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只剩下翻書的沙沙聲。
外廳兩面墻壁放著豎排的書架,大多都是每日的江湖邸報,有些是幾月前,甚至是幾年前的舊報,許仙都看的津津有味。
比如去年杭州書院有名學子,公然抨擊朝廷,認為武師以武犯禁不是他們的錯,若是人人都能吃飽喝足,誰又會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盡干些刀口舔血的勾當?
那名學子認為江湖人以武犯禁,問題就出在金鑾殿的前三排。
此話一出,一片嘩然。
當天那學子就被官府抓走了,順帶連累書院停課整改了三個月....
再比如。
府衙還收到一份供詞,是這樣寫的:
男子在眾多女子之中只愛上了她,兩人互生愛慕,女子敬佩其才華,所以在床上極力配合他,甚至滿足一切要求。
可事后男子不愛她了,變了心,只象征性的給了三錢銀子作分手費,情真意切,字字血淚,如此凄涼悲婉的愛情故事,看的許仙都略有感動。
最后定的罪名是非法嫖娼。
“.....”許仙。
除了這些,還有許多坊間杜撰的傳說故事。
例如杭州府外有座金山寺,百年前里面有個老和尚,公認天下無敵,其實最早先佛門圣地在北方的須彌山,乃是佛門首宗。
須彌芥子,大千一葦,意為佛法精妙,無處不在。
只不過后來,佛法南移了。
金山寺那位老和尚橫空出世,彼時他剛從武僧入禪師,自南向北,每到一座寺廟禪院,就要登臺說法,講經辨佛,一路北上經歷了大大小小幾百場禪辯。
那一日,佛文梵音在須彌山大雄寶殿回蕩不休。
金山寺老和尚以禪釋佛,辯得地涌金蓮,腦生光輪,歷經八十三天,辯敗了所有大德高僧,須彌山的佛門首宗名存實亡。
老皇帝聽聞后,驚為天人,將其召見入宮,奉為圣僧。
彼時,朝廷雖然雄踞中原,號令天下正統,但西方蠻荒大妖橫行,虎踞龍盤,始終是老皇帝心頭大患。
圣僧知曉西方佛國乃佛法起源之地,便主動遠赴西土,誓要見見那所謂的真佛,順帶渡一渡沿途的妖魔鬼怪。
他自帝京出發,披著袈裟,拄著錫杖,以一雙麻屩去丈量十萬八千里,至今未歸。
邸報上寫了他早年的一些傳奇事跡。
說是南斗傾斜,天降大妖,涂炭生靈,老和尚直接將一座懸天高峰托起,只一揮手,生生將那頭大妖鎮壓,江南從此安享太平。
托起一座山峰....許仙眉梢不由得挑了挑。
這個世界的武僧都這么抽象么。
將一座山舉起來砸人,怎么看怎么像是神仙手段,怪不得杭州府境內太平安康,偶爾有妖物也是小貓兩三只....有金山寺鎮在城外,哪頭妖物失心瘋了,敢當出頭鳥。
金山寺他是熟悉的,被譽為杭州府第一大寺。
原身和姐姐的護身符,就是從金山寺求來的,雖然沒什么用。
原來金山寺還有這么輝煌的過往....
不過坊間傳聞也當不得真,百年前的事,見過的人都老死了,誰知道是真的假的,而且民間喜歡以訛傳訛,很多東西傳著傳著就變了味。
百年前的新聞太虛了,還是看看近兩年的吧。
許仙又拿起另一本稍稍新些的邸報,翻看起來。
嗬!
這個更勁爆!
邸報首頁頭版頭條就深深吸引了許仙的興趣,是關于科舉的。
本朝科舉從縣試、府試、再到州試,能從中脫穎而出的無一不是讀書種子,許多讀書人七老八十了連縣試都考不上。
許仙記得城里私塾的夫子也就是個勉強考上縣試的秀才,整天捧著飛蓬草,逢人便嘆氣,說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就連被譽為讀書人搖籃的書院,也不敢保證每個學子都能考上縣試。
能從縣試一路殺到府試,道一句萬里挑一也不為過。
能從府試殺到州試,再殺到殿試的,每一個都是鳳毛麟角的天之驕子,而且從府試開始就會任官納冊,算是有了官身,前途無量。
邸報上記載的是三年前的當朝狀元。
不過不是嘉獎揚名,而是通緝懸賞。
“.....”許仙。
上面說,殿試當日,禮部召諸多舉子聚集金鑾殿,隨后百官上朝,老皇帝親自面試考核,當場出題。
有一名叫蘇極樂的舉子,以碾壓之勢拔得頭籌,被欽點為狀元。
事情到這本該圓滿結束,成為一段佳話。
誰知那位狀元竟當場將欽點批紅擲于腳下,轉頭就開啟了祖安模式,將滿朝文武罵的瞠目結舌。
說他們是茍安避禍之輩,禍國映民之徒,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以至狼心狗行之輩洶洶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社稷變為丘墟,蒼生飽受荼毒之苦....
