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習醫生手記
- 殳儆
- 25字
- 2024-09-09 15:43:03
第一關
LEVEL 1
外二科:
簡單而深入地思考,接受自己的使命
01
闌尾炎秒變惡性腫瘤
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傳遞到位,明白嗎?
禾嘉市第一醫院位于城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大門口的禾興路車流擁擠,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長了許多年,繁密的枝葉在路中間幾乎合攏成濃蔭的拱門。遠遠能看見兩個尖聳的拱形教堂鐘樓,矗立在一片平平無奇的灰色建筑中。
教堂鐘樓緊貼在新建的住院部大樓東側。玲瓏剔透的紋飾有一點殘舊,外墻的顏色經過幾十年的風雨磨洗,變成了凝重的灰色。這鐘樓仿佛一盞舊時代的燭火,默默地照耀著一代代醫務人員在此地奔忙。
盛夏的正午,熱辣的陽光直射著市第一醫院大門口的禾興路。只聽“嗚哇……嗚哇……”的聲音由遠及近,救護車拐進大門的同時,拖著尖銳的警笛尾聲在急診樓前的停車坪上停穩,轉運擔架車從救護車打開的后門里“咣啷”一聲被拉了出來。
吳偉在床上屈膝彎腰,左翻右翻,身體僵硬痙攣,不停地掙扎著。這個從杭州來的彪形大漢,出差在外,在酒店里肚子痛得不行了,大堂經理不得不打120把他送來市第一醫院。
迷蒙中,他感覺手背上被扎了針,耳邊嚶嚶嗡嗡的各種詢問聲,還有來來去去的白衣人影。等到疼痛像海嘯襲擊過海岸一樣兇猛地過去了一波,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彪形大漢已經躺在了住院部外二科的病床上。
“我是羅醫生,需要問一下你的病史。”
疼痛還在隱隱地翻騰,吳偉欠起身,才看清,來人是小個子年輕女醫生。她身上的短袖白大褂潔白嶄新,胸前有一個小小的深藍色標志——一只雄鷹下面寫著“求是”二字。
“水。”吳偉低聲簡短地說。
“下午要做急診手術,現在不能喝水。”小個子女醫生拒絕得很干脆,隨即又把小瓶礦泉水遞到他嘴邊,“喝一小口,潤一下喉嚨,我們盡快把病史和術前準備做好。”
干渴讓人無法拒絕這一小口水在舌頭上滾過的誘惑,感念這小小的“通融”,吳偉噓出一口氣,開始敘述昨天半夜發生的各種狀況。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醫生走進病房,頭頂微禿,額上閃著油光。他瞇著眼掃過床頭上方的鹽水瓶標簽,神色像逡巡的狼在巡視自己的領地。吳偉想著這大概就是他的主治醫生了。
“小妞,填個手術申請,下午2點。”他簡單直接地吩咐年輕的小羅醫生。
“好的,余老師。”女醫生清脆地答應。
時間剛指向晚上12點整,逐漸安靜的病區里,更換鹽水的鈴聲此起彼伏,左邊床位的病人夸張地打起了斷續的小呼嚕。
“醫生,我家里人沒來,一定要下午手術嗎?”趁一陣陣絞痛停止襲擊的間隙,吳偉趕緊問。
“沒有家里人就自己簽字,不做手術的話,闌尾就穿孔了,腹膜炎很麻煩,知道嗎?”中年醫生口氣里有著本地口音的和緩,但又不容置疑。
吳偉雙手捂著肚子,蜷起腿來側了個身,點點頭表示服從。
正午的醫生辦公室空蕩蕩的。羅震中把病歷夾“哐啷”往桌上一擱,重重地坐在一張辦公椅上,仍是左晃半圈,右晃半圈,臉上的肌肉在無人的地方頓時垮了下來。
這是實習的第一個星期,她在繁忙的外二科成為一個被叫作“同學”“小妞”的菜鳥醫生。連續幾天,她都在找不著北的混亂中收獲一堆的酸澀難當。
以前寫過幾份病歷,參觀過幾臺手術,見習的時候也受過幾個月的訓練,這些分內之事不算太難。最不適應的是每每面對病人那些五花八門的問題時,翻遍學校里的教科書,就只在巨厚的《外科學》里翻得到幾行字。這不知算不算是現實版的“書到用時方恨少”?醫院里那些繁復的流程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上工頭一天的“下馬威”只能算是小意思。
羅震中揉一揉自己的圓臉,驅趕一下困倦,手里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手術室的規矩她已經搞懂了,手里這七八頁醫療文書必須趕在下午2點之前完成,急診室的若干術前抽血化驗,也必須在下午2點之前整理清楚。若是少了幾頁,麻醉師指定會給臉色看的。
羅震中埋頭在一堆文字中間,短發間滲出密密一層汗。記得開始實習前,年級老師訓過話:“你們去的市級醫院,都是各個地級市醫療水準最高的醫院,所有要求和求是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一模一樣,求是醫科大學是本省最好的醫學院,全國最老牌的醫學院之一,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能在崗位上證明這一點。
“只要夠勤快,手術室里的機會有的是。你們要因地制宜去加油!爭取各種操作和實踐的機會。我們求是醫科大學的學生有天然的優勢,贊助我校的HOPE基金會(1)給你們提供的基礎訓練,是沒有任何一家醫學院可以匹敵的,你們到臨床就知道了……”
羅震中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到臨床才知道,五年本科快讀完了,重點大學即將畢業,其實也就是一個小跑腿、小學徒、小跟班、倒茶小妹、速記秘書……一天到晚聽著各種呵斥。
“小妞,走了。”余運東的吆喝聲在辦公室門口響起。那片刻瞇瞪的午覺,沒有讓他的面色看上去好一點,眼睛在明亮的日間始終瞇著,如同電量不足的燈泡。
