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物托邦
- (葡)若澤·薩拉馬戈
- 14702字
- 2024-09-10 18:17:16
椅子
椅子開始倒下,翻倒,或者傾倒,但要嚴謹措辭的話,就不能說椅子倒塌。因為“倒塌”這個詞在葡萄牙語中的字面意思是邊緣掉落——可沒人會說一把椅子有什么邊緣,就算扶手勉強算是椅子的邊緣,那也只會說椅子的扶手要掉了,而不會說椅子要塌了。不過轉念一想,不是也有“天塌了”的說法嗎?我差點兒就掉進了自己的邏輯圈套:既然沒有邊緣的天空可以倒塌,為什么沒有邊緣的椅子就不能倒塌呢?哪怕這只是一種詩意的自由表達?又哪怕只是為了彰顯個性而刻意為之?好了,請暫且接受椅子倒塌這個說法吧,當然最好還是只說椅子倒下,翻倒,或者傾倒。一同倒塌(對,也用這個詞)的還有那個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人,準確來講這人不再坐著,而是正在倒下——彰顯個性就得像這樣,依靠詞語的千變萬化,畢竟,就算企圖使用不同的詞語表達相同的意思,它們的意思也從來不會相同。假如詞語的意思都是相同的,假如詞語都能根據相同詞源歸類,那么生活就會簡單得多,只需縮略縮略再縮略,直到變為擬聲詞;如果擬聲詞還不夠簡單,那便繼續縮略,可能要一直縮略成沉默才行,這種沉默我們可稱之為普適性同義詞或者全能詞。這個詞連擬聲詞都算不上,或者應該說這個詞無法由音節構成(最純粹的聲音是沒有音節的,因此人的嗓子發不出來,也許只在唱歌時可以吧,即便如此也得湊近了去聽),自然也就無法從那個翻倒者或傾倒者[1](可惜他并非墜落的星辰,并不會使愿望成真)的嗓子里發出來。這一對詞源高雅、韻腳動聽的詞語,現在卻被搬來指代那個倒塌的人,只是因為在葡萄牙語中不存在“倒塌者”這個詞——假使在動詞“倒塌”之后也可以加上詞綴“者”,那這里就沒必要另尋詞語,文章邏輯就可暢通無阻。由此可證,世界并不完美。
其實這把正在倒下的椅子原本已經可以稱得上完美。然而,時代在變,想法與標準也在變,原來完美的東西不再被視作完美,其原因不以人的想法為轉移,卻恰恰由于時代的變化而成為原因。或者應該說,變的是時代,不變的是時間。無須說明這段時間有多長,也同樣無須詳細描述抑或簡單介紹這把椅子的樣式,鑒定一下就會發現它的風格肯定屬于一個龐大的家具家族;同時,作為一把椅子,它本質上又屬于一個小小的子系或旁支,在大小或功用上遠遠不及它那些堅硬牢固的長輩,譬如桌子、餐柜、衣柜、銀器或瓷器的陳列柜,又或是床,從這些家具上面摔下來自然要困難許多,或者應該說根本不可能,因為下床時不可能摔斷腿,上床時也不可能滑倒在地毯上(就算滑倒在地毯上也很難摔斷腿)。我們也不認為有必要說明這么小的一件家具是什么木頭做的,它的名字似乎就已經暗示它注定要倒下[2],除非“cadere”這個拉丁語動詞本身就是某種語言陷阱——如果“cadere”確實是拉丁語的話,因為看著就應該是。椅子可以用任何樹木做成,但松木不行,這種樹木在制造遠征印度的帆船時被證明質量不佳,如今早就平平無奇了;櫻桃木也不行,太容易變形;無花果木則太容易劈裂,尤其是在炎熱的天氣里無花果沿著樹枝高高掛起時。這些木材不行是因為自身的缺陷,還有一些木材不行卻是因為某些過于優良的品質,比如鋼鐵木[3],雖然蛀蟲無法侵蝕,但是同等體積下它太過沉重。另一個不堪此用的是烏木,因為它只是鋼鐵木的另一個名稱而已,此前我們就已體會到了使用同義詞或者是所謂同義詞的不便之處。植物學上那些與同義詞無關的細枝末節不值得探討,應當關注的是不同的人給同一事物起了兩個不同的名稱。鋼鐵木這個名字肯定是那些不得不天天扛著它的人傳開的,或者說是掂量出來的。放心去打這個賭吧,準贏。
