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與鐵:俾斯麥、布萊希羅德與德意志帝國的建立(理想國譯叢23·新版)
- (美)弗里茨·斯特恩
- 16982字
- 2024-09-09 15:44:33
第一部分
危險的崛起,1859—1871
第一章
初逢:容克貴族與猶太人
哲學家必須無情、頭腦清晰和摒棄幻想。成功的銀行家擁有取得哲學發現所需的性格特點,即看清本質。
——司湯達,尼采引述
在[勃蘭登堡]侯國,一切都事關錢,因為只有錢能讓人或事變得神圣。
——特奧多爾·馮塔納,《施臺希林》(Der Stechlin)
異性相吸的原因之一在于其互補性。奧托·馮·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和蓋爾森·布萊希羅德(Gerson Bleichr?der)的出身截然不同,原先分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向往不同的地位,但他們的人生發生交集,并在三十五年間相互幫助。作為各自領域的翹楚,他們互相改變對方的人生:一方的影響可見而強烈,另一方的雖不可見但同樣深遠。政客為了支持保守君主制而試圖繞過普魯士憲法,他需要天才猶太人銀行家的幫助,而后者為了獲得貴族地位也必須跨過當時的社會等級。合作逐漸變得類似友誼,他們的不尋常關系將是本書的核心。
俾斯麥和布萊希羅德出生時社會地位的差異不能更大了。但他們都超越所處的地位和先人的偏見,最終創造了一個讓兩人的合作成為現實并逐漸開始依賴這種合作的世界。
1815年,正值滑鐵盧戰役打響前幾周,俾斯麥出生在老勃蘭登堡侯國*的世襲產業舍恩豪森(Sch?nhausen)莊園。俾斯麥家族在侯國已經生活了幾個世紀,遠遠早于霍亨索倫家族成為那里的統治者。奧托出生前一個世紀,普魯士的腓特烈·威廉一世(Frederick William I)曾警告繼承人,某些容克家族可能會不服管束,俾斯麥家族就是其中的“最桀驁不馴者”之一[1]。就地位或財富而言,俾斯麥家族算不上普魯士最顯赫的家族,但他們世代高傲,屬于統治者而非被統治者。
1822年,布萊希羅德出生于柏林的一個猶太人家庭——十年前,政府敕令承諾讓普魯士的猶太人馬上獲得解放,但這個承諾直到半個世紀后才在俾斯麥主政時完全實現。幾個世紀的壓迫經歷(壓迫者認為,這證明了自己的高貴和受害者的卑劣)無法被三心二意的政令所消弭。走出猶太人隔離區的步伐是緩慢的,曾經維系著隔離區的觀念也將繼續存在下去。蓋爾森所在的社會群體幾個世紀來一直受到壓迫,并被民眾認為是墮落的。不過,就像蓋爾森自己的人生將要展示的那樣,這個群體將上升到無法想象的高度。俾斯麥來自社會頂層,但在之前的二十五年間,他的階層在歐洲各地遭到猛烈的挑戰,并將繼續受到19世紀工業革命和平等革命的威脅。如果沒有俾斯麥的拯救(經常是違心的),這個階層的衰敗將更快和更明顯。后來,俾斯麥把布萊希羅德擢升進普魯士貴族的行列,而布萊希羅德則幫助俾斯麥在一個物質主義日益盛行的時代成了富有的人。成功對兩人而言都來之不易。
與那位更著名的同輩相比,蓋爾森的少年和青年時代也許要輕松些。他的生活受到各種確定性的支配:信仰命令他恪守孝道,競爭激烈和充滿敵意的世界要求他必須努力工作,擺在他面前的是有限的前途。在過去的傳統社會中,人的前程通常取決于他的家世,社會地位的突然改變非常罕見,這就是為什么拿破侖自封為皇帝成了19世紀重大的象征性傳奇。很少有猶太人了解自己的先人,他們只知道自己的祖輩和作為共同祖先的亞當與亞伯拉罕,兩者之間是模糊不清的大流散。
和許多德語地區的猶太姓氏一樣,布萊希羅德很可能源于鎮名,即普魯士薩克森州(Saxony)哈爾茨山(Harz)的布萊希羅德鎮(Bleichrode)。該鎮位于哥廷根(G?ttingen)以東幾英里處,按照今天的政治地理,它緊貼東德邊境的內側。無從得知布萊希羅德家族最早何時和從哪里來到哈茨山;18世紀前,大部分猶太人沒有姓氏,而是作為他父親的兒子為人所知。我們對這個家族在蓋爾森父親之前的情況只知道一星半點。布萊希羅德家族中第一個出現在國家檔案上的是蓋爾森的祖父蓋爾森·雅各布(Gerson Jacob),他生于18世紀40年代,年輕時來到柏林,因為猶太社區需要掘墓人而獲得了居留權。他還嘗試過其他行當,但都以失敗告終。他的重要成就之一是娶了一位柏林的受保護猶太人(Schutzjude)之女蘇西·阿隆(Suse Aaron)。為了理解這次飛躍的意義,我們需要簡單回顧一下猶太人獲得解放前極其復雜的狀況[2]。
當時,封閉而等級森嚴的基督教社會把猶太人看作宗教和社會的毒瘤,當局的行動也反映了民眾的情感。猶太民眾生活在社會邊緣,他們居住在自己的社區,說自己的方言,穿特別的服飾,吃特別的食物,并遭受特別的限制。在這種狀況下,他們只能提供非猶太人不愿做或做得不夠好的服務。于是,大部分猶太人從事放債業務和沿街兜售各種商品,不斷買進和賣出——賣家和買主、猶太人和非猶太人之間永遠彌漫著懷疑的氣氛。基督徒指責猶太人只關心錢,著名哲學家摩西·門德爾松(Moses Mendelssohn)為此憤怒地高聲反駁說:“他們捆住了我們的雙手,然后抱怨我們不會用手。”雙方都認識到彼此間存在鴻溝,就像一位當代歷史學家所說:“猶太人的頭腦并不過于關心外部世界。”[3]
少數猶太人獲得比廣大底層同胞更高的地位。由于對國家有特殊價值,他們被授予受保護猶太人的身份,得以免除國家對其他猶太人的許多限制,雖然并非全部。受保護猶太人的稅賦較輕,并享有更大的流動性。一些猶太人的地位還要更高,他們的特殊服務(通常是銀行家和向王朝貸款者)為自己贏得宮廷猶太人(Hofjude)的地位。蓋爾森·雅各布娶了一位受保護猶太人之女,他的孫子蓋爾森則經常被視為最后的宮廷猶太人[4]。
