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倫湖北部,蜿蜒流淌著一條大河。
這條河在唐代被稱為“望建河”,蒙古人稱其為“也里古納河”,火真則稱之為“阿魯那么連”,而奴兒干都司的女真人則賦予它“額爾古納河”的名字。
金幼孜給這條河流取名“長秀川”。
這也是朱棣交給他的任務,為大明軍隊所到的每一處取名字。
沿途修建的堡壘,都是金幼孜取的名字。
金幼孜身處后軍之中,騎著戰(zhàn)馬,忍俊不禁地瞇起眼,仿佛只要此刻放松,就能沉沉睡去。
他已經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兩天前的那一場大戰(zhàn),至今仍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那時,大明的軍隊與韃靼大軍在呼倫湖北面的草原上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戰(zhàn)。
丘福、何福兩位將領率領大軍,沿著呼倫湖東岸對韃靼的大本營發(fā)起了奇襲。
其中,丘福一馬當先,沖得過于迅猛,導致前軍與后軍以及韃靼的鐵騎正面交戰(zhàn)時出現了脫節(jié)。
韃靼太師阿魯臺見狀,謹慎地沒有將所有大軍壓上,而是親自率領五個營的重甲騎兵與丘福交戰(zhàn)。
丘福作為大明第二先鋒,硬生生地擋住了韃靼的鐵騎,一直撐到中軍的神機營抵達戰(zhàn)場。
神機營的火器威力驚人,瞬間將韃靼的前軍徹底壓制。
阿魯臺見狀,順勢將所有軍隊壓上,對著丘福軍團發(fā)起總攻。
但是。
朱棣卻親自率領三千精銳騎兵,沿著呼倫湖西岸迂回包抄,對韃靼大軍發(fā)起了突襲。
主力被派出去后,大本營空虛的韃靼大軍如同被鋼針戳中的氣球,瞬間崩潰。
這場大戰(zhàn)徹底擊潰了韃靼主力,斬首千人。
阿魯臺率領剩下的韃靼軍團以及老弱婦孺、物資糧草等全身家當進入了額爾古納河的山谷。
他們沿著額爾古納河形成的天然谷道一路向北逃竄。
朱棣當機立斷稍作休整后帶領大軍晝夜不息地追殺。
前軍由朱棣、丘福率領的騎兵團組成;中軍則是柳升、顧成率領的神機營;后軍則是后勤部隊以及隨行的文官。
金幼孜便是其中之一。
他騎著戰(zhàn)馬跟隨朱棣一起追殺阿魯臺已經度過了三天三夜。
眼圈已經發(fā)黑,但金幼孜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想起之前胡廣就是在晚上行軍時不小心睡過去,結果掉隊在草原迷路。
雖然,胡廣最終運氣不錯找到了明軍的大部隊。
但這樣的記憶讓金幼孜心有余悸。
在這片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任何一個小小的失誤都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后果。
金幼孜只能強忍著疲憊,繼續(xù)前行在這片“長秀川”河畔,隨著大軍一起追逐著,那即將消失的敵人蹤跡。
忽然,金幼孜愣住了,在清晨的陽光下,綿延五十里的河道兩側到處都是被拋棄的輜重。
數不清的馬車、木車、帳篷、珠寶……
這些韃靼人的家產此時如垃圾般,被丟棄在了這條長長的河谷道。
從白天走到晚上,金幼孜依然可以見到這些物資。
他忍不住在紙上寫下了“輜重彌望”四字。
為了準備這場決戰(zhàn),阿魯臺將烏蘭巴托以東的牧民全部集中在了呼倫湖,在韃靼人在呼倫湖北被打得大敗的時候,這群牧民也進入了山谷之中,沿著長秀川這條天然的道路,向著極寒的西伯利亞而去。
但是,朱棣竟然追了上來。
在不眠不休的追殺之下,牧民們?yōu)榱嘶钕氯ィ荒軄G下家當,只為跟上大部隊。
到了晚上,金幼孜忽然聽到了羊叫聲,此時被牧民們拋棄在長秀川兩側的不再是輜重家產,而是數之不盡的牛羊。
金幼孜嘴巴微微張開,竟然睡意全無。
這可是牛羊!
