第2章 偃武修文(2)
- 大宋帝國三百年3:趙匡胤時間(下)
- 金綱
- 5216字
- 2015-01-04 16:55:43
也有一類“忠誠”于朝廷的地方官,“竭府庫以進奉”,竭盡地方府庫向朝廷進奉貢物。但這種做法對地方百姓和場務工人的盤剝更為兇狠。但往往就是這類“竭府庫以進奉”的地方官,得到皇上青睞,很快就會因功而提升。如唐德宗時的宣歙道(宣州、歙州為一道節鎮),一位留守的判官就在干這個活兒,德宗大喜,召他為朝官,做了刑部員外郎。因此,在無道政權之下,盤剝百姓,進奉“羨余”是升官的終南捷徑。
這不是孤例。唐憲宗時,一位以戶部侍郎名義主持財政工作的度支官,知道皇上驕侈奢靡,于是多次進奉國家“羨余”,供其揮霍,從此“有寵”,不久升官,加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繼續主持財政工作。這是直接做了國務大臣的財政部長。當時國人知道這個組織決定后,朝野嘩然,以至于市井的小販們都知道此事,不禁對朝廷這個昏妄舉動嗤之以鼻。
唐穆宗時,有一位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臨時負責修建先帝陵寢,但他的部吏盜取陵寢的建設物資,又不給建筑工人應得的報酬,這樣聚斂了十五萬貫財富,進奉給朝廷。穆宗很高興,但怨聲載道。不得已,罷了官,但還是到地方做了省部級大員。
唐敬宗時,有個鹽鐵使(負責國營鹽鐵專營的部長),克扣榨取鹽鐵業的租賦特別狠戾,但他上報的專賣收入往往不足,卻將各類辦公經費“省下”了“絹百萬匹”獻給朝廷,而且還源源不斷。
……這類故實證明了盤剝尋租的歷史慣性,五代十國時期,各地皆然,而且愈演愈烈。但在南唐李璟時代、后周郭威時代,這個惡政也曾得到過短暫遏制。
公元940年,一個管理倉庫的官員,歲末時向南唐朝廷獻上了“羨余”的賦稅租米萬余石,想以此博得南唐中主李璟的賞識。但李璟說:
“國庫的支出和收入都有一定的數額,你如果不是聚斂百姓、克扣軍糧,哪里來的盈余呀!”
李璟是個明白人,并不想在無道之路上走下去。
公元951年,郭威剛剛建立了后周帝國,當天就下詔:凡倉場、庫務的掌納官吏,不許收受“斗余、稱耗”(在規定的名目外另立名目巧取民脂民膏);以前規定的進貢“羨余”制度,全部作廢。
李璟、郭威的德政應該影響了老趙。但老趙詔書中一句話,引用孔子名言:“出納之吝,謂之有司”,證明了老趙治理天下的自覺性。老趙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將這個事件上升到文明建設工作中來認識。傳統儒學,孔子學說,就是老趙最重要的思想資源。有沒有這個思想資源,處理政事,那是不一樣的。這就是“天下意識”的自覺性。
“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有司”是有關部門的意思。在《論語》中,孔子將它看成邦國治理的“四惡”之一。
孔子的弟子子張問:“何謂四惡?”孔子說:“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意譯這段話就是:平時不加教化(老百姓不知道犯法而犯法),就要逮捕殺掉,叫作酷虐。百姓還沒有準備好,官方就要看成果,以至于(百姓沒有完成工作而獲罪)叫作暴戾。政令遲緩不下,卻突然限期要百姓完成工作,叫作害人。還有,應該賞賜人的時候卻出手吝嗇,有關部門干的這個活兒就叫作算計。