如果椅子是烏木做的,我們也許應該指控這把正在倒下的椅子過于完美,之所以說是指控,是因為如此一來椅子便不會倒下了,或者很久之后才會倒下,比方說一個世紀以后,那時它的倒下對我們而言就無關痛癢了。或許這個位置上還會有另一把椅子倒下,并導致相同的摔倒和相同的結果,但那樣的話便是另一個故事了,不是這里的這個故事(因為這個故事正在發生),而是一個將來可能會發生的故事。確定性當然要好得多,尤其是在對縹緲不定的事物懷有無限憧憬的時候。
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把獨一無二的、正在倒下的椅子確實蘊含著某種完美。它不是為了那具從很多年以前就坐在上面的身體而定制的,而是因其樣式被選中,因為它與附近或遠處的其他家具恰巧配套,或者說不會有不和諧的感覺;也因為它不是松木、櫻桃木或無花果木做的(個中原因如前所述),而是使用了一種常用于打造品質上乘、經久耐用的家具的木材,譬如桃花心木。這樣一個假設(盡管這只是個隨意的假設)可以使我們無須進一步查明究竟是用哪種木頭切削、塑型、修整、膠合、組裝、固定、烘干出了這把正在倒下的椅子。那就假定是桃花心木吧,不必在此處多費口舌了。不過再多說一句也無妨,那就是只要好好地坐在這把椅子上,且如果椅子由桃花心木制成,還安了扶手,那么用手掌撫摩那拋光后堅實而神秘的木質肌理一定非常愉悅;如果扶手是彎曲的,那么它那與肩膀、膝彎和髖骨契合的線條也一定非常舒服。
不幸的是,(譬如)桃花心木并不具備前述烏木或鋼鐵木那樣防止蛀蟲侵蝕的能力。各國人民和伐木工人的親身經歷均可佐證,不過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只要有足夠的科學精神,都可以用牙咬一咬這些木材,從而對其材質區別加以論證。一顆正常的犬齒,哪怕不足以在“空中飛人”咬著繩索表演雜技時派上用場,也能在桃花心木上咬出一個完美清晰的印記,在烏木上就咬不出來。綜上所述,我們便可由此評估蛀蟲侵蝕的困難程度。
警方不會就此展開任何調查,即便此時可能正是最恰當的時機——椅子僅僅傾斜了兩度,因為說實話,重心若突然偏移,就無可救藥了,因為根本來不及條件反射以及施加可以完成該反射動作的力量來予以補救;重申一遍,此時此刻就應當下達命令,一道嚴厲的命令,從這千鈞一發之際就開始追根究底,倒不至于要追溯到那棵樹(也許應該說那些樹,因為沒法保證椅子的各個部分都來自同一棵樹),而是要追溯到售貨員,到批發商,到鋸木廠,到搬運工,再到從遠方運來被砍去樹根和樹枝的光溜溜樹干的航運公司。一直追溯到能夠找出最初的那條蛀蟲,明確責任歸屬的地步為止。其實受害者的聲音肯定已經在喉嚨里呼之欲出了,只是無法發出這個命令。