李青云剛到門口就被他順手逮住。“同學,上臺幫個手。”
“來嘍!”李青云立刻答應,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走到手術室門口,余運東拿過病歷夾,翻了一下,幾頁新寫好的大病歷墨汁淋漓,化驗單背后的膠水還沒有干透,幾頁病歷整理得整整齊齊。他點點頭,簽完字,順手把病歷夾遞給手術室護士,轉頭對著羅震中喊:“小妞,快一點換衣服,上臺當助手。”
“哎。”羅震中立刻跑進女更衣室,換上淡藍色的短袖刷手服,頭發統統包進藍色的帽子里面,口罩遮住口鼻。
“喂!小妞。”余運東在走廊上打量了一下羅震中,拉拉她的衣襟下擺道,“把衣服束進褲子里面去。”
羅震中左右一看,猶豫了一下。手術室里進出的男男女女都是把衣服束在褲子里面的,但是眼下在手術室門外的走廊里整理衣褲,還當著李青云的面,這可有點……不大好意思。
余運東似乎看出她的猶豫,瞥她一眼。“上個星期,我沒束進去,手里拿著東西正在消毒,手術室護士長一句話都沒說,上來拉開我的褲子,就把我的衣服‘噌噌噌’放了進去……”
“哧。”李青云笑了出來。
羅震中脖子一縮,也不敢笑,左右張望一下,趕緊動手把衣服束進褲子里,把腰帶束緊。手術室護士的“兇相”畢露她已經領教過幾次了,護士長更加不得了,這衣服的下擺要是晃來晃去,沾染了無菌區域,說不定得親身感受一回護士長的霹靂火暴了。
“你這個同學,下次上臺前,把指甲修到這樣。”羅震中和李青云正站在水槽前用短毛刷子刷手,一個年紀略長的手術室護士抓住羅震中的手,嚴厲地說。
她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羅震中眼前。那一雙手就如同古龍小說里對絕代刀客的描寫:指甲很短,很干凈,沒有一絲一毫會影響到用刀。
羅震中再看看自己的手,她雖然沒有留長指甲的習慣,但比起這個要求,指甲還得死命往肉里修剪,三天修一次,修到寸草不生。“知道了。”她趕緊脆生生地答應,心里卻在抱怨:管完衣服管指甲,這不就是給剛入伍新兵的下馬威嗎,新來的先被從頭到腳修理一遍,往死里挑剔。
“下次再看到不符合要求,我跟你老師算賬。”那護士的眼睛橫了一眼洗手完畢的余運東,語氣說不出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一層層消毒,一層層的無菌鋪巾,等到巨大的洞巾兜攬一切地鋪下來,在藥物產生的混沌中,病人就像進入一個藍色的繭,迷迷糊糊再不能聽清手術室里的聲音。
無影燈下,羅震中站在助手位置幫著主刀醫生余運東,擴大視野、按壓止血和剪線。這些都是粗夯的下手活兒,用拉鉤、紗布就行,不需要多少技巧。她沒怎么上過臺,一雙小手生疏笨拙,努力跟上余醫生的快節奏。
到關鍵步驟了,余運東向羅震中示意:“看到沒有,糞石嵌頓。”只見闌尾的根部有炎癥導致發紅,黃色的膿性液體包繞在紅腫周圍。羅震中用力點點頭,方才自己的診斷得到親眼驗證,讓她一直緊張到快要炸裂的心略感松快。
李青云在洗手護士的工位上幫忙,探頭看著,不敢隨便作聲。他心癢難耐,忍不住有點羨慕,他跟自己的帶教老師張松海上臺的次數比羅震中可多得多了,副主任醫師張松海是外科出名的狠人,手底下活兒漂亮,可是上了手術臺經常一言不發,他沒看懂也不敢問。
羅震中跟余運東老師在一起,就沒有繃著的緊張和疏離,她左手用拉鉤拉開腹壁,右手幫助剪線,趁這個操作的空隙,羅震中問:“余老師,他為什么上腹部會有壓痛?”
“壓痛應該是個假象,你術后再壓壓看,一定不痛了。”
“嗯,我明天再試試。”羅震中點點頭。
逐層縫合中的腹壁肌肉脂肪十分厚,淡薄的血水帶著一層油,被紗布瞬間吸凈。余運東示意羅震中換到主刀的位置上,完成手術的最后一道工序——縫合皮膚。羅震中的注意力頓時被占滿,全心全意對付這幾個線結。
她用持針器夾住三角針,尖利地穿入皮膚,從另一邊穿出。鑷子順時針繞一圈打結,線結滑到一側壓線固定,逆時針再繞一圈打結,對齊皮膚切口。她一雙小手生疏,用工具打外科結不算容易,余運東不時用手里的鑷子上來幫忙臨時固定一下,兩人默不作聲地完成了手術的最后工序,整個過程充滿默契。
李青云瞥一眼專心致志的羅震中,心里更加羨慕了,她和余老師有商有量的樣子,竟挺像搭檔。中年男老師對著女生,果真兇神惡煞不起來。
傍晚時分,病區走廊里,光線逐漸暗淡,體感上沒有了中午的灼熱難當。醫生辦公室的窗全部開了,房間內彌漫著一層水蒸氣。潮膩膩散發著汗味的工作衣實在是難以穿上身,幾個年輕人都沒有去套白大褂,一身汗衫短褲坐在辦公室里整理化驗單。每天這個時候,是大醫生們下班,小跟班們開始打雜做下手活兒的時候。山中無老虎,實習醫生們松一松緊張了一天的神經,聊天也放肆了很多。
“一個星期了,我還沒有聽見張老師說過幾句話呢!”錢修遠長嘆一聲,抓著腦袋寫病程記錄,“副主任醫師張松海查房”這幾個字的下方還空著,他看看自己的搭檔李青云,兩個男生交換了一個灰溜溜的眼神。
他們倆的老師張松海,面孔像刀砍斧鑿,輪廓分明,常常森冷地黑著一張臉,青黑色密密麻麻的胡子楂,透著點讓人不敢冒犯的煞氣。只要是看見他的臉,任何問題都會卡在喉嚨里被噎住。
“他查房說了啥……明天可以出院了!”錢修遠語帶諷刺,手里拿著鋼筆,對著空白處,挖空心思地想著措辭。
李青云把整理好的化驗單一沓沓地夾到病歷夾里,再合上病歷夾放到病歷車里去。
“這么大個子,血紅蛋白不應該只有10克多一點。”羅震中自言自語,她從成堆的化驗單里拎出一張來,十幾行數字中,有一個小小的向下的箭頭提醒結果“不正常”。
錢修遠瞄了一眼化驗單說:“貼好得了!你們余老師自己不會看嗎?他是主治醫師,你就‘是、是、是,好、好、好’就行了。老師個個都是黑臉,你沒受夠嗎?”