好文采....許仙心道。
大庭廣眾之下辱罵文武百官,皇帝能干嗎,當然不能,老皇帝臉都氣綠了,怒發沖冠,戟指呵斥其住口。
然后高光就來了。
那狀元嗤之以鼻,反指著老皇帝破口大罵:皓首匹夫,蒼髯老賊,你即將命歸九泉之下,屆時看你有何面目去見歷代祖宗!
許仙:“!!”
皇帝被噴的臉色慘白,四周潛藏的宮廷高手紛紛出手,欲將其擒住,結果那狀元竟一跺腳,腳下憑空亮起一個籠罩方圓兩尺的黑白九宮八卦圖,噴完,他的身影突兀消失....
跑,跑了?
不是,他是個神經病嗎?
許仙不能理解,但大為震撼,這種事簡直匪夷所思。
隨后朝廷發布懸賞,老皇帝誓要將那狀元挫骨揚灰,才能解心頭之恨,至此邸報便沒了下文,也不知道抓沒抓住。
不過想來應該是沒有抓到的。
此等丑聞本不該傳播下來,但奈何那狀元所言字字珠璣,聽得御史言官們激動的頭皮泛紅。
就算是皇帝也堵不住悠悠眾口。
你不在正史里寫明,民間就會有更離譜的野史出現,不一定保真,但一定夠野。
和這個蘇極樂相比,前面書院那位學子簡直弱的不能看,戰斗力差遠了,一個隨便口嗨都能被官府抓住物理禁言,一個直接怒噴當朝皇帝,噴完還能跑,嘖嘖....
許仙心中有些納悶,不是,他圖啥啊?
總不能單純是為了裝逼吧。
許仙失笑,世上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人。
這件事也教會許仙一個道理。
當刺頭口嗨之前,先看看自己有沒有全身而退的本事,否則下場就像那位書院學子一樣,屆時更加丟臉。
許仙繼續往后翻看,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
好看,愛看。
接著翻到人文歷史版面,說的是千年前有一曠世霸主,于微末中崛起,率領義軍以燎原之勢席卷天下,將腐朽衰敗的朝廷徹底推翻,雄踞一方。
不過最后莫名其妙卻輸了,丟了天下。
那位霸主終其一生,硬仗、勝仗、神仙仗,打了不少,勝率九九成,奈何只輸了最后一波關鍵團,被旁人摘了桃子。
在許仙看來,這位霸主輸的其實并不冤。
用前世的游戲術語講,他是被人活活運營死的,這位霸主是一直打團一直贏,但只有人頭,卻滾不起來經濟,最后拖到大后期,被別人一波團滅。
戲劇性的是,摘走他桃子的人,雙方于亂世之中共計交手三百多場仗,霸主贏了三百多場。
那位只贏了最后一仗。
不過即便如此,也無法掩蓋其睥睨天下的豪氣和英姿,許仙仿佛能透過文字,看到這位霸主率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沿途百姓簞食壺漿出城相迎的盛大場面....
“大丈夫當如是也!”許仙喟嘆道。
也不知是不是看的太入神,許仙正在嘖嘖稱奇之際,耳后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他打的....正是本朝開國太祖.....”
聲音渾厚有力,許仙心中一驚,轉頭看去。
只見身后不知何時竟然站了一個壯漢,身軀凜凜,面圓耳大,腮邊一蓬貂騷絡腮胡,身長八尺,腰闊十圍,兩彎渾眉猶如鐵刷。
僅站在那里,就是一副胸膛橫闊,骨健筋強的魁梧形象。
許仙與那人四目相望,都陷入了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