聲音在猶豫,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驚呼和尖叫之間搖擺不定——二者都是當下最緊要的事情。因此,罪行肯定無法遭到懲罰了,因為受害者噤聲無言,也因為調查人員草率敷衍——要等到椅子徹底倒下,等到這場眼下尚不足以致命的跌倒徹底完成時,調查人員才會例行公事,去瞅瞅椅子腿是否曾被歹毒或蓄意地破壞。像這種檢查,無論是誰來做都會感到丟臉 : 胳肢窩里夾著手槍,手里拿著一根被蟲蛀過的木頭樁子,哪怕用不怎么厚實的手指甲一摳都會掉渣,這難道還不夠丟臉嗎?然后,要在不發火的情況下,把斷掉腿的椅子踢到一旁,任憑沒用了的椅子腿(也)倒在地上,現在它已經派上用場了,它的用處就在于斷掉。
這件事發生在某處——如果大家不介意,我便繼續贅述了。這件事發生在某處:某只鞘翅目昆蟲,不知是天牛科還是竊蠹科或是其他科屬(尚未進行過專業鑒定),從椅子的這個部位或那個部位鉆了進去,然后從那里出發,啃咬、吞噬、排泄,沿著最柔軟的木紋開辟出一條條隧道,直至到達最理想的斷裂點,也不知其間經過了多少年,不過考慮到鞘翅目昆蟲的短暫壽命,可以審慎斷言的是,在那榮耀之日到來以前,它的子孫世代必然長年累月地以這塊桃花心木為食,多么高貴的種族,多么英勇的國度[4]啊!讓我們稍稍回顧一下這項需要付出極大耐心的工程——這無異于建造一座新的胡夫金字塔(且不論它被翻譯成“胡夫”是否恰當),便會發現在那些鞘翅目昆蟲埋頭苦干時,外面看不出任何動靜,昆蟲們卻在里面開鑿多條隧道,最終通往同一間墓室。法老們并非一定要埋葬在石頭山里面,那里神秘幽黑,四周的甬道一開始便通向深淵與毀滅,往后也只會留有尸骨和還未被啃噬殆盡的血肉;而那些殘骸的主人正是考古學家,他們輕率莽撞,質疑一切,對所謂詛咒嗤之以鼻,在不同的時空有著不同的名字——在金字塔里稱作古埃及學家,在這里則應該稱作盧西塔尼亞[5]學家或葡萄牙學家。若要論起建造胡夫金字塔的地方與這個即將或已經安葬法老的地方之間的差異,我們不妨援引這則物語,然后說出祖先那句明智而審慎的哲言:掛的是草稈,賣的是名酒。因此,我們無須驚訝于這座被稱為椅子的金字塔會一再拒絕長眠地下的歸宿,而將這整個倒下的過程化作一場不斷倒流回起點的告別,并非因為它真有如此不堪承受缺席之苦(畢竟那遙遠之地終是萬物的歸宿),而是為了可以將告別的含義融會貫通,演繹得十全十美,因為眾所周知,告別總是過于匆匆,實在配不上“告別”這個詞的重量。在那些告別中,既無時機也無余裕讓悲傷百般凝練為最純粹的痛苦,七嘴八舌,手忙腳亂,眼底噙了淚,卻來不及流,臉上本該現出深切的悲傷,或者古人常說的離愁,最后卻只擺出一個顯然糟糕透頂的怪相。如果椅子是這樣倒下的,那么它的倒下無疑已成定局,但我們想知道的是它什么時候會倒下;注視這場無法阻止也無人會去阻止,如今顯然已經無可挽回的倒下時,我們可以使它像瓜迪亞納河一樣倒翻,并非源于恐懼[6],而是出于喜悅,一種升上天堂般的喜悅,這無疑是它應得的。如果可能的話,讓我們學習阿維拉的圣特蕾莎和她的教典吧,這樣便能認識到這種喜悅就是那凌駕凡間、福澤正義之魂的快樂。看著椅子倒下時,我們不可能接收不到這份福澤,因為我們這些觀眾沒有去阻止椅子倒下。我們什么都沒做,也什么都不會做。我們在一起看著椅子倒下。如此一來,恰恰證實了靈魂的存在,因為要是沒有靈魂的話,我們就不可能做出這樣的反應。那么且先把椅子扶正,讓它重新開始倒下,同時回歸正題。