羅震中臉色一僵。其實下午在手術室外,她向余老師匯報過吳偉的急診血常規結果,余運東毫無表情,就像沒聽見,哼都沒哼一聲,害她碰了一鼻子灰。花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消化掉這不良情緒。
“是是是……是……是。”羅震中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來,嘆了一口氣,拖過桌上巨厚的《外科學》,開始嘩啦嘩啦翻書,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套上白大褂。
“還去病房問,你倒是真拿自己當個人!你沒聽他‘小妞、小妞’地叫你嗎?老師連你的名字都懶得記!”錢修遠冷哼一聲,冒出一句土話,“熱臉貼冷屁股!跟個闌尾炎較什么勁兒?簡單得要死的轉移性右下腹痛,幾天就出院了。”
“我去看看傷口,手術后總要查看一遍的!”羅震中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壯壯膽。
李青云正在嘩啦嘩啦地翻《解剖學》,他眼下管著一個診斷不出病因的腰痛病人,腎臟、腰椎查了個遍,就是搞不清楚哪里痛。只要病人一拉鈴喊痛,李青云就開始焦慮。
瞟一眼小妞,李青云快速地下了個決心,明天早上查房,無論張老師拉著多黑的臉,都非得問明白這鑒別診斷的問題不可,問個底朝天!問十個問題,張老師總會搭理一個的。眼前這個小妞的優點就是臉皮挺厚,時時刻刻敢碰余老師的釘子,也敢碰病人的釘子。連碰幾個釘子,余老師居然跟她有商有量起來。
李青云看小妞掛著聽診器往病房去了,又看了看錢修遠,自己的新搭檔仿佛是缺點沖勁兒。
一條走廊之隔的病房里,病人吳偉酣暢淋漓地撒完術后的第一泡尿,套上自己的灰色運動中褲,心滿意足地躺回到病床上。手術后五個小時了,麻藥帶來的眩暈、麻木已經像潮水一樣退去,除了被紗布覆蓋的手術切口有點牽痛,其他都很好。
“還好嗎?”手術前見過一面的年輕女醫生徑直走到床前。
“還好。”翻江倒海的肚子痛完全消失了,一樁麻煩事解決了,吳偉的心情大大放松,對著面前身材矮小、面容稚氣的女醫生也十分客氣。他已經在心里計算起出院時間——小手術,也就幾天的事兒。
女醫生檢查了一下切口紗布,吳偉自己也欠起身看了一下,紗布干干凈凈、嚴實妥帖地覆蓋在手術切口上。她示意吳偉屈起雙腿,放松肚子,隨著吸氣在他的上腹部做了一下深部壓迫的動作。
吳偉皺了皺眉說:“輕點。”她又撥開吳偉的下眼瞼看了一下,停頓了一會兒,她開始詢問吳偉這陣子的飲食情況,有沒有反酸、有沒有不良飲食習慣、有沒有半夜腹痛……
吳偉隱隱記起這個位置不舒服已經有一段時日。這小姑娘問的每一個問題,都仿佛踏在自己的痛處上。只是這隱隱的不舒服程度尚輕,上醫院顯得有點小題大做,就一直耽擱著……有三個多月了。
她指著褲帶問:“你最近是不是瘦了點?肚子小下去了?”
這下子,吳偉誠心地點了點頭。身上這條去年夏天經常穿的褲子,留了點證據下來:眼下打的這個褲帶結不在去年固定的位置上,打皺的部分退出來了幾厘米,說明腰圍在不知不覺間縮小了幾厘米。
“你的意思是說,我有別的問題?”吳偉的語氣有點干澀。
“啊……我不是很確定。”女醫生沖口而出,臉上有點訕訕的。吳偉頓時“嗤”了一聲,鄙夷的氣流快速地通過了煙漬斑斑的齒列,迅速沖散了稀薄的禮貌。
完成這個闌尾炎手術的第二天是周末。醫院的工作哪有什么雙休日。星期六早晨,還沒有到交班的時間,余運東醫生就帶著羅震中開始快速地巡視病房。余運東這組的其他醫生出去短期學習,他一個人帶著一個實習生完成這么大的工作量,任務可不輕。今天是余醫生難得的休息日,他想著快點完成查房,就能消消停停地休個大半天,去裝修市場忙點自己新房子的事情。
余醫生對“小妞”的印象挺好,她是個不需要盯著就能把病歷完成的好勞動力。有她跟班跑腿的這幾天,每一床的病例夾都整理得很干凈,手術病人的傷口換藥也完成了,干凈的敷料妥帖地覆蓋在傷口上,看上去叫人滿意。連續幾個早上查房都是這般光景,省了自己不少時間,余運東心里是有數的。
帶實習生這活兒,其實很費神,“放手不放眼”,你只要一不當心,這些小鬼都是小闖禍坯。上一個禾嘉衛校的實習生就老出小紕漏,簡直防不勝防,皮試醫囑忘了開,沒完成的出院病歷交到病人手里,每天都在捅婁子。這個小妞才剛來,也得時時看著點。
按著床位的順序,余運東一個一個地摸病人的肚子,檢查引流管,檢查前一天的液體出入量,不時和羅震中交代兩聲。羅震中捧著病歷夾,迅速把這些要求記錄在臨時醫囑單上,兩眼緊緊盯著余運東的動作。
病人們紛紛跟余醫生打招呼:“余醫生早!”
“余醫生,明天可以拆線了嗎?”
…………
走到病人吳偉跟前,羅震中注視著余運東,語氣鄭重地說:“余老師,他的術后復查血常規,血紅蛋白仍然只有10克。”說完給吳偉使了個眼色。
“這里,一直有點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胃潰瘍。”吳偉指一指上腹部,自己把上衣撈了起來,整個白白的肚子松潑潑地袒露在視線里。病人既然有要求,余運東倒不能不查一下。
“屈腿,吸氣。”余運東簡短地示意,用纖長的手指發力按壓。吳偉皺了皺眉頭,輕輕呻吟了一聲。余運東的心“咚”地一跳,他又在附近的位置深壓了幾下。
“哎喲,輕點,醫生。”吳偉的語氣帶著點求饒,眉頭皺著。
余運東撥開吳偉的眼瞼看了一下,那淡淡的粉紅色,一看就不太對勁兒。他又取過羅震中手里的病歷夾,翻到血常規那頁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地點了一下頭。
“開個上腹部CT。”余運東的語氣波瀾不驚。
“不需要做胃鏡嗎?”羅震中一邊記一邊問。
“明確診斷的檢查需要先無創,再有創;先大范圍,后小范圍;最后取病理。”余運東的語氣里有一點微不可察的正式。
“明白。”羅震中脆生生地答應一聲,她仿佛立刻感覺到了那種鄭重。這些天來,這是余醫生頭一次開醫囑的時候還詳細地說了一下規則和理由,“被當回事”的松快感頓時在她臉上綻開了一朵花。她默念了一遍“先無創,再有創;先大范圍,后小范圍”,用鬼畫符般潦草的字體速記在草稿紙上。
吳偉并沒有聽懂他們兩個人在說什么,早晨吃進嘴里的白粥仿佛塞在了胸口。
“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CT做了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一周后去門診拆線。”余運東簡潔的答復讓吳偉略略松口氣,待醫生出去了,吳偉忍不住在自己的肚子上按了幾下。
“哦!”他忍不住呻吟了一下,痛和痛真的是不一樣,今天的痛,雖然不是手術前那樣翻江倒海似的,卻像是底下藏著什么怪獸,每一次按下去,都有真真切切的回應。
病房里,一早就是一片繁忙的景象。走廊東面盡頭的大病房里,“姜組”也在查房。姜鵬醫生正用他那熱情的大嗓門,一路給兩個實習醫生講解如何鑒別診斷,演示陽性體征,嘰里呱啦清脆的討論聲遠遠傳來。
張松海已經帶著自己組的醫生查完了重點病人。他煙嗓里沖出一聲粗重的咳嗽,面無表情地對住院醫生吩咐道:“改醫囑動作快一點,上午我門診收的新病人,盡快做檢查,盡量爭取周二手術。”
“知道!”