這可是牧民的生命!
沒了輜重家產,他們最多重新積攢,但是沒了牛羊,他們甚至活不過今年的冬天。
金幼孜恍惚地向前,整個人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是一個南方人,出身在人杰地靈的江西,建文二年考上進士,之后在文淵閣工作,朱棣打進南京城之后,金幼孜被關入獄中,后被釋放出來,得到了朱棣的賞識。
今年追隨朱棣北征,奉旨寫平胡詔,代擬敕諭數道。
“可笑,可笑……”
金幼孜寫了那么多詔書給蒙古人,或是威脅,或是拉攏,此時卻真切的感受到了這北方的殘酷。
他笑自己天真。
來之前,金幼孜已經窮盡想象戰(zhàn)場的殘酷,卻沒想到,竟然殘酷到如此。
旁邊與他同行的韃官火真只是瞥了他一眼:“南人當真淺薄,若是他們入了關內,堆滿的就是我們明人的尸體,他們至少可以活到冬天。”
聽到這話,金幼孜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被遠處的動靜打亂。
咚!咚!
戰(zhàn)鼓聲響起,這是戰(zhàn)爭的準備。
火真沒有理會金幼孜,立刻策馬上前,和中軍的神機營匯合。
……
“啊啊啊,明人為何如此殘忍!?”
阿卜只俺望著隱約可見的牛羊,悲憤交加地怒吼。
這片屬于他們牧民的草原,如今卻成了大明鐵蹄下的犧牲品。
他們在漠北放牧的好好的,生活寧靜而安詳,然而,那些遠方的敵人,竟然不惜一切代價,追殺了過來。
阿卜只俺仰天長嘯,聲音中充滿了不解與憤怒:“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
阿魯臺冷漠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聲音如同寒風中的利刃:“就為了中原北方空城無數,過往繁華之所,變得人煙稀少。”
“漢人有一句話,‘十世之仇,猶可報也’,何況現在還沒有三世,大元治下的北人還活著。”
阿卜只俺啞口無言,深知阿魯臺所言非虛。
北方中原那些曾經繁華的都城,輝煌的長安、洛陽都變作了鬼城,無數豐饒的田地被蒙古人跑馬圈地,變成了一個個牧場。
北方的人口,竟然不到南方的十分之一。
洪武、永樂兩位皇帝,不斷向北方移民,卻依然填不滿這死寂荒涼的北方大地。
阿卜只俺依然無法釋懷:“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阿魯臺搖了搖頭,眼神中閃過一絲無奈。
“孩子,你要多想。”
他拍了拍阿卜只俺的肩膀,“眼前的困境只是暫時的,我們要為了部族的未來而戰(zhàn)。”
阿卜只俺沉默了片刻,隨后緩緩點了點頭:“我想過了,只是……只是這樣的犧牲,真的值得嗎?”
阿魯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舉起彎刀,對著左右大聲喊道:“勇士們隨我沖吧!為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妻女爭取一點時間吧!”
他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激起了勇士們的斗志。
“只有在這里擋住大明的兵鋒,我們的部落才可以走的更遠,帶上更多的東西,才能有更多的人活過這個冬天!”
明明是夏天,韃靼人的勇士們卻感受到了刺骨的寒風。
為了部族的生存,他們必須阻擊大明皇帝的軍隊,帶著視死如歸的勇氣,他們紛紛跨上戰(zhàn)馬,揚起鐵蹄,趁著夜色對大明的軍隊發(fā)起了沖鋒。
火光在黑夜中閃亮,如同地獄的門戶被打開。
砰砰砰的火器聲此起彼伏,硝煙的味道傳得很遠。
韃靼人的勇士們并沒有退縮。
他們揮舞著彎刀和長矛,與大明的軍隊展開了殊死搏斗,每一聲吶喊、每一次沖鋒都充滿了對勝利的渴望和對部族的忠誠。
望著這樣慘烈的戰(zhàn)場,阿卜只俺感到一陣莫名的空虛。
他們到底為什么要相互廝殺?
那么多蒙古人投靠了大明,他們永謝布十營為什么要和大明拼命,難道就為了什么黃金家族的榮耀?
阿卜只俺甩了甩腦袋,也加入了這場死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