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大風中彌散著一股潮濕的水汽,吹得布蓬嘩嘩響。
“下雨咯,收攤咯!”
有經驗的攤販推車而走,店鋪也大都閉門關窗。
不多時,天空便有雨點落下,繼而淅淅瀝瀝,不知覺間便已是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懷抱著蘇穗的謝應玄只得停下腳步,尋了處屋檐躲雨。
謝應玄看向懷中,此時的蘇穗閉著眼,眼睫微微顫動,嘴里碎碎念著。
“冷…好冷…”
雨水將少女臉頰上的灰燼帶走,漏出的皮膚白得有些病態。
不知覺間,她便縮了縮身子,冰涼的手腳四處摸索,尋著熱乎的東西。
“怎么回事?”
謝應玄皺眉,他感覺自己抱著一塊冰,懷中的蘇穗遠比雨水更冷。
蘇穗所言的病,指的是這個嗎?
“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病,現在冷成這樣,到冬天該怎么度過才好……”
看著蘇穗神情掙扎,好似沉溺于水中的模樣,謝應玄越發手足無措,目光從少女臉上移開,看向遠處。
整條古安街的店面都關了。
煙雨似紗,將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籠罩在內。
呼——
寒風無情,席卷走溫熱的生機。
隨著一棵杏樹被狂風壓斷,漸漸的,蘇穗不動了。
謝應玄將少女的手腳塞進自己尚且暖和的衣服內,同時叩擊大門,急切詢問:
“有人嗎?煩請您開開門,這里有位病人要不行了?!?
遲遲無人回應,透過縫隙,謝應玄發現里面的家具早已積灰。
“得罪了?!?
謝應玄抬腳,正準備破門而入之時。
懷中的蘇穗指尖忽然彈了一下,口中發出輕哼,好似恢復了些神智。
“嗯?”
謝應玄發現那兜里的石龜,不知何時已爬到肩頭。
石龜的嘴巴張開,一縷又一縷的煙雨霧氣被它吸入口中,頭頂的角越發漆黑。
在謝應玄的感知中,蘇穗的手腳竟奇異地“化開”了,從僵硬恢復到柔軟。
謝應玄喜上眉梢,石龜居然還有這等功效?能吸收蘇穗的病癥?
整個過程持續了一盞茶的時間。
待到雨漸漸小了,石龜將最后一口煙雨霧氣吸入,脖子伸長,滿意地扒拉了下腦袋,順帶吐出一口白霧,跟打飽嗝似的。
幽藍色的眼睛微微瞇起,看起來精神奕奕。
謝應玄騰出手,拍了拍它的腦袋,滿意贊賞道:“做的好,今晚必須請你喝藥湯!”
隨著煙雨消散,街面的可見度提升,謝應玄不得不將石龜收起來,盡管它看起來平平無奇,也不得不小心,就怕有心之人惦記。
蘇穗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半個身子都在謝應玄的衣服里,像大人抱嬰孩似的,下意識就想抽出手。
寒風吹過,好冷……蘇穗本能地又緊了緊身子,臉頰有些泛紅,將頭埋在謝應玄衣服上,沒好意思與之對視。
“你醒了?”
謝應玄輕聲詢問,感受著懷中發燙的蘇穗,心里倒是又奇怪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少女腦袋動了動。
雖然蘇穗看起來沒什么問題了,謝應玄堅持要帶她去醫館看看,吸了這么多炭煙,總歸是不太好。
行至途中,已有人家推開窗,孩童于門口戲水。
蘇穗感覺有些惹眼,不好意思道:“我……下來走吧?!?
已經十四歲了,怎么可以這樣?
“也好。”
謝應玄見蘇穗精氣神恢復得不錯,便將她放在地上。
二人并行走著,心思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今天正好有大雨……是個動手的絕佳時機?!?
謝應玄眼底有寒芒乍現。
見他們居無定所,也是可憐人,謝應玄才遲遲沒有追究米面的事情,如今做出這等令人嫌惡的事情……
必須永絕后患。
否則哪怕是自己家,也不安全了。
身懷利器,殺機自起!
……
走了半個時辰,謝應玄尋到一家還開著門的醫館。
謝應玄拱手,而后指著蘇穗,客氣道:“大夫,她誤吸了些炭煙,可否幫忙看看?”
醫館的醫生是個年近耄耋的老人,發須皆白,眼神卻依然精神矍鑠,和藹可親,一看就是行醫經驗豐富,有所成就之人。
“……”
醫師接過蘇穗的手,把脈。
面容不改,很快便尋到癥結所在,轉身回屋抓了幾味藥,慢悠悠道:
“確有炭毒的癥狀,不過已恢復得八九分了?!?
“我觀這位小姐陰氣過盛,平時應該沒少玩水吧?身體還需多加調理啊,待到完全康復前切記不要吹風,不要沾冷水?!?
將藥材包扎好,醫師繼續道:“將它分三十份,每次大火熬煮半個時辰,待到有些燙嘴喝下是最合適的,一日兩服,喝半個月應該就差不多了?!?