“做事要干脆,出院病歷都事先送到病人床邊。”他嘩嘩快速瀏覽了幾份出院病歷,銅鉤鐵劃般簽上名,隨即站起身來,準備出門診。
“知道!”
李青云悶著頭快速開著化驗單,瞅一眼忙著改醫囑的住院醫生,心里揶揄:你們倒不如高喊一聲“喳”。
張松海是外二科的醫療組長,管的病人占了半個病區,輪廓剛勁的臉上,有一種人到中年的自信與強硬。周末是他的專家門診,雙休日的病人量經常會比平時多三分之一。煙燎火氣的上午,嗓子得省著點用,必須留著力氣對付川流不息的門診病人。
他端著茶杯,掛著聽診器往門診去的時候,順便瞄了一眼護士臺墻上的床位示意圖。看樣子又是一輪大收病人,整組的醫生全得開足馬力工作,醫院哪有什么周末不周末的?
“張老師,15床的CT片上顯示有腰椎間盤突出,需不需要讓骨科會診一下?”李青云追出辦公室,覷一眼張松海的神色,鼓起勇氣問道。
剛才查房,張松海問了幾句就從15床邊上過去了。也許是止痛劑的藥效還在,那病人竟然沒有追著醫生問腰痛的原因。李青云在邊上看著,心里著急,你倒是問哪……
“可以。”張松海簡單地答完,大步往電梯去了。
“這個人適合用口服的解熱鎮痛藥物嗎?”李青云鍥而不舍,繼續追到電梯門口。
“可以開一個試試。”電梯門關上之前,張松海總算撂下一句。
“知道了……喳!”李青云大喊一聲,咧著嘴一路小跑回辦公室,對著住院醫生大喊一聲:“開個扶他林試試,張老師說可以試試……”
醫院的工作像河流中的水車,沒有靜息的片刻,只有車輪般的翻班和周轉。9點一過,張組的醫生們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外科專家門診間里,張松海正面對著周末川流不息的門診病人,不停地開住院單。護士站墻上,記事板“新病人”一欄里,錄入了四個幾乎同時收入的病人,分別是腸梗阻、疝氣、腎結石、軟組織感染。
護士每隔一會兒就到醫生辦公室里來喊——
“張組誰在?”
“張組新病人誰看?”
“張組醫囑開錯了,快來改。”
主班護士是個30多歲的瘦高女人,懷著快7個月的身孕,嗓門尖厲,每次到醫生辦公室喊一聲,就嚇得幾個年輕人心頭一顫。
錢修遠算是進入正式的工作狀態了,剛采完病史,又來了新病人,他跑進跑出,屁股都沒有沾凳子的時候。汗水從他的額上、脖子上蜿蜒流淌下來,背脊汗濕了一大片。同樣滿臉油汗的李青云坐在他對面忙著開化驗單,一臉的痘痘熱得通紅。
辦公室外不時飄來一個婉轉嬌柔的女音——
“錢修遠,過來。”
“錢醫生,過來一趟嘛……”
“錢修遠,我跟你說……”
那是實習護士周玨,聲音又甜又膩,一雙丹鳳眼水靈靈的。
搭檔李青云卻粗著嗓子不時地催促著——
“錢修遠,化驗單送過去,別擱這里又忘了。”
“錢修遠,動作快點,連累我又挨護士罵了。”
“錢修遠,你到底是好了沒有……”
羅震中一邊幫錢修遠開單,一邊饒有興趣地觀察實習生周玨。這個護士實習生,個子高挑,一件普普通通的護士工作服被她穿得胸是胸、腰是腰,起伏有致,眼神像柔絲一般,時時黏著錢修遠的身影。大學五年來,錢修遠一向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角色,成績不見得出色,也沒什么出風頭的特長,就是個“沉默的大多數”,只有五官算得上清秀,白凈的臉上一顆痘痘都不長,看慣了也不過如此,忽然這么招小護士的青睞,讓人忍不住多打量他幾眼……
羅震中正在開小差,病人吳偉突然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用手護著右側腹部的手術切口,走起來已經蠻順溜了。
“羅醫生,CT是做什么的?”吳偉的臉上隱隱露著擔心。
羅震中趕緊站起來,覷著他的臉色,不禁心虛道:“檢查上腹部壓痛的那個地方,有沒有什么病灶。”
“會是惡性的毛病嗎?”吳偉眼神灼灼。
羅震中迎著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回答:“有這個可能才需要檢查。”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刺,結結實實地戳中了吳偉的心。羅震中看著他臉上的肌肉一跳,心里頓時有點氣餒,果然被病人叫“羅醫生”時,回答任何問題,都是要扛著分量的。
“結果幾時能出來?”
“做完CT,當天晚上就能看到報告單。”
吳偉無聲地點點頭,沉默著一步一步挪回病房去。
羅震中看著他魁梧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視線掠過墻上一排科室成員的介紹照片,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主治醫師,墻上那風格一致的證件照上,每個人臉上都透著篤定的信心和氣勢。副主任醫師張松海的冷峻煞氣、副主任醫師周凱峰的英氣勃發,看了就讓人心生安全感,自己要長出那種精氣神來,不知要何年何月呢。
正在愣神中,她忽然發現有人正看著自己,趕緊站了起來。原來是一個大高個子男生,他皮膚黝黑,面容瘦削,一雙細長的眼睛十分沉靜,頭發剃成極短的板寸。白大褂上的標志和李青云一樣,是一個馴鹿角的圖案。
“我下個星期一就來了。”男生掃一眼臺板下方夾著的實習生排班表,指一指道,“鄭羿,鹿城醫學院的,住你隔壁寢室,該認識的吧?”