看,它就是竊蠹蟲(最終為它選定的就是這個名字,多少沾了些書卷氣),這個出現在草原地平線上的復仇者,騎著那匹名為“雪顏”[7]的駿馬,不疾不徐地行至眼前,給足時間展示片頭的制片信息,好讓大家知道這部片到底是誰導演的,以防我們都沒看到電影院門廳張貼的海報。看,它就是竊蠹蟲,現在切成了特寫鏡頭,這張鞘翅目昆蟲的頭臉如今也在被狂風與烈日啃噬,而且我們都知道,這樣的狂風與烈日會將此時此刻斷裂的椅子腿里縱橫的隧道摧毀殆盡,也正因如此,這把椅子正要第三次倒下。先前我們已經對竊蠹蟲作出了遺傳學和生殖學意義上的平淡無奇的描述,而現在要講一講它在復仇大業上的眾多先輩:弗雷德、湯姆·米克斯、巴克·瓊斯,這些鼎鼎大名永遠銘刻在西部片的光輝歲月中,但他們的偉大不應讓我們忘卻這些寂寂無名的鞘翅目昆蟲;它們的使命沒那么光榮,甚至有些荒唐,比如在穿越沙漠時一命嗚呼,或是在沼澤中步履蹣跚,結果跌了一跤,滿身臟臭不堪,無地自容,惹得臺上臺下哄堂大笑。它們中沒有一個活到最終決戰,彼時火車鳴笛三聲[8],槍套里一早涂好了油,以便拔槍時毫無阻滯,食指已然勾住扳機,只待拇指扣下保險。它們中沒有一個在瑪麗的雙唇間贏得企盼已久的獎賞,也沒有名為“閃電”的馬前來助攻,從背后將靦腆的牛仔拱進等待已久的女孩懷中。金字塔下無一例外都是石頭,紀念碑同樣如此。我們的最終贏家竊蠹蟲排在末尾,前頭還有一長串無名竊蠹蟲,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說那些無名竊蠹蟲不如它幸福,因為它們生活過,奮斗過,然后死去,到什么時候便做什么事,最后由我們的這只竊蠹蟲終結了這個循環,而且,它將和雄蜂一樣,在授精時死去。這便是死亡的開端。
這美妙絕倫的音樂歲歲年年無人傾聽,從不停歇,從不間斷,夜以繼日,無論是輝煌而驚人的日出時分,還是那告別陽光、互道明日再會的另一個奇妙時刻,這持續不息的啃嚙,就像一把只會無休止發出同一個音的手搖風琴,將纖維一根接一根地軋斷碾碎;人人都心不在焉地進進出出,各自忙碌,全然不知那里將會出現竊蠹蟲,如前所述,竊蠹蟲將會在既定時刻登場,手持雙槍,瞄準它的敵人,然后一擊命中,或者說命心——命中靶心,或者從現在開始命心的意思就是命中靶心,因為總得有人成為率先使用這個詞的人。這音樂美妙絕倫,畢竟是由鞘翅目家族世世代代譜寫演奏的,為的是讓它們自己消遣,也為讓我們享受,正如巴赫家族的宿命,無論是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祖先還是后代,都注定與音樂為伍。這音樂無人傾聽,即便有人聽到,又能為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做些什么呢?他還是一樣會和椅子一起倒下,喉嚨里會因恐懼或驚訝發出聲音,這聲音甚至算不上一聲尖叫或嘶吼,更算不上一個單詞。這音樂終將歸于沉寂,且就在此時此刻歸于沉寂:巴克·瓊斯目視著對手無可奈何地倒下,頭頂著得克薩斯州強烈而刺眼的陽光,然后把左輪手槍塞回槍套,摘下大大的寬邊帽擦了擦額頭,只見一襲白裙的瑪麗向他奔來,因此危險必然已經結束。