“四惡”為孔子所痛恨。因此圣賢人物在推進文明建設時,往往要到孔子這里去尋求思想資源。“出納之吝,謂之有司”,在后來的種種詮釋中,有一個基本共識:應該頒發給人的財物(報酬、薪水、獎勵等),卻吝嗇而不肯出手,有司這么干,實在非人君之道。圣賢話語中,破毀規則,是一種敗德。
“增羨入之數,收倍出之賦”,表面上是“吃盈余”,而且奉獻給國家,為國家節約支出、增加收入,應該稱之為“愛國”之舉吧,但在實際上成為“害民”之舉:加倍收租又克扣頒給。老趙的了不起之處在于,他不允許“愛國”而“害民”。他一旦知道邦國治理中存在惡政、秕政、暴政,就立即做出政策調整。他不做秦孝公、始皇帝那種轟轟烈烈的運動式改革,只求點點滴滴的改進。這是思想家王夫之最為欣賞老趙的地方,也是我最為欣賞老趙的地方。老趙對國家政策的星星點點的調整,深得現代政治哲學“社會零星改造工程”文明之相,又具有悠遠歷史且雄深厚重的保守主義之神。
故,在趙匡胤時代,自從大宋之后,百余年來,社會動蕩較少、士庶幸福指數較高。北宋百年,其繁榮與文明,超過了成康之治、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和所謂的康乾盛世,這方面,與老趙的穩步改進、自我更化有直接關聯。這是儒學“仍舊貫”(堅守舊有的習慣法)與“日日新”(每天都做一點努力更新)的巧妙平衡,是一般人難能企及的“中庸之道”奧秘所在。現代英美的“民生”治理,基本就在“仍舊貫”與“日日新”之間做策略組合式平衡。
老趙矚目于“民生”的功夫,就這樣在千年之前獲得了現代性。說到趙匡胤的“民生”,不能忘記大帝柴榮。他在柴榮這里獲益良多。柴榮征淮南之后,知道國家財用并不富有,而后馬上又有了征契丹之戰。但是這時候,有人來報淮南饑饉。柴榮正在征調糧草北征,但他還是要求地方將糧草借貸給當地士庶,以度荒年。
有人對他說:“百姓窮,恐怕不能償還。”柴榮說:“百姓,是我的子女啊!哪有子女遭受倒懸之苦,而父親不為他解脫的道理!我不要百姓必定償還!”在戰爭準備期間,柴榮也沒有忘記百姓苦難,這方面與那些動輒以戰爭來要挾百姓,四處搜刮軍糧的無道之君有了鮮明差異。趙匡胤繼承了大帝柴榮的“民生”理念、王道理想,終其一世,沒有向百姓搜刮過一粒糧食,還在著名的遺言“誓碑”中,規定了“不許加賦”的制度。老趙是中國優良政制的繼承者和創制人--地方有災,“即蠲其租,勿俟報”,就是一項優良創舉。這樣的創制還有很多。他在進入汴梁之前,曾約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不許剽掠京師士庶。老趙要做到“秋毫無犯”;但在實際上,老趙做得比“秋毫無所犯”還要仁義。
大軍入城,東京汴梁“市不易肆”(店鋪正常開業)。但總有刁民以為機會來臨,趁著大軍入城之際,借機打劫。此事在五代十國時期,屢見不鮮。
老趙的“天下目標”容不得這種刁頑敗類,于是辣手懲處。
《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上之入也,閭巷奸民往往乘便攘奪,于是索得數輩斬于市,被掠者官償其貲。”
大軍入城,首重治安,不僅保護私有財產,甚至當私有財產因為強盜敗類“乘便攘奪”而遭遇損失時,竟由官方來賠償補還,彌補其損失。這樣的義師,我在三皇五帝以來到大宋,大宋以后到公元21世紀,多種史料中,尚未發現有第二例。尊重私有財產,實為政治文明之第一門檻。老趙因為有此義舉,從此進入政治文明,開辟傳統正道。