謝應玄接過藥,拱手詢問:“多謝醫師,這藥費價值幾何?”
看著眼前二人半新不舊的衣衫,一副窮酸模樣,醫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思考了一下,說道:
“六錢?!?
聞言,謝應玄當即取出一個銀錠,放在桌案上,說道:“多謝醫師?!?
在這個世界,看病是很貴的。
小小風寒便能掏空一戶普通人家幾個月的收入,醫師這般,估計也只是收了藥材的原料錢。
“收好。”
醫師不愿意多收,將余下的碎銀推回。
“多謝!”
眼下還有用錢的地方,謝應玄便不再推辭,將碎銀收下。
……
回去的路上,謝應玄開口問:“下午發生了什么?”
聞言,蘇穗漏出遲疑的神色,對上謝應玄堅定的目光后,還是將事情的原委道出。
“……”
“原來如此?!?
了解完事情始末后,謝應玄微微頷首。
果然是那幾個乞丐干的,甚至還擄了一個無辜的女孩進了蘇家。
根據蘇穗的描述,后面還有一個穿著黑衣的人望風,衣服上畫著雙翼、四瞳的魚。
這是惑魚幫會的裝束。
將蘇穗送回家,幫著整理好房間后,安撫入睡。
謝應玄抄起那根削尖的竹棍,蒙上臉潛入夜中。
武道修煉,增強體魄氣力,磨皮境,只是側重于加強體表的錘煉,實際上練武的過程中,包括骨肉,氣血都有提升。
只是剛剛踏入磨皮境,謝應玄的氣血就已異于常人,單手可揮舞百斤重的石塊而氣息平穩。
當然,謝應玄不是自大的蠢貨,戰斗瞬息萬變,小魚亦能反咬大魚!
保險起見,還得留有后手。
為此,謝應玄又去了一趟醫館。
“大夫,石灰有賣嗎?”
……
不出意外的話,那幾個剛剛劫掠完的乞丐要么在飯館大吃,要么就在勾欄瓦肆尋歡作樂!
謝應玄思考片刻,便動身了。
舊居坊有條街,名叫青云,乃是一文人所起,踩在上邊兒,意味著“平步青云”。
沿著街走,到了盡頭,便是舊居坊瓦肆所在了,是此地唯一一處大型的娛樂場所。
沒有宵禁,不過大雨后,行人也不如往常那般多了。
“哈!哈!真是舒坦!”
一個年齡不大,皮膚黝黑的青年從巷口走出,提了提褲頭。
里邊隱約還能聽見女人呻吟的聲音。
不一會便沒了動靜。
從漆黑的巷子里走出一胖一矮兩個乞丐模樣的青年,那胖子滿臉不爽:“真是晦氣,居然這時候死了。”
矮子擠眉弄眼,嬉笑著說:“還不是虎哥威猛,整整弄了半個時辰?!?
隨即,矮子舔了舔唇角,故作嘆息:“可惜了,處子難找啊?!?
那為首的皮膚黝黑的青年手一揮,滿不在乎,“給敖爺干事,以后女人有的是,手腳干凈點就行?!?
此時,胖子插嘴說:“還是想念蘇家那個小女人,漂亮的很!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青年皺眉,說:“真有點可惜,陸哥出十兩指名道姓要她,得想辦法找出來,明天我們再去蹲點,她總不可能十天不回家!”
小雨淅淅瀝瀝,三人邊走邊聊,絲毫沒有察覺到一個穿著黑衣的人正緊緊跟隨。
約摸過了半刻鐘,幾人行至一個漆黑的巷子中,矮子開口:“對了大哥,敖爺是不是要收你做干兒子?”
為首的青年似笑非笑地看了矮子一眼,承認道:
“不錯,當初敖爺給了我一本刀法,向我許下承諾,只要突破到磨皮境,就收我做干兒子!”
青年一時間得意洋洋,暢想著未來坦蕩前程:“放心,以后吃香喝辣的,忘不了你們!”
幾年來,青年苦練氣力和刀法,如今只差臨門一腳,只需要將偷搶來的銀錢買一副寶藥,就有可能沖擊到磨皮境!
矮子笑著恭維:“恭喜大哥,聽說敖爺馬上就是咱清河縣地蛇幫的堂主,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呀!”
“哈哈哈哈……”
青年笑了,跟在后面的三人也笑了。
嗯?怎么有第三個聲音?
青年頓時汗毛聳立,練習捕風刀三年,他已琢磨到些許刀意,察覺到了風中的那一絲危險!猛然往前奔出!
噗嗤——
一根粗長削尖的竹棍自胸口探出,青年不可置信,嘴里只能發出“嗬哧嗬哧”的聲音。
回頭望去的瞬間,只見一個臉上蒙著黑布的男人站在后邊,眼神狠厲,右手甩出一把什么東西。
嘭!