不過,要是有人斷言人類的命運全部銘刻在鞘翅目昆蟲的咀嚼式口器中,那屬實有些夸張了。若果真如此,我們都應該去住玻璃房子和鐵皮房子,這樣才能免受竊蠹蟲之害,不過這樣做也并不能免除一切侵擾,畢竟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比如被我們這些潛在的癌癥患者稱為玻璃癌的神秘疾病,再如隨處可見的鐵銹,鐵銹不會侵蝕鋼鐵木,卻會切實地摧毀一切鐵制品——真希望有人能去解開這些謎團。我們這些人類,實在是不堪一擊,而實際上,我們甚至還促成了自己的死亡。或許這個問題事關自身榮辱:不要如此軟弱順從,而要奉獻出我們的所有,否則來這世上走一遭還有什么意義?斷頭臺的鍘刀鋒利無比,是誰將頭頸獻上?是那有罪之人。步槍的子彈命中一切,又是誰將胸膛袒露?是那臨刑之人。死亡就是有這樣一種獨特之美,像數學演算一樣清晰,又像在兩點之間畫線一樣簡潔,只要這條線不超過尺子的長度就行。湯姆·米克斯擅長雙槍齊射,但即便如此,也必須有分量十足且威力十足的火藥壓入彈殼,才能確保鉛彈從略微彎曲的彈道中飛出足夠遠的距離(這里就不需要用尺子量了);在劃過了符合彈道學的整條軌跡之后,子彈首先需要在恰當的位置穿過棉布馬甲,接著是襯衫,興許是法蘭絨的,然后是冬天保暖、夏天吸汗的羊毛衫,最后是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皮膚,皮膚會立時繃緊,設想(如果皮膚也會設想而不是只會受傷[9]的話)射擊的威力會在那里終止,子彈會掉下來,掉在路上的塵土中,反派會因此逃過一劫,在續集中卷土重來。然而,事與愿違。巴克·瓊斯已將瑪麗擁入懷抱,“劇終”這個詞已從他口中呼之欲出,即將填滿整個屏幕。觀眾是時候從座位上慢慢起身,沿著過道向亮得刺眼的門口走去(因為他們看的是日場電影),強迫自己回歸這與冒險無緣的現實生活了,有些悵惘,又有些振奮,他們的生活毫無準頭可言,以至于指望在射擊場上找回準頭,有些人甚至坐著不動等待下一場:《西部往事》。
此刻坐著的還有這個老人,他先前從一個房間出來,穿過另一個房間,然后走入一條長廊,那長廊似乎是電影院的過道,但其實只是這間房子的附屬;那房子也不能說就是老人的,只能說是他住的房子,或者說是他現在住著的房子,因此整幢房子并非歸他所有,而是他的附屬。椅子還沒有倒下,但它注定倒下,就像一個憔悴不堪,只是暫時還沒有力竭的人:它仍然可以承受自己的重量。遠遠看去,椅子似乎還沒有被竊蠹蟲(它是美國亞利桑那州的牛仔,是巴西雅利斯金礦的礦工)改造成迷宮般令人頭暈目眩的隧道網絡。老人遠遠就能看見這把椅子,走得越近看得越清,前提是他真的在看,因為盡管往椅子上坐過成千上萬次,他也從不曾看過椅子一眼。這是他的錯,從來都是他的錯,他錯在從不留意他坐的椅子,因為他想當然地以為所有椅子都擁有實際上只有他才擁有的能力。慣于屠龍的圣喬治或許會在那里看見惡龍,但這個老人是一個與紅衣主教們狼狽為奸的假信徒,他和他們攜手并肩,憑此徽章,汝將獲勝[10]。他沒有在看椅子,此刻仍然樂呵呵地笑著走來,到了椅子跟前都沒察覺到,竊蠹蟲正在最后一條隧道里奮力破壞僅存的幾縷纖維,又緊了緊胯部系著槍套的皮帶。老人覺得自己會休息——呃,比方說半個小時吧,也許還會在這涼爽怡人的初秋小憩片刻,而且肯定沒什么興致翻閱手里的報紙。我們不必提心吊膽。