在蓋爾森·雅各布的四個孩子中,薩穆埃爾(Samuel)從母親的家族獲益最多。1803年,他在位于柏林一個非常偏遠角落的羅森塔爾街(Rosenthaler Strasse)開設了兌換鋪。作為東西方之間貨物的集散地,柏林總是充斥著大量不同的貨幣。昔日的神圣羅馬帝國境內有各種貨幣流通,而自從1806年法國人占領柏林后,對于兌換機構的需求變得更大。薩穆埃爾·布萊希羅德的鋪子還是彩票站,從事彩票銷售和贖兌。發行彩票是國家為光榮費用(比如付給士兵遺孀和殘疾士兵的撫恤金)籌資的主要手段。薩穆埃爾逐步擴張業務,像當時的許多猶太人交易商一樣,他開始給自己標上銀行家這個更加響亮的頭銜。蓋爾森出生時,他的父親已經是嶄露頭角的商業銀行家。19世紀20年代后期,薩穆埃爾開始與羅斯柴爾德家族(Rothschilds)建立聯系——這些聯系注定將讓薩穆埃爾和后來的蓋爾森獲得遠超其他柏林銀行家的地位。一代人之后,正是羅斯柴爾德家族讓布萊希羅德和俾斯麥走到了一起。
自從滑鐵盧戰役或者1812年邁耶爾·阿姆歇爾(Meyer Amschel)去世后(他留下巨額財富和五個將讓財富倍增的能干兒子),羅斯柴爾德家族便成了傳奇。邁耶爾·阿姆歇爾曾是法蘭克福猶太巷(Judengasse)的一名錢幣、獎章和古玩交易商。在革命的動蕩歲月里,他拯救了黑森親王威廉(Prince William of Hesse)的財富。他的兒子們開創了一個國際銀行家王朝,在維也納、巴黎、倫敦和那不勒斯建立“宮廷”,長子則留在法蘭克福管理祖業。羅斯柴爾德家族將國際銀行業制度化,在他們的支持下,歐洲資本實現了完全流動。他們自己的財富超過所有對手,并可以據此操控更多資金。他們在五座城市扎根,說著帶有同樣意第緒語口音的各種外語,同時團結一致,相互在對方的產業投資,并與彼此的家族通婚。他們建立了商業世界的拿破侖王朝,后者同樣從社會邊緣發跡,同樣依賴兄弟間的忠誠統治帝國。這個商業王朝無疑不如拿破侖帝國那么輝煌,但也沒有那么血腥,而且延續得更久。在整個19世紀,它象征著童話般的財富和奢華,代表優雅和權力。羅斯柴爾德家族演繹了富豪統治的巔峰,并被模仿、嫉妒和憎惡?。羅斯柴爾德家族至今仍活躍于巴黎和倫敦,雖然勢力已經不如當年,但他們的業務仍然遍及全球,他們的歷史仍能激發大眾的想象?。
薩穆埃爾與羅斯柴爾德家族首次合作的確切日期已經無考;有一種說法認為,1828年,安塞爾姆·馮·羅斯柴爾德(Anselm von Rothschild,維也納的所羅門男爵之子)在訪問柏林時將布萊希羅德加入代表羅斯柴爾德家族利益的可接受代理人名單[5]。我們從布萊希羅德寫給巴黎和倫敦羅斯柴爾德家族成員的信中了解到,19世紀30年代初,薩穆埃爾已經從羅斯柴爾德家族定期接受傭金,并逐漸疏遠早前那些更值得尊敬的通信者,比如門德爾松家族。
我在這里不分析薩穆埃爾與羅斯柴爾德家族四大分支的關系(那不勒斯分支在柏林幾乎不被提及)§。19世紀30年代,柏林市場開始煥發生機,薩穆埃爾為羅斯柴爾德家族買賣證券。他們的命令中經常明確要求他低于市價買入和高于市價賣出——羅斯柴爾德家族已經把這種結果看作理所當然。他還是他們在巴黎或倫敦與柏林間開展套利業務的代理人。套利(在多個市場上買入和賣出證券或貨幣,以便賺取價差)取決于對市場的精準了解和對時機的完美把握:最微小的變化都可能讓獲利變成虧損。羅斯柴爾德家族是歐洲消息最靈通的人士,他們收集情報的速度超過本國政府。這需要在收集和發送消息時一絲不茍。人們必須在各地認識合適的人,而在尚無快速通信手段的時代,他們還必須建立自己的信使和信鴿系統,以便在各地間快速傳遞消息。于是,薩穆埃爾在19世紀30年代經常請求羅斯柴爾德家族讓自己加入他們的快速消息網;他抱怨說,他們從巴黎發來的信函耗時六天,而通過不同途徑可能只需五天。羅斯柴爾德家族慢慢地意識到柏林市場的重要性。
薩穆埃爾竭盡所能引發他們的興趣,特別是德國鐵路問題。鐵路在19世紀30年代末和40年代初引發柏林市場的第一波繁榮——不可避免的是,第一次崩潰隨后到來[6]。薩穆埃爾也沒忘了提醒羅斯柴爾德家族自己日益提升的重要性:1838年9月,職員為他簽發了一封信,并解釋稱布萊希羅德覺得“不得不接受”參加柏林到波茨坦鐵路開通儀式的邀請。第二天,薩穆埃爾親自報告說,從波茨坦到策倫多夫(Zehlendorf)的兩英里旅程不如預想中快捷,來回分別耗時三十分鐘和二十六分鐘。不過,薩穆埃爾仍然很樂觀,并無疑對受邀參加普魯士王國首條鐵路的開通儀式感到榮耀。他鼓勵羅斯柴爾德家族購買波茨坦到柏林鐵路的股份;但幾個月后,他開始試圖拋售他們的持股,因為他的樂觀預想并未實現。公司沒能像預期那樣分紅,反而面臨額外支出。薩穆埃爾沒有氣餒,試圖把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資金引向其他德國鐵路——這為他在一到兩個董事會中贏得顯要地位[7]。布萊希羅德與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通信還反映出早期股票市場交易的另一個方面:適度的收益預期。薩穆埃爾正確地估計到,羅斯柴爾德家族將對短期承諾1%或者在幾個月內承諾3%到4%收益的交易感興趣。當時的信條更接近中國諺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非美國人快速致富的希望。羅斯柴爾德家族(以及他們的代理人薩穆埃爾)不愿走錯一步。
從19世紀30和40年代的這份早期記錄中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羅斯柴爾德家族各分支都是傲慢得令人無法忍受的王朝;他們清楚,自己的慣例對于一位在柏林苦苦打拼的銀行家而言是無價之寶。薩穆埃爾不得不處處乞求恩惠和分一杯羹,并奉上各種好處。更糟的是,1836年內森·邁耶在倫敦去世后,巴黎的雅姆斯男爵(Baron James)成為家族的主導者,他時而指責薩穆埃爾忽視了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利益,并總是含蓄地威脅說,家族可以在柏林找到別的代理人。薩穆埃爾向他保證,自己只為羅斯柴爾德家族效勞(而不像別的銀行家那樣)。因此,即使是出于一己私利,他也會完全致力于他們的利益。當柏林市場在1840年遭受重挫時,為了執行雅姆斯的命令,薩穆埃爾主動犧牲自己的一部分傭金。三年后,在又一次遭到嚴厲訓斥后,薩穆埃爾抱怨說,自己不僅因為思考雅姆斯的愿望而度過許多不眠之夜,還為取悅他而放棄傭金并倒貼了錢[8]。