哦!羅震中猛然記起他是第一天幫自己撿單子的男生……這么高的個子,在她腦海中還是留了點特別的印象。
“嗯!那天……謝謝你。”羅震中心里略感安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啊!終于來了搭檔。
這些天,姜組的兩個女生合作默契。張組的錢修遠和李青云,馬馬虎虎也算湊合。現在謝天謝地,自己的搭檔終于也來了,他看上去體力很好,也很友好。
鄭羿翻了翻醫生的排班表:“嗨,我們倆是一組的,對吧?”他看了看羅震中。
“你排在我們組了,跟著余運東老師。下個星期可以分掉我一半的工作量……真是太好了,這個星期快把我腦子累癱了。”
“你說吧,分哪些給我,我現在就可以接手。”鄭羿爽朗地說。
羅震中拍拍手,心里一陣松快,也顧不得看錢修遠的好戲了,帶著鄭羿就往病房去。這個星期,錢修遠只管了五個病人,她一個人倒管了十四個病人。信息量過載,她的腦袋都發漲了,恨不得趕緊有人分攤些。
羅震中在護士站的病人一覽表前站住了腳,指著一列病床號說:“這是我們組的病人——這三個是快出院的,歸你了,等他們出了院,新收的病人你再從頭管起就比較容易交流。”
鄭羿一邊記錄病人的情況,一邊跟上,他看看面前個頭小小的羅震中,不由得暗自感慨,這家伙也挺不容易的,實習剛開始,還沒摸到門道,就要完成這么大的工作量。難怪兩條小短腿,跑得跟逃命似的。
羅震中徑直往29床走去,向跟在身后的鄭羿說:“這是前天收的,血尿待查,考慮尿路結石。”
羅震中說著對床位上的病人笑笑說:“肖非,你好,這是鄭醫生,我把你交給他了。”
年輕人正斜靠在病床上翻著一本《讀者文摘》,看見她,立刻擱下了手里的雜志,身手矯捷地站起來,笑著說:“羅醫生,你把我轉手倒賣了,對吧?就像旅游中巴賣游客一樣……下午的CT結果還好嗎?”
“報告還沒有出來,等出來了就告訴你。”小個子女生站在兩個高大的男生中間,仰頭向兩邊望一望。
“我們倒跟哥倆似的。”病人肖非站在鄭羿身邊,就近比畫了一下,倒還是鄭羿更高一些,都是清爽的板寸頭,一眼看去像籃球隊的隊友。
鄭羿在筆記本上快速記了“29床,腎臟CT,明天一早”幾個字,接著朝肖非笑了笑說:“自己感覺有什么不舒服嗎?”
“報告鄭醫生,前幾天體能集訓搞得我腦袋漲得很,眼下賴在床上就不漲了。”肖非笑道。
“你是……”鄭羿打量著他,這年輕人哪有一絲病容,他肌肉結實,身材健碩魁梧,一件普通的白色汗衫穿在身上,顯得他英氣勃勃。
“我是市消防中隊的。”肖非語氣里有幾分驕傲。
周末的傍晚,氣溫在38攝氏度左右徘徊,食堂樓上的集體宿舍,就像蒸籠一般,所有的實習醫生都待在住院部大樓里蹭空調。醫生辦公室里源源不斷的活兒,需要這幫小跟班踩著點盡快完成。
在大型的教學醫院里,有鐵一般的紀律,住院病歷必須在24小時內完成,首次病程記錄必須在6小時內完成;當天分回的化驗單,必須在主治醫生查房前整理粘貼完……幾個年輕人各自面前堆著自己的活兒,每張桌上都散放著一堆病歷夾。
新來的鄭羿架著長腿坐在病歷車前面分揀化驗單,他一個倒仰,一伸手,CT報告就跨越辦公桌遞到了羅震中跟前:“哎,這張CT報告有點問題。”
一聽這話,羅震中騰地站起來接過報告單,只見上面寫道:“幽門處胃后壁異常增厚,建議進一步檢查,腹腔淋巴結腫大。”羅震中那神情不知是嚇的,還是興奮的,一雙杏核眼瞪得大大的,目光炯炯。
“什么病人?新入院的嗎?”鄭羿問。
羅震中把CT報告拿在手里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他是昨天做的急性化膿性闌尾炎手術。”
“啊?闌尾炎病人怎么想到做上腹部CT的?居然還做出個中晚期的胃癌來!”鄭羿問。
“中晚期胃癌。”她下意識地復述了一遍,語氣里帶著濃濃的不安。
“我們看片子吧!”鄭羿“唰”地抽出CT片,插到了看片燈上,李青云和錢修遠一聽,一齊湊過來看熱鬧。
黑白的影像一格格順序排列著,是腹腔各個位置連續的橫斷面。鄭羿用手指著圖像一格一格移下來,最終停在了某一格,說:“這里。”
三個腦袋湊上去,睜大了眼睛。
“看不出來。”錢修遠搖搖頭。
“這一點點算是增厚了嗎?”羅震中拿著圓珠筆尖指著可疑的位置回頭問。
“我看著像,但拿不準啊。水平就那么點,別問我淋巴結的事,我一點都不會了。”鄭羿撓撓頭。他在影像科實習的兩個星期里,雖說看了不少片子,但僅能勉強把報告上非常顯著的“不正常”辨認出來而已。腹腔的解剖這么復雜,胃腸連接起來九轉十八彎,影像上的小病灶不容易發現。
“我應該跟病人說嗎?”羅震中側頭看看他。
“你怎么說?告訴他闌尾切掉了,但是胃癌轉移了?”李青云繼續在CT片上仔細搜尋,一格一格循著胃壁的走向找幽門的位置。
“你敢說嗎?”鄭羿問。
羅震中搖搖頭道:“我不敢。”她抓了抓腦袋,把垂在眼前的劉海兒掠到一邊,露出锃亮的大額頭。
“大便隱血查了嗎?”鄭羿翻了一會兒書,現炒現賣地問。
“腫瘤系列檢查開了沒有……算了,那個挺貴的,還是問過余老師再說好了。”李青云隨口提醒道。兩個男生一唱一和,瞎參謀、爛干事般地拋出點想法來。
“大便常規還沒有留出標本來,腫瘤系列檢查明天早上開吧,現在反正也做不了,我去催他一下留大便標本吧。”羅震中想了想,徑直往病房去了。
傍晚,手術后的病人們三三兩兩在病房陽臺上吹風,吳偉半躺在床位上。羅震中走進病房,迎頭就看見吳偉期待的灼灼目光,還沒等她開口,吳偉就問:“羅醫生,CT結果出來了嗎?”