這不是一部恐怖片;這樣的摔倒在過去和將來都只會成為絕妙的喜劇片段,令人捧腹大笑,就像卓別林的喜劇里那樣——這個我們都知道,或是帕特和帕塔雄[11]的電影——誰要是能想起片名就獎勵一顆糖。我們也不必著急,即使我們知道椅子就快要斷掉了,但畢竟還沒有嘛,首先得等這個人慢慢坐下來,畢竟我們這些老人家就必須得有這樣一對顫顫巍巍的膝蓋,還得等他擱好雙手,或者用力抓緊椅子的扶手或邊沿,以防皺巴巴的屁股和褲襠會一下子癱在支撐起他全身重量的椅子上,這里無須詳細說明,畢竟我們大家都是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不過為了打發時間,還是多說兩句吧,因為老人出于長久以來各種各樣的原因,對自己的人性產生了懷疑。可是,這會兒他依然像人一樣坐著。
老人還沒有向后靠。他的全身重量(誤差不超過一克)正平均分布在椅子上。假使他不動,就可以像這樣安坐到日落,屆時竊蠹蟲的力氣通常會恢復如初,精力充沛地繼續啃食。但他要動了,他已經動了,他靠上了椅背,只是朝椅子較為脆弱的一邊稍稍傾斜了幾乎察覺不出的一丁點兒。然后椅子就斷了。斷的是椅子的一條腿,它先是嘎吱作響,接著便因為重量分布不再均勻而斷裂開來,只一瞬間,炫目的陽光便穿過巴克·瓊斯的隧道,照亮了目標。眾所周知,由于光速與音速之間的差異正如兔子和烏龜之間的差異那樣大,斷裂聲要在之后才能聽見,那將如身體倒地的聲響一般低啞沉悶。且讓我們給時間以時間。沒有其他人在這間客廳 ,或者這間臥室,或者陽臺,或者露臺,或者……既然倒地的聲音不會有旁人聽到,我們便是這場好戲的主人,我們甚至可以施虐,就像醫生和瘋子那樣,幸好我們都有一點兒施虐的癖好,這種被動的施虐癖只存在于那些視若無睹的人,或者那些從一開始就決定袖手旁觀,就算是出于人道主義也不愿出手相助的人身上。當然我們不會對這個老人這么做的。
老人就要向后倒了。看,開始了。就站在這里看,在他身前,在這個選定的位置,我們可以觀察到他的臉很長,鷹鉤鼻如同鐮刀一樣尖削,要不是因為他在這一瞬間張開了嘴,我們原本完全有權(任何目擊者都擁有這種權利,因此才能說,是我親眼所見)發誓說他臉上沒有嘴唇。但他已經張開了嘴,是因為害怕、驚訝和困惑而張開的,于是我們才有可能判斷出(即便這個判斷也基本沒什么準確性可言)那是兩條翻卷的皮肉或蒼白的幼蟲,只是由于皮膚紋理不同,它們才沒有同周遭的蒼白混淆起來。脖頸上松松垮垮的皮膚在喉結和其他軟骨表面顫動,整個身體隨著椅子一同向后倒下,而滾向一旁的(不會滾得太遠,因為我們所有人應該都看得見)是斷掉的椅子腿。一撮黃色粉末散落開來,實話說并不算多,卻足以讓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愉快地將其想象成一只沙漏,漏出的黃沙從糞便學[12]的角度講應該是由鞘翅目昆蟲的排泄物構成的。由此可見,把巴克·瓊斯和他那匹名叫“雪顏”的馬塞進這里是何等荒謬——當然前提是巴克在最后一家旅店換過了坐騎,現在騎著弗雷德的馬。不過,且讓我們忘掉這撮連硫黃都不是的粉末吧。假如是的話,那燃燒著的淡藍色火焰,那釋放出的刺鼻的亞硫酸,也許更能讓這一幕令人嘖嘖稱贊——啊,真押韻。如果巴力西卜[13]坐著的椅子折斷,拉著撒旦、阿斯摩太和大群[14]一同向后倒下,應該是召喚地獄顯形的絕妙方法吧。