現存的幾封書信展現了薩穆埃爾為羅斯柴爾德家族提供的其他服務。早在1831年,他就向他們傳遞政治動態的消息,適時解釋他們在市場上的處境。他報告荷蘭國王關于五國對新獨立的比利時所做決定的預期回應?,并通報俄國對1831年波蘭叛亂的處置**。他還報告霍亂的肆虐狀況,并于1848年向法蘭克福分支提供柏林革命的消息。在極為準確地描述柏林當日的革命戰況后,他向他們保證,自己為他們購買的證券和黃金安然無恙:“尊敬的先生們無須擔心,因為沒有理由為私產憂慮。”[9]這句話既精明又一針見血:私產的命運對革命和羅斯柴爾德家族至關重要。
書信還揭示薩穆埃爾與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另一條紐帶:他們都不以猶太人身份為恥。在薩穆埃爾寫給倫敦分支的第一封信最后有一段希伯來文的附言;書信和附言都使用德語,但這是薩穆埃爾·布萊希羅德所說的德語,帶有濃重的意第緒口音。薩穆埃爾(以及他之后的蓋爾森)將一再故伎重施,這種方法既能保證消息的機密(當時的審查者應該相當原始),又重申通信者之間的特殊親緣關系[10]。薩穆埃爾想當然地認為,羅斯柴爾德家族對與猶太人相關的一切都特別感興趣。1840年7月,他向巴黎分支報告說,普魯士新任國王腓特烈·威廉四世(Frederick William IV)親切接見柏林猶太人社群的執委會,聆聽該團體發言人“非常優美的演講”,然后做了大致這樣的回復:“我很高興地發現你們屬于我最好的臣民,我永遠不會忘記猶太人如何愛國,特別是柏林猶太人——我并非來自某個黑暗時代,你們將總能從我這里得到公正的獎懲。”[11]不同國籍的猶太人間經常存在難以言明的矛盾,仿佛他們在對彼此說:我們的異教徒至少和你們的一樣好。
其他服務則順理成章。羅斯柴爾德家族希望薩穆埃爾四處搜尋可能符合他們品位與荷包的藝術品。當薩穆埃爾派女婿沃爾夫(B. Wolff)向雅姆斯男爵呈上“一小桶最新鮮的魚子醬”,請求他“賞光”收下時,男爵沒有拒絕[12]。羅斯柴爾德家族喜歡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如果是免費或廉價的就更好了。
羅斯柴爾德家族造就了薩穆埃爾;他清楚這點,而且永遠不被允許忘記。身為羅斯柴爾德家族在柏林的代理人或聯絡人不僅是對薩穆埃爾智謀的挑戰,讓他本人有機會獲得更多回報和獎賞,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對他過去成績和品性的認可。薩穆埃爾以正直和智慧著稱[13]。與所有嚴苛的王朝一樣,羅斯柴爾德家族要求臣屬既像奴隸般忠誠,又伶俐和有魄力。僅僅順從并不夠,必須說到做到,而薩穆埃爾在言行兩方面都很擅長。他嘗試過優雅的表達,比如向正好在巴黎的維也納安塞爾姆·所羅門男爵(Baron Anselm Solomon)介紹自己17歲的兒子蓋爾森時,他表示:
……請允許我簡短地向您呈上我最深切和最誠摯的謝意,感謝您善意賜予我的仁慈,因為正是您,最尊貴的男爵老爺,從最底層提拔了我:最高貴的您讓我有能力養活一大家人。
因此,只要我活著,您的音容笑貌就會活在我的心里,我的最后一息將獻給您,我的恩主。
愿您也將恩惠和仁慈轉賜給我的兒子……[14]
在當時的私營銀行業,個人關系至關重要。共擔風險取決于相互信賴,而這種信賴的基礎是對個人的直接了解。
1839年,蓋爾森加入父親的生意。我們對他在公司的最初歲月知之甚少。他工作勤奮,到了1843年已經獲得代理公司簽署文件的權力(Prokura)。薩穆埃爾向巴黎的雅姆斯男爵保證,這樣做是因為蓋爾森“公正而且努力效忠您的崇高利益”[15]。蓋爾森于1847年成為合伙人,并在1855年薩穆埃爾去世后出任公司的掌門人。他的弟弟尤里烏斯(Julius)同樣在這家銀行工作,但在1860年退出家族生意,成立了自己的銀行。兩兄弟各自在對方的銀行擔任隱名合伙人??,這種聯系維持了幾年,直到1870年終止。
總體而言,蓋爾森事業起步趕上了好時光。19世紀中期,得益于鐵路、冶金業和日益豐富的資本,普魯士經濟經歷了近代史上的第一次繁榮。19世紀50年代,德國工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展著:“這十年見證了德國近代資本主義企業的決定性突破。”[16]作為一種新的經濟組織形式,股份公司成為增長的最佳載體。19世紀50年代,股份制銀行首次出現,最終在實力上超過最大的私有銀行。不過,股份制銀行與私有銀行長時間保持合作。巧合的是,蓋爾森一生的合伙人和朋友(有時也是對手)阿道夫·漢澤曼(Adolph Hansemann)在1856年進入父親的股份制貼現公司(Disconto-Gesellschaft),比蓋爾森的獨立事業起步晚了一年。
蓋爾森幫助19世紀50年代的大擴張融資,并從隨之而來的繁榮中受益。他最重要的財產仍然是與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關系,他為增進這種關系所做的努力甚至要超過其父。但他也逐漸讓自己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強勢人物。他與其他銀行聯合組建新的投資公司,用同樣的方式進入冶金業并推動若干條鐵路的建設,包括圖林根(Thuringen)鐵路。他被任命為科隆—明登(Cologne-Minden)和萊茵鐵路的官方銀行家。1859年,普魯士攝政親王(后來的威廉一世)邀請他參加著名的科隆跨萊茵河鐵路橋的開通儀式——蓋爾森參與了該項目的融資[17]。