羅震中心里“咯噔”一下,到病房來的目的一下子就被嚇忘記了,她暗罵自己一聲“笨蛋”,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結果不……太好?”吳偉的面孔看上去陰郁、緊張。
羅震中又不由自主地點一點頭,臉色十分僵硬。她真恨自己的直白和簡單,一點都藏不住事。她莫名其妙地跑到病房,在病人眼里簡直就是特地來告訴他檢查結果的。
“確定了嗎?”陰霾籠罩著這張中年人的國字臉,讓人不敢直視。
“現在還說不上來,胃壁有增厚,淋巴結有腫大,得拿到病理結果才能定性質。”羅震中穩了穩情緒,終于說了一句比較像醫生該說的話。
“明天讓余醫生跟你好好解釋吧,有些我也還不明白。”
羅震中一陣慌神,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胡亂處理了一個難題,本來進病房的目的也忘記了,大便常規這回事早丟到了九霄云外。她不敢等吳偉反應,徑直從病房出來。一到辦公室就垂頭喪氣地癱倒在辦公椅上,習慣性地左晃半圈、右晃半圈,獨自消化著不良情緒,臉都拉長了。
她忽地一眼看到鄭羿正在練習打外科結,他把一根線中間固定在抽屜的金屬插銷上,兩頭拿在手里,手指翻飛,一遍又一遍重復著一模一樣的動作。他的手指纖長有力,指甲都修得短短的,干干凈凈,外科結打得十分靈巧,頗有熟練工的架勢。
“咦!”羅震中湊了過去,拿住線頭兩端,跟鄭羿一樣打了兩個結,速度明顯落了下風。
“不是這樣的。”鄭羿從羅震中手里抓過線頭,又上下翻飛地打了一正一反兩個結。“不能像打毛衣一樣手動腦子不動,要想著這是在病人的肚子里。”鄭羿演示得行云流水,打出來的線結均勻一致,十分牢固。
“嗯。”羅震中點點頭,看他一眼。
見羅震中慢慢表現得順暢了一點兒,鄭羿說:“操作的事情,就和比賽訓練一樣,多練練就會好一點。”
羅震中聽了也不回聲,依舊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鄭羿突然想起來,開口道:“你有沒有告訴病人CT的事情?”
羅震中一邊打結,一邊氣鼓鼓地說:“嗯!說了。”
鄭羿見她習慣性地噘嘴,一臉的孩子氣,實在有點好笑,這搭檔的模樣和身高都像沒有發育的小孩子,心智好像也分外幼稚,加上大腦袋上的短發還帶著一點點天然的小卷,讓人總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的頭。
余運東醫生清早一走進辦公室,便徑直去翻病歷夾里24床的CT報告。他迅速看完CT報告的結論,不禁呆了片刻,后背涼颼颼的,一陣后怕從心底升起。
“幽門處胃后壁異常增厚,建議進一步檢查,腹腔淋巴結腫大。”
接著,他抽出CT片,仔細看了片刻,以他的經驗可以判斷出來,這個病人已經錯過最好的手術時機,胃癌腹腔內轉移,幾乎是確定無疑的了。腫瘤估計已經穿透漿膜層,幽門周圍的淋巴結都有轉移。胃里的少量出血,導致了他的輕微貧血。還需要進行胃鏡檢查,若是運氣好,結果顯示是化療有效的病理分型,那還可以考慮化療后再手術。至于生命的時限,眼下需要用一年、五年這樣的短周期來評估了。
余運東的后腦勺涼颼颼的,差一點就……要不是那個小妞幾次三番較真兒,病人就順理成章地“痊愈”出院了,病歷首頁的診斷是急性化膿性闌尾炎,治療效果是治愈。未來,也許在兩個月后,病人會忽然發現自己病情已經發展到胃癌終末期。
他又翻看了一會兒病歷夾,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后,喊了一聲:“羅震中,查房了。”
“哎!”羅震中從治療室里答應一聲跑了出來。這仿佛是余老師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讓她有一瞬間的意外。她一看余老師往吳偉那個房間去了,趕緊跟了上去。
“還好嗎?”余運東拉上24床周圍的圍簾,用慣常的查房語氣詢問病人。
圍簾圍出的空間,四四方方又陰暗狹小,仿佛隔絕了所有的干擾信息,讓人心生緊張。吳偉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余醫生問:“CT的結果還好嗎?”
“CT的結果提示胃部有腫瘤跡象,需要馬上做胃鏡來明確病理分型。”結論簡單直白。吳偉的耳畔仿佛一陣焦雷滾過,羅震中也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是惡性腫瘤嗎?”吳偉顫聲問。
“CT上的表現,基本傾向惡性腫瘤擴散的可能,需要胃鏡檢查盡快證實。”余運東語氣平緩,一字一句地說。
“我的醫藥費不能在這里報銷,需要回杭州去做胃鏡檢查,什么時候可以幫我辦出院?”他稍一愣神,回應得很快。
“今天就可以。回去之后,在浙一、杭州市一這樣的大醫院檢查都沒有問題,千萬不要耽擱時間。”余運東把門診病歷抽出來遞給羅震中說:“幫他寫清楚出院記錄。”
“嗯!”羅震中點點頭。
余運東沒有再說什么,掉頭出了病房,羅震中隨即跟了出來,仍是有點擔心地回頭望了望吳偉。
余運東停下腳步,語氣難得地溫和:“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傳遞到位,明白嗎?告知到位就好,每個病人都有他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和態度,醫生不用干預太多。”他一字一句直言不諱地告訴面前這個較真兒的實習醫生,心里仍含著一絲羞愧。臨床醫生不能疏忽查體,不能疏忽細小的檢驗異常,這原是他多年來遵循的原則,如今竟還需要這白紙一張的小菜鳥來警醒自己。唉!差點漏診。
“嗯!”羅震中點點頭,明澈的眼睛望向余運東。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醫生向病人告知壞消息,一點也不戲劇化,絲毫也不委婉曲折。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查到的線索,完成一個重要的診斷,還沒有來得及自豪一秒鐘,就被惡性腫瘤的結果驚到了!這也是帶教老師第一次這么鄭重地向她傳授臨床經驗……
復雜的感受凝滯在心頭,羅震中忽然感覺這一周實習以來的連滾帶爬有了明確的意義,自己的腳實實在在地踩到了地上,不再有云里霧里不知所措的感覺。問診、查體、化驗……這些瑣碎的日常真真切切地和病人的命運聯系在一起,這就是“臨床醫生”,如果她不在醫院里對著真正的病人,即便讀破萬卷書也不會感受到!
晚上9點半,鄭羿從影像科完成交班,抱著一摞書到了外二科辦公室。他熟門熟路地換好白大褂,環視四周,余醫生不在,羅震中也不在。姜鵬醫生正扯著爽利的大嗓門,指揮手下的小跟班們開術前醫囑——
“每張檢查單都要蓋我的章,不然等下護士連我一起罵。
“小胖子同學,動作快,不要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這么磨蹭我們得半夜才能下班嘍!”