以我對政治哲學之理解,老趙“官償其貲”之舉,實在是預表了傳統文明私有財產不可侵犯之價值觀,意義重大,論中國圣賢理念,此事乃一大案例,不可等閑放過。這事在歷史記錄中不過是寥寥幾十字,卻是老趙一生德政中的華彩樂章,是傳統中國的亮色高光。
老趙登基,天下平靜
建隆元年,大宋第一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遣放一批江南降將,這些人都是在后周時代被世宗捉獲的戰俘。命原后周的宗正少卿祭祀周氏廟宇和陵寢,并制定了法令,以時朝拜。開始鑄幣,史稱“通元寶錢”。詔有司按前代舊式斟酌損益,制定新的權、衡標準化,頒行天下。冊立了夫人王氏為皇后。做人口普查。據各州道報上來的版籍統計,共有九十六萬七千四百四十三戶人家。史稱這就是“國初版籍之數也”。按戶有五至六人匡算,老趙的天下初初不足六百萬人口。這個數字沒有包括契丹、北漢、燕云十六州、南唐、吳越、荊湖、南漢、吐蕃、大理,以及西域諸地。
當然,老趙沒有忘記陳橋兵變以來的文武官員。于是論翊戴之功,提升并賞賜了一批人。老趙的第一參謀趙普,也被提升為右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皇弟趙匡義加睦州防御使,為殿前司都虞候,賜名光義。
趙光義原來官職為內殿祇侯、供奉官都知,大約相當于中直機關的后勤處長,官不大,但禁軍殿前司都虞候,則相當于中央軍的司法局長,官職升得較快。史上已有記錄說陳橋兵變,趙光義其實是不在場的。直到老趙率六軍進入東京汴梁,他才帶著后勤處和家中的人出迎。此事自從北宋王禹偁《建隆遺事》、趙普《飛龍記》記錄以來,被各類史書反復征引,更被人反復辯難。故趙光義究竟在不在陳橋現場,其實至今依然是一個聚訟中的問題。我已經說過,在這類問題上,除非有更有力的邏輯和證據,否則,只有選擇。我選擇趙光義在陳橋現場的說法,因為我覺得有這樣一個兄弟在場,“陰謀擁戴”的邏輯才更清晰,整個程序似乎更為流暢。一個掌書記趙普,在那個時候,似乎沒有太大的影響力。
石守信、高懷德等人,也都有了晉升。又封賞吳越國王錢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老趙,并沒有像近代以來坊間想象的那樣“大刀闊斧”做些什么“興利除弊”的“大事”。相反,老趙登基,天下平靜。后周的中央地方各級官員,基本悉數留用;國家政策法規,基本不做修訂;各類文化設施也一仍其舊。前已說過,這正是儒學“仍舊貫”也即尊重傳統經驗的基本思路。
但在這一年,老趙并非萬事“仍舊貫”,他還是做了若干“改進”(不是“改革”)。其中有四項改進有點意味。一個是軍隊改進,一個是朝會改進,一個是法治改進,一個是科舉改進。這四個“改進”體現了“日日新”的帝國機制,但又安全地守望住了往日的經驗世界。
四個“改進”有一個關鍵詞,就是:偃武修文。他在這一年下詔:要殿前、侍衛二司各自檢閱所掌軍士,從中簡選驍勇者升為上軍。又命各州長吏選所部兵送到首都,以此來補禁旅的缺額。
還特意選出強壯士卒定為“兵樣”,分送諸道各州按樣召募教習。等到諸道各州訓練精壯后,即將這些經過訓練的士卒送至京都闕下。從此獷悍之士皆隸屬于禁軍軍籍。此舉對地方的彪悍之氣是一種收斂,卻同時提高了禁軍的戰斗力。