白色粉末如煙花般炸開,鉆進自己的眼中。
“哇……”
竹棍被抽出,青年感覺胸口一空,大口吐血!
躺倒在地,生機飛速流逝,他掙扎著想要起身,驚懼交加:“我不能死!到底是誰?”
從沒想過,在清河縣有人敢對自己三人動手!
胖子和矮子此時也閉著眼睛,眼淚止不住淌下,突如其來的偷襲使得二人手忙腳亂,痛苦地揮舞著雙臂。
灼燒之感愈演愈烈,二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謝應玄蒙著臉,一言不發,抓著竹棍的手有些顫抖,眼中的世界支離破碎。
這是他第一次嘗試殺人。
月色在雨中暈開清冷的色調,勾勒出雨絲斜織的光影。
雨越下越大,沖刷著大街小巷的污濁。
一把油紙傘從巷口飄過。
寒風侵襲,帶走謝應玄心頭最后一絲余溫,似乎催促著他趕緊動手。
胖子踉踉蹌蹌起身,扶墻倒退。
咵!
雷光大作的瞬間,他看清了黑衣人冰冷漠然的眼神,如臨寒淵!
竹棍揮出,撕裂雨幕,與冰冷徹骨的冷風一齊掠過。
嗤!
驟然貫穿胖子的脖頸,殷紅的血液噴濺,如一朵彼岸花綻放,又很快被雨水沖走,融入污濁的泥水中。
謝應玄提著竹棍,走到矮子的邊上。
矮子還在因石灰入眼而不斷掙扎,口中求饒:“大俠饒命!小的才剛剛……”
倏然,一根尖利的東西洞穿了矮子的脖頸。
最后,謝應玄慢慢走到那個奄奄一息的青年跟前,后者眼中只有模糊的人像,下意識伸出手想要阻攔。
想起白天蘇家的狼藉景象,謝應玄心中莫名煩躁,只有一個念頭徘徊在耳邊,殺!
舉起棍,重重砸下。
嘭!嘭!嘭!
砸得他手骨斷裂,再不能阻攔!
砸得他面門凹陷,再不能呼吸!
至此,三人的惡果落地。
寒風呼嘯,謝應玄的心逐漸歸于平靜。
雨水自他的眼睫垂落,滴濺在血池中,光影破碎。
謝應玄甚至不需要處理這些尸體,像這般沒有戶籍的乞丐,縣衙理都不會理。
“……”
漫步在雨中,謝應玄沒有一絲暢快之感。
盡管這是他們應得的。
無論在腦海里模擬了多少遍,真正將鋒利的竹棍刺出時,那貫穿身體的手感,鮮血噴濺的場面,仍然給謝應玄帶來了心理上的不適。
不知覺間,謝應玄已路過剛才的瓦肆。
走進了那個巷子。
被糟蹋的女人尸體早已冰冷,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光景。
脖子處落著幾根指印,應該死于窒息。
臉上掛著哀求、痛苦。
衣衫破碎,右腿膝蓋折斷,兩股內側是大片血跡,地上淌著失禁的穢物,身上紫青色的淤斑交加,沒有一處皮肉是完好的。
從第一刻開始,他們就沒有想著饒過這個女孩的命!
謝應玄心頭顫動,從未見到如此凄慘的景象,手中握著的竹棍咯咯作響。
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
如今,過去,亦或是將來,不知有多少無辜者,為這些畜生殺害。
他們應該死,他們必須死!
“……安息。”
謝應玄上前,合上了女人的眼睛。
“地蛇幫,恐怕這就是他們背后的勢力……我記住了!”
謝應玄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日實力沛然,自己一定會親自到訪。
心情越發沉重。
……
趁著夜色,將黑衣和竹棍處理完畢,調整了一下情緒,謝應玄回到家中。
“應玄,你回來了啊,快坐下吃飯。”
謝蕓笑著招呼,將肉夾到謝應玄的碗中。
“這是?”
謝應玄眉宇之間有些困惑,家里的肉不是吃完了嗎?
謝蕓瞇起眼,笑著說道:“我呀,找了份活干,待遇可好哩!”
“什么工作?”
“做桑皮紙,說是一個月給三兩銀子,包吃包住,這么好的機會,不做白不做?!?
謝蕓嘴角滿是笑意,看向謝應玄的眼神越發慈愛,心情極好:
“咱工作穩定下來以后,就可以供你去讀書了,你不是一直想去云間郡城讀書嘛,學費路費媽給你包了,放心去讀!”
謝應玄吃驚,嘴角扯了扯,說:“娘,小心騙子啊,哪有這么……”
話未說完,謝蕓嗔怪道:“那可是錢莊,帶著公章來的,還能有假?”
說著,將一封蓋著戳章的信件攤開。
謝應玄仔細看了下,還真是。
只不過這落款,總感覺有些熟悉呢?
“那我就放心了,娘,我讀書錢可以自己掙?!?
謝應玄松了口氣。
在這世道,哪還有地比官家罩著的更安全?至少不用擔心地蛇幫的人來騷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