他開始越來越多地與科隆的小所羅門·奧本海姆銀行(House of Sal. Oppenheim Jr. and Company)合作,該銀行由極具膽識的亞伯拉罕(Abraham)和西蒙(Simon)·奧本海姆兄弟經營??。1853年,在法國資本的幫助下,奧本海姆兄弟違背普魯士政府和羅斯柴爾德家族法蘭克福分支的意愿,與杰出的企業家古斯塔夫·梅維森(Gustav Mevissen)一起帶頭創立所謂的達姆施泰特(Darmst?dter)銀行,這是最早的股份制銀行之一。兩年后,亞伯拉罕敦促蓋爾森與達姆施泰特銀行合作創建另一家銀行,并提出也許可以讓尤里烏斯·布萊希羅德來經營。奧本海姆還表示:“無論如何,這個提議將向您證明,我對您本人和您的能力抱有無限信心,而且我毫不懷疑,在這件事上我的同事和我想的一樣……”蓋爾森謝絕了這份討好的邀請,但奧本海姆兄弟繼續對“您的智慧、洞察力和處理此類事務的方法”表達敬意[18]。1859年,在法奧戰爭期間,蓋爾森與漢澤曼家族合作成立所謂的普魯士財團(Prussian Consortium),組織這個銀行聯合體的目的是為普魯士征兵籌集3000萬塔勒§§。另一方面,政府也開始認識到布萊希羅德的重要性[19]。
人的外在事業往往比他們的內在成長得到更好的記錄。對商人而言也許尤其如此,他們總是被假定沒有情感生活,比如托馬斯·布登勃洛克(Thomas Buddenbrooks)的朋友誰會想到在他冷靜沉著的外表下涌動著痛苦?我們對蓋爾森的內心生活知之甚少,只有幾封書信留存下來,信中是受妻子去世和老年孤獨驅使而寫下的關于19世紀80年代的幾段懷舊式回憶。誰能保留青年蓋爾森可能寫過的私密書信?我們知道,在仔細考察一批符合條件的年輕女子并遵循父親的意愿后,他決定娶銀行家之女艾瑪·古騰塔格(Emma Guttentag)為妻。艾瑪來自布雷斯勞(Breslau),該城擁有龐大而杰出的猶太社群,其中有許多薩穆埃爾的熟人。即使蓋爾森對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有所動心,不愿成為體面的“畢德邁耶爾派”(Biedermeier)***,希望沿著新的道路打拼,他的民族和時代精神也不會鼓勵他沉湎于這樣的感情。工作被認為可以治愈一切;托爾斯泰的列文(Levin)曾說:“我想要給醫學添加一個新詞:工作療法(Arbeitskur)。”[20]蓋爾森讓自己沉浸在工作中,為此幾乎犧牲了一切,甚至可能包括他的健康。我們將會看到,俾斯麥為尋找自我付出了閑暇和努力;而蓋爾森則早早地受到責任的眷顧,回報就是他的成功。
但有一個弱點是蓋爾森無法回避的:猶太人身份讓他永遠易受攻擊。事實上,他越成功,不確定性和受到的攻擊就越多。他追逐著異教徒世界,也被后者所追逐;他越是深入那個世界,就越是意識到自己缺乏那個社會最為推崇的傳統和特質。猶太人身份界定了他的人生——遠比容克身份對俾斯麥人生的影響更大。因此,下文中蓋爾森的生平將被置于德國人和猶太人關系的背景下,我稱之為融合的痛苦。
俾斯麥的青年時代則更加動蕩。他一頭扎進生活,對約束感到不耐煩,對自己的階級及其理想心懷蔑視,對身邊人感到困惑。他的出身讓布萊希羅德永遠無法企及:貴族的遺產,社會的最高階層立即毫無疑問地向他敞開大門。不過,猶太中產階級對這些優勢的艷羨要遠遠超過俾斯麥對它們的看重,他的野心超越自己的出身。他秉性浪漫,深受莎士比亞和拜倫熏陶,擅長尖刻譏諷,渴望某種崇高的目的或英雄式人生,但在等待過程中把時間浪費在粗俗的放縱中。1838年,他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我的野心更向往命令而非服從。”這種野心和權力意志讓他憎惡并放棄在普魯士官僚體系中的前程[21]。他還拋棄宗教約束,終結了從孩提時代開始的晚禱習慣。所愛慕的年輕女子(他最好朋友的妻子)的去世和1847年與約翰娜·馮·普特卡默(Johanna von Puttkamer)的結婚讓他冷靜下來。同年,普魯士的政治生活從死氣沉沉中走出,俾斯麥帶著興奮和出色的人脈踏入這個競技場。
他嘗試過鄉紳生活,但覺得乏味得無法忍受。但終其一生,每當陷入暴怒和絕望,他總是夢想著退隱祖產舍恩豪森莊園,享受田園生活的快樂。他對舍恩豪森以及后來的伐爾岑(Varzin)與弗里德里希斯魯(Friedrichsruh)莊園懷有真實和持久的依戀。他熱愛自然,熱愛身為自己土地的主人和一群農民的領主,熱愛那種生活的獨立和其樂融融。不過,管理莊園是項單調乏味的工作,而且回報常常非常有限。他在1847年寫道:“經驗讓我遠離對典型地主的阿卡迪亞式幸福幻想,這需要掌握復式記賬和研究化學品。”[22]有時,他會故作高尚地表示對金錢無所謂,并在為自己揮霍無度和不負責任的習慣道歉時流露出明顯的驕傲。但這只是亢奮之舉,在他婚后出現得越來越少。大多數時候,他非常看重金錢,就像其他地主那樣。甚至在年輕時他就認為自己需要“大筆財富才能享受為國效力,以便隨意以我認為得體的光彩形象出現,而當發現職務不符合我的信念和品位時,我也可以輕松地放棄官位的所有便利”[23]。
擔任公職后,他對金錢的需求更大,但打理它們的時間卻減少了。他過去對金錢的蔑視消失了,與之相伴的反商和反猶情感也不再那么強烈。他曾把猶太人與不擇手段地斂財畫上等號,當他試圖向友人赫爾曼·瓦格納(Hermann Wagener)討債時,他為自己“猶太人般的算計本性”(Berechnungswesen)道歉[24]。他寫于1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書信證實了這種很容易產生的偏見;但他并無關于猶太人的特別意識形態,當他在1847年的統一議會(United Diet)上???對他們加以阻撓時,他只是在為現狀辯護。他認為,猶太人不應在基督教國家的公共行政體系中扮演任何角色。此外,他不喜歡他們,并對此相當自得。這是反自由主義立場和口無遮攔的又一種表現。
1848年,俾斯麥的世界幾近崩解。此前也有過零星的革命震感,復辟時期的歐洲曾受到雅各賓主義幽靈復活的困擾。但到了1848年,在米蘭、巴黎、維也納乃至柏林,革命力量四處取得勝利。和其他德意志邦國一樣,在普魯士,民眾的主張是兩方面的:統一和自由,人們希望可以設法通過和平而慎重的手段同時滿足兩者。他們在所有具體問題上存在不確定性和分歧(比如奧地利及其非德意志領土的角色,或者投票權的性質),只有理想中唯一、統一和實行自由憲政的德國成了行動的燈塔。對俾斯麥而言,上述理想及其自由主義和反普魯士意圖令人憎惡,實現它的革命道路同樣如此。