國家的武裝力量開始出現“可控”的格局,而在五代十國時期,“可控”幾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宋人張舜民《畫墁錄》記載,老趙選出的“兵樣”規定是:不看身高(當然高個子更好),要選“琵琶腿”,大腿、小腿有肌肉;“車軸身”,虎背熊腰;“取多力”,身腰腿腳有力。唐代以來招募精銳軍人,有“翹關”,抬舉城門之力;“負石”,負重行遠之力。老趙選“兵樣”,除此之外,還有射箭能將弓把拽斷,能將弓弦拉折,使用勁弓要能射倒箭垛,等等規定。
此外,老趙還吸取唐以來藩鎮之弊,改立“更戍法”,即將訓練有素的士卒輪流分遣,大藩由禁軍戍守。這樣,就讓戍卒往來道路,以此練習勤苦、均分勞逸。這個方法有了期望中的結果:領軍的將軍,其手下士兵常得輪換,史稱“將不得專其兵”,而“士卒不至于驕惰”。一次性地結束了中唐以來兩百年間的“藩鎮之禍”。據說,這些都是趙普所上的謀略。納入五代十國的歷史來看,就會發現“更戍法”的創造性不簡單。增強軍力,又天下太平,這是兩百年間多少帝王藩帥夢想不及的。
老趙的另一個改進,與范質有關。老趙之前,君臣議論重大政事,必命宰臣坐議,完事后,常從容賜茶,宰臣乃退。古稱“坐而論道”,非“立而論道”。唐及五代,還在遵守這項制度。范質等人是后周舊臣,老趙留用為相。但范質等人自知原是周室人物,故內心常常不安,“又憚帝英睿,乃請每事具札子進呈取旨,帝從之。由是坐論之禮遂廢”。在范質之前,君臣議論軍政大事,以口頭議論為主;有些重要的號令、官員升遷、刑賞廢置之類,只需要將寫好的文書當廷呈上,君王畫個符號,即可頒發施行。到了范質這個時代,他開始將所有議論之事均草成“札子”進呈,退下來時,就研究札子所得圣旨批語,中書同列在文件上簽署姓名作為標記。范質以為如此做事有憑有據,可以免去種種失誤。他曾對太祖說:“這樣做,可以盡稟承之方,免妄誤之失。”由于呈札子,不需要即刻等待批復,故不必坐;而札子越積越多,有些札子要等到翌日或多日后批復,所以賜茶之禮也廢。
野史中對此有些不同說法。《邵氏聞見錄》說:太祖即位后一天,宰執范質等猶坐,太祖曰:“我目昏,可自持文書來看。”范質等人起來呈送札子,太祖看時,范質等欲復位,但太祖“已密令去其坐矣”,于是,坐禮廢。這個意見是說老趙玩陰謀,我不信此說。老趙如果有意廢除此禮,只需要知會宣徽使一聲,宣布為一種規則即可,哪里用得到如此心計?這是矮看了老趙。
“坐而論道”之禮
廢除“坐而論道”之禮,自建隆元年始,造成這個禮廢的是范質。范質在相位,所下制敕,中規中矩,凡遇有官員除為刺史、縣令之類,他尤其關心戶口版籍。有使者要下去按查民田及獄訟,范質都要親自召見,為之講述天子憂勤之意,而后再派遣外放。
范質憂心天下,有漢蕭何之風,故時號“賢相”。據說他生病之后,老趙多次想到范府看望他;又怕自己親自造訪,給老范添麻煩,就派了宮中女眷到范府問詢。但范質家里迎奉貴賓的器皿都湊不齊,宮中女眷向老趙匯報,老趙就命翰林司賜給他果床、酒器之類。
后來再派人到范府,對范質說:“卿為宰相,何自苦如此?”范質回答道:“臣過去在中書省,從無私交請托,所與飲酌來往的,都是貧賤時的親戚故舊,用不到那些器皿,所以因循下來,一直沒有添置--不是我買不起啦!”范質病逝后,老趙曾對左右說:“朕聞范質居第之外,不植資產,真宰相也!”
后來的宋太宗亦看重范質,曾對近臣稱累朝宰相,循規矩、重名器、持廉節,沒有人能與范質比。但太宗也有一句批評意見:“范質所不足者,但欠周世宗一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