兩個鼻子上冒著油汗的實習生一路小跑地出門,去主班護士那里送修改完的醫囑。鄭羿抿嘴暗暗一笑,明天就該自己干這些活了,他特意先來熟悉一下,免得到時候手腳慢了,被帶教老師嫌棄。
28床肖非的病歷上從頭到尾都是羅震中的字跡,鋼筆字寫得頂天立地,力透紙背,病史和化驗結果等信息邏輯嚴謹、細節到位。看了一會兒,鄭羿覺得心頭有點壓力,不比不知道,難怪帶教老師喜歡求是醫科大學的實習生。
腎臟CT報告已經夾在病歷里,想是今天早上查房的時候余醫生已經跟病人說過情況了。他仔細看了一下結果:雙側多囊腎,左側腎盂結石。
鄭羿一頁一頁地翻閱了驗血的結果,血常規正常、肝腎功能正常,除了少量血尿,幾乎沒有異常的數據,血尿估計也就是結石造成的。這個病人沒有什么大問題,加上體格健壯,再住上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把羅震中移交過來的幾個病人的病歷逐一看完,鄭羿拿著聽診器去了病房。他在心里打了個大概的草稿,剛住院的小病人王加其是需要重點關注的。小男孩的診斷不明確,需要好好地再仔細問一遍,其他幾個病人術后每天換藥就行了。
“小朋友,你好。”鄭羿蹲下身,抓住王加其的肩膀說。6歲的小男孩手里正抓著魔方,紅、黃兩面接近最后一步,他聚精會神兩下擰完,松一口氣,樂呵呵地打招呼:“叔叔好。”
王加其的媽媽看見醫生來了,趕緊跑過來。
“近一年體重增加有多少?”
“近期有沒有過腹部碰撞?”
“有沒有低熱?”
鄭羿一邊問一邊記錄,把事先列好的問題一項一項拋給王加其的媽媽,又看一眼王加其,他有點瘦小,很老成地點頭或者搖頭,也不插嘴。鄭羿把聽診器遞給他,他立刻戴上,把聽診頭放到自己的胸口,王加其似乎先是被自己的心跳聲嚇了一跳,而后又仔仔細細聽著。
終于全部問完,鄭羿點點頭,開始給王加其做腹部查體。小鬼怕癢,笑著縮了幾下,不吵不鬧地配合鄭羿檢查完。“你太乖了。”鄭羿摸摸王加其的腦袋,夸獎道。
“醫生,謝謝啊!你們真是仔細。”王加其的媽媽不住地道謝。
這時鄭羿用余光發現肖非一直躺在床上,神色沮喪,對病房內外的說話聲完全無動于衷。他雙手抱胸,兩眼望著陽臺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鄭羿起身走過去跟肖非打招呼:“嗨!今天怎么樣?怎么沒精神?病房里睡不好?”
肖非斜靠起來,心不在焉地搖搖頭,神色完全沒有了上次的跳脫和輕松。他的眉心有一道深刻的豎紋,看上去心事重重。
“CT結果出來了,問題不大。”鄭羿溫和地笑一笑。
“知道,余醫生說了。”肖非淡淡地點點頭。
鄭羿有點疑惑,這小伙子,兩次的態度相差太大,他在掛心什么?尿路結石又算不得什么大問題。
“什么叫常染色體顯性遺傳?”肖非忽然問。
“呃……”鄭羿給問住了,眉頭一挑,有點尷尬。鄭羿心里嘀咕,他問的是什么?多囊腎?多囊腎是遺傳性疾病嗎?
“這得畫個圖來解釋……我現在有點別的事。這樣吧,我畫清楚,空了來跟你仔細解釋基因傳遞的關系和比例。”鄭羿掩飾住慌張的情緒,趕緊打了個馬虎眼。
等出了病房,他松了一口氣,還好這一個月學會了個“拖”字訣,萬試萬靈,拖出個空當來,趕緊翻翻書,弄懂了才能跟病人解釋。
臨陣磨槍是不太體面,那也比愣在當場不知所措好一點。
羅震中上完一臺急診腸梗阻手術出來,已經下午3點了。病房里,病人陸續走光,準備接新病人。她忍不住到吳偉的病房門口張望了一眼。24床前,床頭柜空無一物,擦得干干凈凈;藍白條紋的床單鋪得筆挺,一個褶痕都沒有,白色的枕套雖然有點舊,但是有新洗滌晾曬過的整潔。拉在床頭一側的床簾被束成皺褶均勻的一束。經過護士終末清潔的流程化處理,病床呈現出等待新病人入住的狀態,仿佛吳偉從來沒有來過。
“羅震中,24床的出院病歷和CT片都給他了,他臨走的時候,說謝謝你。”鄭羿走過來說。
出院時,吳偉穿好了日常的短袖襯衫和西褲,腳步穩重,腋下夾了個皮包,臉上沒有一點病容,若不是看過他的CT報告,站在護士臺忙碌的鄭羿根本沒法把胃癌晚期和他聯系起來。吳偉辦完了所有手續后,從護理臺拿過自己的出院病歷,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面無表情地嘆了口氣,便向病區的電梯口走去。沒走幾步,他忽然又折了回來,像是想起了什么,對護士說:“幫我謝謝余醫生,還有……羅醫生。”
鄭羿內心涌過一剎那的感動,羅震中被病人認認真真地叫作“醫生”了呀!
“余老師說,告知就是把有效信息傳遞到位,每個家庭都有他們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和態度。我聽他告知吳偉的時候,真是嚇了一跳,怎么可以那么直白。”羅震中把幾小時前從余老師那里聽來的話一字一句地復述了一遍。
鄭羿看看她的神態,微微一笑。這個家伙真是把渾身的執拗勁兒都用在了病房里。
羅震中順手把病歷夾里吳偉的住院病歷抽出來,用夾子夾好,放到了“出院病歷”的抽屜里。
吳偉這樣的出院病人如同一滴水,從此匯入汪洋大海中。你不會知道他將怎么勸慰妻子,怎么面對命運,這都與禾嘉市第一醫院的外科醫生無關。醫生和病人就是這樣一種既生疏又親近的奇怪關系,素昧平生卻分享秘密,建立了信任卻不必長久,走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
想到這些,羅震中長長嘆了一口氣,向鄭羿抱怨:“我剛在手術室里,被章越主任抬胳膊一擠,直接從兩層踏腳凳上掉下來了。”
鄭羿忍不住笑了,她的挫折感跟他的剛好相反,他為了配合帶教老師的身高,經常會佝僂著直到腰酸背痛。一幫跑腿的小跟班,高矮胖瘦,各有各愁,只有闖過重重難關,來日才能擔得起重任,才有機會兩只腳穩穩地踏在地上,舒展了肢體在無影燈下當主角。
“余老師早上查房的時候,跟肖非說了什么嗎?”鄭羿問羅震中,兩個人邊聊邊往辦公室走。
羅震中凝神想了想說:“早上把CT報告給病人看過了,跟他解釋了一下,多囊腎是一個遺傳的良性病變。”
“他今天心事好重,問我什么叫常染色體顯性遺傳。”回到辦公室,鄭羿翻開厚重的《外科學》,“余老師查房的時候,跟他怎么解釋的呢?”