在俾斯麥的回憶錄中(可謂他自己的《詩與真》???),1848年革命被置于其政治發展過程中的首要位置。革命對他而言是一次情感激蕩的經歷,在他的記憶中留下熾熱的印記。當歷史學家忙著糾正他敘述中熱烈的夸張時,他們忽視了這場起義對他的心理影響。革命帶給俾斯麥(和馬克思類似)新的沖動和方向。心愛女子的離世帶給他一種對生命宗教般的新承諾;他的王國的幾近死亡帶給他一種新的政治決心。前者教會他所有人的無能為力;后者讓他見證大多數人的脆弱。兩者的結合讓他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和命運[25]。
革命考驗人們的堅韌和遠見;它們創造權力真空,讓超出想象的新選擇一度顯得可以實現。它們打破包含一個民族恐懼和憧憬的模式。它們讓政治戲劇化,讓政界與臣民和公民日常生活間的聯系得以顯現。革命獎賞不循規蹈矩的人。無論俾斯麥在途中干過什么蠢事,他在1848年的第一個沖動就是沖到柏林,設法接近國王,主張自己的意志,說出自己的想法——這一切都是在無視通常的禮儀和約束下做出的,旨在讓國王變得堅定。他將從暴徒和君主本人手中救下君主制。
我們在這里不分析革命或者俾斯麥在革命期間的思想和行動。他震驚于對公共秩序的輕蔑,以及對那種秩序實際和象征性的違反。最令他痛苦的是權威的突然退卻;在革命爆發兩周后的第一次議會演說中,他表示:“過去被埋葬了;由于君主制親手在自己的棺槨上撒了土,沒有人能使它復活,與你們中的許多人相比,我對此更感切膚之痛。”[26]至少,他拒絕像國王的許多臣下那樣,慶祝所謂的君主與人民的新聯合。他在回憶錄中記得自己曾威脅殺死一個同為地主但搖擺不定的家伙,記得對像恩斯特·馮·博德爾施文格(Ernst von Bodelschwingh)§§§這樣被嚇破膽的部長的鄙視,記得向自己的君主強調國王必須要做到安枕無憂。他也許美化了自己的重要性和堅定,可能他本人也在不切實際的反革命計劃和暴怒失態(比如導致他議會演說終止的那次失態)間搖擺。但難以否認,經過1848年革命的俾斯麥強大了無數倍,他有了更清晰的自我意識,對他人則更為不屑。(當虔誠的岳母表達了對某些被處決的匈牙利革命者的憂慮時,他如此大膽地在信中表示:“我最親愛的媽媽[Mutschchen],您的頭腦中仍然縈繞著盧梭式的教育原則。因為它,路易十六不愿依法處死一個人,卻為此要對幾百萬人的消失負責……對罪犯人身的軟弱同情導致了過去六十年間最可怕的殺人罪。”[27])俾斯麥沒有感到同情。他發現自己的冷酷無情。現在,他感到(并表達)對議會和議員的憎惡,這將成為他后半生的標志。他從自己在革命期間的激情洋溢中意識到,如果時間和地點合適,自己將在政治戲劇中迎來巔峰時刻,實現才盡其用并感到不虛此生。但他同樣明白,革命的失利只是緩刑,作為保守君主制國家的普魯士將會再次打響生存之戰,并通過更加大膽的不同方式取得勝利???。
革命助長俾斯麥的野心,也造就他的政治現實主義。他攻擊國王在街壘面前的怯懦。他對法蘭克福議會(Frankfurt Assembly)****只有鄙視。但1850年12月,他為國王向奧地利和俄國的軍事力量屈服辯護,并因此放棄自己的統一德國計劃,這震驚了左右兩翼。他并未感受到他人所稱的“奧爾米茨之辱”(humiliation of Olmütz)????:“在我看來,普魯士的榮譽不在于它為了議會里那些受辱的名流而在德國各地扮演堂吉訶德的角色……我認為,普魯士的榮譽在于它在一切情況下都要避免任何與民主的可恥聯姻……”[28]當時,很少有人為國王辯護。
1851年,腓特烈·威廉四世(Frederick William IV)委任俾斯麥為普魯士在法蘭克福德意志邦聯議會的代表。俾斯麥早已適應政治生活,但在履新的最初幾個月,他仍然對自己的不安分感到擔心。他在寫給妻子約翰娜的信中表示:“你是我在安全河岸邊的錨;如果錨斷了,那么只能愿上帝憐憫我的靈魂。”這具錨安然無恙——雖然他在同一年向密友漢斯·馮·克萊斯特·雷佐夫(Hans von Kleist Retzow)透露說:“罪惡襲擊我的主要武器不是對外在榮耀的欲望,而是一種野蠻的感官欲望……每當我獨處和無所事事時,我不得不與來自墮落幻想的深淵景象斗爭……”[29]
在法蘭克福的七年間,他變得更加嚴肅,不再縱容自己的精神怪癖。在那座擁有深厚傳統、歷史財富和大都會氛圍的貴族城市里,他開始安心致力于長期責任,并拋棄波美拉尼亞????鄉紳的面具。他現在正在更大規模的觀眾面前演出——賭注也更高。
抵達法蘭克福幾周后,俾斯麥受到阿姆歇爾·邁耶爾·羅斯柴爾德(Amschel Meyer Rothschild)的款待,后者年近80,是五兄弟中最年長的一位。俾斯麥向妻子取笑羅斯柴爾德的口音和猶太人式的德語句法,但他很高興受到邀請,羅斯柴爾德“這個真正詭計多端的老猶太人(Schacherjude)”和“成噸的白銀,金質的勺和叉”都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他仍然認為羅斯柴爾德是“一個自己宮殿里的窮人,無子,鰥居,受到身邊人的欺騙,遭到法國化和英國化的優雅侄子與侄女的惡劣對待,他們繼承他的財富,卻全無感激和愛意”[30]。羅斯柴爾德對猶太教正統的信守得到俾斯麥的贊許,因為這表明他的誠實,不愿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不過,俾斯麥還是告誡妻子:“不要擔心這座城里的杰出人物;就財富而言,羅斯柴爾德首屈一指,并取走他們所有人的錢和薪水。然后他們就會看到,自己本質上根本算不上杰出。錢無法讓人杰出。此外——愿上帝讓我謙虛,這里讓人自滿的誘惑特別大。”[31]對同僚謙虛從來不是俾斯麥的特點,但他的不安分讓他只能享受到最短暫的自滿。他自認為在上帝和歷史審判中顯得卑微。不過,即使在與上帝的關系中也是他說了算:他唾棄教會和教士的中介。但終其一生,盡管在向自己的健康和國內政敵焦慮地發難時有過各種放肆之舉,他還是保留了一定的節制,并在國務問題上保持清晰的責任感,特別是關于戰爭與和平的問題。
以奧地利為首的邦聯議會沒有向普魯士及其代表提供俾斯麥認為他們應得的權力和威望;他對奧地利的虛偽感到憤怒,對每一次輕視反應過度,無論那是否有意。但作為外交官的他處于從屬地位,他在柏林的上級對他采取更果斷政策的請求不屑一顧。政治上的怒火也許影響了他對法蘭克福生活的個人觀點,他覺得這段日子“沉悶得可怕”,并認為外交是一場駭人的騙局[32]。沮喪之下,他繼續騷擾和挑釁奧地利同事,嘲笑較小邦國的代表(“即使只穿著襯衫,他們也不忘自己是邦聯議會的特使”),并抱怨法蘭克福那些更加世俗的婦女道德敗壞[33]。權力和智慧一直吸引著俾斯麥,但在邦聯議會或者法蘭克福政界,前者不見蹤影,后者蹤跡罕見。阿姆歇爾·邁耶爾和他的養子卡爾·邁耶爾(Karl Meyer)兼具兩者,并擁有無可匹敵的財富和國際關系網。難怪俾斯麥把他們當作值得關注的對象,而他們也尋求栽培俾斯麥。在羅斯柴爾德家族的整部歷史上,他們一直以自己能在贏家尚未浮出水面前就押對寶為榮。他們已經選擇了迪斯累利(Disraeli)和海涅(Heine)。后來,他們還將發現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
但在幾個月的熱情之后,俾斯麥與羅斯柴爾德家族發生了激烈爭吵,導火索是后者的邦聯官方銀行家身份。羅斯柴爾德家族一直與奧地利政府保持最為密切的關系,正是后者最早給予他們家族榮耀和利益。1852年,因為一件相對不大的事,奧地利和普魯士在邦聯議會發生沖突,羅斯柴爾德家族也被卷入其中。邦聯議會急需籌款支付一支德意志小艦隊船員的薪酬——它承載著對1848年自由主義希望的模糊記憶§§§§。不顧普魯士的反對,奧地利代表邦聯要求羅斯柴爾德家族立即貸款6萬萊茵盾(gulden)????。老阿姆歇爾·邁耶爾不情愿地同意了,于是俾斯麥的怒火立即降臨到他頭上。在俾斯麥與奧地利代表隨后展開的唇槍舌劍中,后者反復指責普魯士“訴諸最為下流和可恥的手段——伙同猶太人反對邦聯”。俾斯麥則馬上反擊稱,如果“邦聯因為與猶太人的談判而被拖進泥沼”,那么錯誤不在普魯士,而在于奧地利違憲向猶太人求助。意味深長的是,我們注意到普魯士和奧地利多么迅速地把可敬的羅斯柴爾德家族降格為“猶太人”:顯然,與猶太人的親密關系仍帶有潛在的可恥意味。
俾斯麥的怒火沒有平息,他懷疑羅斯柴爾德家族更加害怕奧地利而非普魯士。他無視他們的懇求,拒絕了他們的邀請;他還上書普魯士首相奧托·馮·曼陀菲爾(Otto von Manteuffel),要求委任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基督徒競爭對手貝特曼(Bethmann)家族為普魯士的宮廷銀行家。普魯士財政部比俾斯麥更加謹慎,他們不敢得罪曾為其提供過貸款幫助的羅斯柴爾德家族[34]。幾個月后,奧地利大使離開法蘭克福,俾斯麥認為自己是勝利者。他很快反轉對羅斯柴爾德家族的政策,開始爭取他們。他對他們與拮據的哈布斯堡王朝的特殊關系感到遺憾,意識到奧地利為法蘭克福猶太人所做的努力鞏固了這種關系。當下一次機會來臨時,他將把普魯士描繪成這些猶太人的庇護者,并一再建議政府迫使羅斯柴爾德家族這個南德“最有勢力的金融集團”為普魯士效力——這讓不喜歡他們的普魯士財政部長卡爾·馮·博德爾施文格(Karl von Bodelschwingh)非常惱火[35]。
1853年,俾斯麥對政府委任法蘭克福的羅斯柴爾德家族為普魯士宮廷銀行家的提議表示支持。此外,他還要求授予卡爾·邁耶爾男爵普魯士三級紅鷹勛章。他在寫給曼陀菲爾的信中表示:“我經常有機會讓自己相信,這個金融集團的領導者將珍視普魯士授予他們的榮譽,因為他們不僅很歡迎個人榮耀,而且還把受政府青睞的官方標志視作對他們信譽的重要支持,特別是那些財政狀況良好的政府。”羅斯柴爾德家族得到覬覦的頭銜,卡爾·邁耶爾男爵獲得紅鷹勛章——不過是為猶太人特別設計的樣式。傳統上,鷹的底座是個十字,但授勛處為羅斯柴爾德家族(以及后來的猶太人受勛者)設計了橢圓形底座。俾斯麥對這種歧視性裝飾提出警告,因為“所有或多或少獲得解放的猶太人——除了太老的阿姆歇爾,羅斯柴爾德家族都屬于此列——對于佩戴一件將成為猶太人標記的飾物全無興趣”[36]。卡爾·邁耶爾的反應就像俾斯麥預見的那樣:他拒絕佩戴猶太版紅鷹勛章。不過,俾斯麥與卡爾·邁耶爾的私人關系仍然熱情,未受影響。
1858年,普魯士攝政王(后來的威廉一世)委任俾斯麥為駐圣彼得堡大使。俾斯麥雖然對自己在法蘭克福不滿,但對攝政王將自己派到天寒地凍的北國仍然感到惱火,而且接替他在法蘭克福職位的是無能的烏澤多姆伯爵(Count Usedom)[37]。在1859年3月離開法蘭克福前,他請求卡爾·邁耶爾男爵推薦一位可靠的柏林銀行家。根據傳說,他特別提出必須是猶太人銀行家。也許俾斯麥的確這樣說過,因為他知道羅斯柴爾德家族的成員不太可能推薦其他人,他還清楚,柏林猶太人已經是銀行業的佼佼者。此外,容克貴族經常吹噓自己結識猶太銀行家。也許俾斯麥認為猶太人是獨一無二的天才銀行家,都受到與羅斯柴爾德家族同樣的野心驅使;無論如何,他想要一個完全不會影響自己同羅斯柴爾德王朝密切關系的銀行家。
卡爾·邁耶爾推薦了家族在柏林的效忠者和成功的代理人蓋爾森·布萊希羅德。俾斯麥接受了推薦,在啟程履新前正式委任布萊希羅德為自己的銀行家[38]。他無疑聽說過布萊希羅德,可能早在1851年就有所耳聞。作為普魯士議會成員和某個議會委員會的報告起草人,他在當時檢視了海貿銀行(Seehandlung)*****的業務和他用輕蔑口吻所稱的“海貿猶太人”(Seehandlungsjuden)[39]。兩人甚至在19世紀50年代還見過面。俾斯麥對普魯士的金融業肯定有所了解;1856年,他曾被詢問是否愿意出任財政部長。帶著特有的謙遜,他暗示自己無知,但心中卻認為自己能和時任部長博德爾施文格做得一樣好[40]。