“余老師說,后代有50%的機會得這個病,多是慢性的、良性的,問題不大。”
羅震中想了想又說:“他是消防員,入職體檢比一般人要嚴格,應該是沒問題的吧……啊對了,他提起過,正在準備結婚。”
鄭羿正在一行一行細細地看《外科學》中對“多囊腎”的描述,其中幾行文字他看得尤其認真,顯然是被文字深深吸引住了。
過了片刻,鄭羿嘆了一口氣,屈起指節來敲了敲書本,說:“這種邊邊角角的內容,以前哪里會注意!唉,多囊腎這種不考試的病,我們誰會看得這么仔細?”他像是恍然大悟,拿起鉛筆來在文字下方畫了幾下,“你看。”
羅震中趕緊湊過來,只見鄭羿用鉛筆畫過的字句是:“常染色體顯性多囊腎是常見的遺傳性腎病,是引起終末期腎病的第四位病因,進入腎替代的中位年齡為58歲。”
“這并不是我們所認為的良性疾病,對嗎?多囊腎可不是幾個良性的水泡這么簡單。”鄭羿抬頭看看羅震中。羅震中咬著大拇指的一點指甲,一字一句地看下去——“其疾病特征和進展在家族內及家族間有很大變異性,即便同一家族成員,進入腎衰竭的變異程度也很大”。
“原來這所謂的良性病,也可能進一步發展成腎功能衰竭!喂,你翻翻大病歷,我記得他說過他的大伯伯就死于尿毒癥。”羅震中用手掌拍拍桌子。
“難怪他這么垂頭喪氣。”鄭羿想到肖非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的樣子,心里輕嘆一聲。鄭羿翻了一下大病歷,不由得佩服羅震中問診夠仔細的。一行端正的鋼筆字寫在家族史一欄里:大伯伯于56歲時死于尿毒癥。
“換了是你,你怎么辦?”鄭羿問。
“立馬結婚,好好旅游一趟,玩個痛快。如果注定比別人短壽,那我非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可。”羅震中想也不想,直截了當地說。
鄭羿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想了想說:“我猜肖非肯定是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女朋友,要不要在婚前討論一下可能會遺傳給孩子的問題。”
羅震中頓時吐了吐舌頭說:“啊!我可沒有想到這些,算我少一根筋吧!”她咬著指甲,注意力再次回到書本上。
鄭羿也停住了話頭,思索著怎么跟肖非解釋“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的問題。他先是搬下科室書架上的大部頭《泌尿外科學》,逐字逐句地看“多囊腎”這一章。他又抽出肖非的CT片,插在看片燈上,一格一格地看。只見左側腎臟上有大小不等的幾個囊性病變,右側只有一個水泡樣的病變。過了好一會兒,他在草稿紙上把《泌尿外科學》上的圖畫下來,仔細琢磨了一下,往病房里去了。
羅震中瞟了一眼他的背影,繼續翻書。
之前真看不出這大個子有這么細心,真是各有各的愁,不過相互支持的感覺挺好的。他也不像初見時那么老成持重,翻著書本糾結來糾結去的樣子,顯得也很菜。菜鳥和菜鳥才容易搭嘛!
鄭羿走到病房門口,向肖非努一努嘴,肖非立即腳步輕巧地出了病房,和鄭羿一起來到了樓下小花園。
醫院花園里的小池塘蜿蜒曲折,幾朵睡蓮已經合上了白色的花瓣,紅色的蜻蜓輕盈地停在荷葉上,金魚在池塘中游弋。未名園的紫藤花廊被糾纏的藤蔓層層覆蓋,密密層層的葉子間透過來幾縷金色的光,清風徐來,大大小小的葉子沙沙地輕輕搖曳。
肖非在小池塘邊的座椅上坐下,隨手摘下一片紫藤葉子,無意識地搓揉著,輕聲問:“余醫生跟我說,多囊腎是良性的病,但是我有印象,奶奶說過,我們肖家的男性都短壽。我的大伯伯死于尿毒癥,余醫生是不是為了安慰我,才沒有說得很重?”
“醫生的規矩,就是告知到位,絕不會為了安慰你就說輕一點。這個病我懂得不多,按照現在的常識,就是個遺傳性的、良性的毛病。”鄭羿脫下身上的白大褂,擱在椅子上。
肖非抬頭看著鄭羿的眼睛問:“眼下我的情形,是不是可以認定這病已經從我老爸那一代傳到了我身上,而且也會傳給我的下一代?”肖非眼神里的迫切和糾結,讓鄭羿一陣揪心。
“從你的CT結果來看,多囊腎的情況不嚴重。按照遺傳學來說,子代有50%的概率攜帶這個基因。”鄭羿把口袋里的草稿紙拿出來給肖非看。
肖非拿在手里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重重地揉了揉眉心,苦笑了一聲:“基因里帶著這么個玩意兒,我還該結婚嗎?”
鄭羿伸手搭在肖非的肩膀上:“人的基因有幾萬個,就像我,也許帶著好幾個腫瘤基因,誰知道呢。”
“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難道瞞著她,不跟她說?”無法掩飾的焦慮讓肖非年輕的臉看上去老了幾歲。
“問題是,帶著基因和最終的基因表達是兩碼事,雙胞胎兄弟都有可能一個輕,一個重……你沒必要把你大伯伯和你自己還有你的下一代等同起來。”鄭羿看著肖非,心里有點發虛。他下午翻了好半天書,想到的能夠給肖非的解釋理由就這些了,再解釋下去,又該黔驢技窮了。
“你是說,權當沒有這回事,混到哪里算哪里?”肖非苦笑了一下。
鄭羿有點羞窘地說:“說實在的,這病我也不是很懂,做重大決定之前,你是不是該先好好把問題搞懂?”
肖非凝神猶豫了片刻,點點頭說:“你說得對,我沒搞得很懂,也沒想得很清楚。尤其你剛說的基因表達、發病輕重這些,我沒有聽余醫生說起,也不太明白。”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不如明天查房的時候,你再仔細問問余醫生吧……再不然,看王主任有空的時候,到辦公室問他一下。”鄭羿挺沒把握地說。
肖非的眉頭松了一松,在鄭羿肩膀上捶了一拳:“嗯!多謝你,本來我在糾結要不要跟女朋友說清楚,現在看來,還不能太莽撞了。”
“你肯定還沒有女朋友,對吧?”肖非沉默了片刻,又追問了一句,“當真在意一個人,會真心在意她未來的幸福……”他低頭,閃過片刻極其溫柔的神色。
鄭羿拎起自己的白大褂,不置可否地笑了。
(1) 世界健康基金會,簡稱世健會——Project HOPE(Health Opportunity for People Every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