俾斯麥沒有理由為自己的新銀行家感到有失身份。1861年時,布萊希羅德已經在柏林最核心區域的貝倫街(Behrenstrasse) 63號購置了優雅寬敞的宅邸,距離作為俾斯麥未來官邸的威廉街(Wilhelmstrasse)上的城堡只有幾分鐘的步行路程。俾斯麥和父親曾經住在60號,與布萊希羅德的銀行隔街相望[41]。雖然仍然比不上某些更資深的柏林銀行家(如門德爾松家族),但隨著布萊希羅德與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關系變得日益重要,他的地位正在冉冉上升。當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客戶(都是些擁有權勢、財富和才干的人)在柏林時,他們會在位于貝倫街的布萊希羅德府上辦理銀行業務。即使像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和他未來的妻子柯西瑪·彪羅(Cosima Bülow)這樣后來的知名反猶主義者也在那里辦理業務。柯西瑪通過巴黎的羅斯柴爾德家族和柏林的布萊希羅德接受父親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的禮物。到了19世紀60年代初,布萊希羅德位于柏林市中心的寧靜辦公室已經名流云集,包括來自宮廷、外交界、藝術界和國際商界的顯要人物[42]。
布萊希羅德立即開始為俾斯麥服務?????。他為俾斯麥收繳官俸和其他收入,償付國內債務,并為其在國外建立賬戶。他還從俾斯麥仍然微薄的資本中拿出一部分進行投資;一部分收入被布萊希羅德轉至法蘭克福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銀行,俾斯麥在那里仍然保留著賬戶。俾斯麥和布萊希羅德還開始相互通信。和羅斯柴爾德家族以及所有理智的銀行家一樣,布萊希羅德對政治消息極為渴求,而俾斯麥不時會幫他的忙。這是布萊希羅德服務的回報。下文將討論他們最初的關系(對兩人都不是特別重要)。他們的人生道路有了交集,但直到1862年俾斯麥返回柏林前,兩人仍在追尋各自不同的野心。不過,他們都明白自己找到了有用的合伙人。
1862年之前,對布萊希羅德最重要的是他與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親密關系,特別是法蘭克福和巴黎分支,僅這一點就讓他與柏林的其他銀行家有所不同。這種關系證明他的誠實與智慧,而聲譽顯然有助于業務。終其一生,布萊希羅德都在為那個苛刻的王朝服務。正是通過那種服務,他學會了熱情但絕不過分屈膝的效勞和忠誠,這將成為他與俾斯麥關系的特征。
普魯士政府也開始承認布萊希羅德的價值。1858年,他被授予四級紅鷹勛章?????。1861年,普魯士商務部長提議授予布萊希羅德“商務顧問”(Kommerzienrat)的頭銜——該頭銜被用來獎賞杰出商人;據我們所知,19世紀60年代有31名柏林商人獲此榮譽,盡管可能遺漏了其他幾個人。作為此類提拔的慣例,部長要求警察總局提交一份秘密報告。通過報告,部長完全證實自己的估計。報告詳細指出,布萊希羅德是一家大型銀行機構的唯一所有人,雇有22名職員。他屬于第17類收入群體,年收入23 333又1/3帝國塔勒(約合當時的1.6萬美元),年繳稅700帝國塔勒。報告總結說,布萊希羅德先生“道德品質無可指摘,在政治上是忠于國王陛下的忠誠市民,在各大圈子里享有最高的名譽”。部長的提議獲得批準[43]。39歲那年,布萊希羅德已經獲得自己的第一個勛位和頭銜。他贏得作為所有公共榮耀來源的王室的青睞。他已經超越自己的父親。
布萊希羅德當然是王室的忠實臣仆。普魯士王室和普魯士猶太人一度相對融洽;王室保護和容忍猶太人,猶太人也容忍和服務于王室。但到了19世紀40年代,猶太人問題開始與普魯士逐漸覺醒的政治生活交織在一起,而猶太人也在1848年德國革命和隨后的德國自由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他們處于19世紀50年代經濟擴張的最前沿,在某些領域和地區(比如柏林的銀行業),他們為自己贏得顯赫的地位。普魯士實力的發展為猶太人提供巨大的機遇。通過迅捷地利用這些機遇,他們又反過來加速普魯士的發展。
布萊希羅德明白,自己和猶太人同胞的福祉與他們同普魯士國家的關系密不可分。東歐猶太人的動蕩和貧困狀況讓這一切變得非常明顯。于是,布萊希羅德成了普魯士國王的忠實臣民,盡管普魯士官方仍然對猶太人施加種種社會限制。不過,布萊希羅德也有其他效忠對象。幸運的是,直到19世紀60年代中后期,它們很少發生沖突。他更加狹隘和強烈地忠于自己的猶太人同胞,并仍然深切地感到自己屬于一個不同和不平等的群體,正是對這個群體的歧視激發了團結感乃至一絲優越感。19世紀60年代,他當選為柏林猶太人社團的執委,正式展現他對猶太人的忠誠。對猶太人強烈而毫無疑問的認同和忠誠推動他的跨越國界的忠誠,在布萊希羅德身上,這表現為他與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關系。19世紀60年代初,這三種忠誠仍能和諧共處,但普魯士和歐洲的逆流讓它們面臨撕裂的危險。
* 勃蘭登堡侯國(Mark Brandenburg)最初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為抵御斯拉夫人而建的邊區(Mark)。1356年,查理四世將勃蘭登堡領主提升為選帝侯。1415年,勃蘭登堡被封給霍亨索倫家族的腓特烈,成為普魯士王國的發家之地。——譯注
? 憎惡者包括各式各樣的人。早在1832年,激進的德國詩人路德維希·伯爾內(Ludwig B?rne)就在巴黎暗示,羅斯柴爾德家族應該正式加冕歐洲的君主;這會讓他們的無形帝國變得可見,而且作為君主,他們不會再發放苛刻的貸款。他寫道:“羅斯柴爾德家族總是玩弄同樣的把戲,犧牲被他們剝削的國家利益來增加自己的財富。”Ludwig B?rne, S?mtliche Schriften(Düsseldorf, 1964), III, 482-491.
? 關于羅斯柴爾德家族的書籍種類繁多,出版動機通常是獲利(該家族應該會贊許這點)。最著名的作品仍然是Egon Corti伯爵的The Rise of the House of Rothschild 17701830 和The Reign of the House of Rothschild 1830-1871(New York, 1928),更通俗的作者從中借鑒大量內容。學術性經濟史見Bertrand Gille的Histore de la Maison Rothschild, 2 vols.(Paris, 1965-1967)。該題材具有天然的戲劇性;電影和音樂劇證明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娛樂價值,Virginia Cowles的The Rothschilds: A Family Fortune(New York, 1973)對這個家族故事做了精彩描摹。但以現有檔案資料為依據,描繪該家族在歐洲的政治和經濟角色、社會地位以及不同國家對他們的反應的全面歷史仍然尚未面世。這是個浩大的題材。
§ 此類分析見大衛·蘭德斯對布萊希羅德銀行史的研究,這部分內容我參考了他關于該銀行1845年之前狀況的章節草稿。
? 1830年8月布魯塞爾人民舉行起義。同年10月開始的倫敦大會上,英、法、俄、普魯士和奧地利五國宣布承認比利時從荷蘭獨立。——譯注
** 1830年11月,一批華沙青年發動起義,翌年宣布波蘭獨立。1831年9月華沙被沙俄軍隊攻陷,起義失敗。——譯注
?? 隱名合伙人(silent partner),指合伙方出資但不參與實際業務。——譯注
?? 所羅門·奧本海姆銀行成立于1801年—4年前,新的法國統治者取消了實施350年之久的關于猶太人不得在科隆居住的禁令。奧本海姆銀行很快成為科隆首屈一指的銀行;到了19世紀中期,由于大力推進新的工業冒險和本身的國際聯系,該行成為具有全歐洲影響的企業—就像19世紀70年代的布萊希羅德銀行那樣。Dr. Alfred Krüger, Das K?lner Bankiergewerbe vom Ende des 18. Jahrhunderts bis 1875(Essen, 1925), pp. 64-72.
§§ 塔勒(taler)是一種在歐洲流通達數百年的銀幣。1857年,德意志諸邦和奧地利開始使用統一塔勒(Vereinsthaler)。1普魯士塔勒等于30銀格羅申(Silbergroschen,相當于12芬尼,后改為10芬尼)。德意志帝國建立后,1塔勒等于3個金馬克。——譯注
?? 18世紀60到80年代在德國文學和音樂界出現的變革運動,提倡自然、感情和個人主義。——譯注
*** 1815—1848年間德國的一種文藝流派,被批評有脫離政治和庸俗化的傾向。——譯注
??? 由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四世召集,參加者為來自普魯士所有八個省的議會代表。——譯注
??? 《詩與真》(Dichtung und Wahrheit)是歌德晚年的自傳。——譯注
§§§ 恩斯特·馮·博德爾施文格(1794—1854),普魯士政治家,曾任財政部長和內務部長。——譯注
??? 他在回憶錄中補充說:“1848年到1866年,我們不得不偏離正途,腳步沉重地穿過國內沖突的荒野,就像抵達福地之前的猶太人,這對我們的未來也許更好。”將不團結的德國人比作大流散中的猶太人,這在此處的背景下頗為有趣。GW, XV, 33.
**** 1848年在法蘭克福圣保羅教堂召開的國民議會,討論以民主方式統一德國。由于沒有實權,加之保守勢力的反對,議會以失敗告終。——譯注
???? 1850年5月,奧地利提出恢復邦聯議會并由其和普魯士輪流擔任主席,而普魯士則希望成立以自己為首的埃爾福特聯盟。在奧地利和俄國的施壓下,普魯士被迫簽署《奧爾米茨條約》,放棄領導權。——譯注
???? 波美拉尼亞(Pomerania)位于今天德國和波蘭的北部,歷史上曾是神圣羅馬帝國的一個省,后并入普魯士。俾斯麥的出生地舍恩豪森莊園即位于那里。——譯注
§§§§ 即國民議會艦隊,由法蘭克福國民議會在1848年革命期間組建,曾在黑爾戈蘭島附近與丹麥海軍交戰。——譯注
???? 哈布斯堡王朝在1754年到1892年間發行的一種貨幣。——譯注
***** 設立于1772年,原為普魯士政府為推動海外貿易而成立的公司,1845年開始轉型為國有銀行。——譯注
????? 正當俾斯麥離開柏林前往圣彼得堡時(即他把個人事務托付給布萊希羅德之時),一位截然不同的銀行家對他進行了游說。這個名叫列文斯坦(Levinstein)的人—可能也是猶太人—奉上每年3萬塔勒的赤裸裸賄賂,條件是俾斯麥在新職位上同時代表普魯士和奧地利的利益。俾斯麥試圖索取書面憑據,但沒能成功,于是他命令列文斯坦離開房間(事實上是威脅把對方扔下樓梯)。奧地利政府顯然與行賄事件有牽連。俾斯麥意識到,可靠的銀行家可以為其在政府的庇護人提供許多幫助。GW, XV, 142-145.
????? 亞伯拉罕·奧本海姆曾詢問布萊希羅德,他的勛章是不是為邁耶爾·卡爾男爵特別設計的樣式。布萊希羅德的回復沒有保存下來,但很可能勛章上的鷹采用同樣的非基督徒版本。畫像上的他佩戴著勛章緞帶,但沒有看到勛章本身。奧本海姆寫給布萊希羅德的信,1858年9月27日,布萊希羅德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