老人松開椅子的扶手,他那對突然停止顫抖的膝蓋此時轉而服從于另一個法則,而他那雙總是穿著靴子以便掩人耳目的偶蹄(山羊腳夫人的故事[15]里早就寫得明明白白,只是沒人來得及仔細去讀罷了)已經翹在了半空中。我們即將欣賞到這個偉大的體操動作——后空翻,盡管四下沒有觀眾,但相比坐在體育場和雜耍場高高的看臺上看到的那些表演,肯定要精彩得多——那時的椅子依然堅固,擺在竊蠹蟲面前的任務依然是個不可能的設想。然而沒有人在一旁定格下這個瞬間。理查三世喊道:我愿用我的王國換一臺拍立得![16]但沒人理會他,因為他的這個愿望太超前了。我們則更是一無所有,換不來兒女的照片,換不來入場證,也換不來這場摔倒的真實影像。哎呀,這雙懸空的腳離地面越來越遠了;哎呀,那顆腦袋離地面越來越近了;哎呀,圣女孔巴[17]保佑,她并不是受苦受難者的守護圣女,她守護的正是那令人受苦受難的存在。蒙德古河的仙女們此時還未因那年輕姑娘的慘死而哭泣[18]。這場摔倒可不是卓別林那種無足輕重的摔倒,它無法復制、獨一無二,同時也因此精妙絕倫,恰如亞當的功績與夏娃的美德加在一起那樣。說起夏娃——哎呀,夏娃啊,你既是主婦又是奴仆,負責分配用度,接濟省吃儉用、良善虔誠的無業游民,是受苦受難的靈魂,是在那個就算沒有蘋果、毒蛇引誘也會墮落的亞當的陰影之下被發育和發泄出來的力量,可你在哪里?你花了太多時間在廚房里忙碌,在電話里傾聽圣母瑪利亞的女兒們或耶穌圣心的侍女們或圣女齊達[19]的女徒們的訴說,你在澆灌海棠花時浪費了太多水,你太無所事事,你是從不幫忙的蜂后,可如果你要幫忙,你又會幫誰呢?晚了。圣徒們已經轉身離去,他們吹著口哨,假裝未曾留意到這里的狀況,因為他們心里很清楚沒有神跡,從來沒有,不過是每當世上發生了不尋常之事時,他們都能幸運地在場并加以利用。即使是圣約瑟[20],作為一位曾經的木匠,一位比圣徒更有用的木匠,也不可能在這位新鮮出爐的葡萄牙體操冠軍表演完他的后空翻之前,及時把椅子的那條腿粘好,阻止這場摔倒;而既是主婦又是奴仆的夏娃此時正忙著把老人要吃的三小瓶藥片和藥水分開擺好,一次一種,分別在下一頓飯之前、之中和之后服用。
老人看到了天花板。他只是看到了,但沒時間細看。他像只肚皮朝天的王八一樣手舞足蹈,很快又變得像一個穿靴子的神學院學生,在假期里背著打谷場上勞作的父母偷偷在家自慰。僅此而已,再沒別的了。土地松軟,未經開墾,平平無奇,我們踩上去之后會說這全是石頭,說我們生來貧窮,亦將幸運地貧窮至死,因此我們享受著主賜予的恩典。倒下吧,老家伙,倒下吧。看,現在你的腳抬得比頭還要高。我們的奧運冠軍,在你表演完你的后空翻之前,你將做出海灘上那個男孩沒能做成的倒立,只有一條手臂的他在嘗試時跌倒了,因為他把另一條手臂留在了非洲。倒下吧。但你也不用著急:太陽依然高高掛著呢。我們這些旁觀者甚至可以走到窗前悠閑地往外看,那里視野開闊,看得到城鎮與村莊,河流與平原,山脈與農田,然后告訴那蠱惑人心的魔鬼,這正是我們想要的世界,想要屬于自己的東西并沒有錯。我們眼花繚亂地回到屋內,仿佛你根本不在那里一樣:我們把太多的陽光帶了進來,只能等待陽光適應屋內的環境,或者等待陽光回到屋外去。你終于離地面又近了些。椅子的一條好腿和一條斷腿已經向前滑動,完全失去了平衡。請注意,這不再是警報,而是真正的摔倒,四周的空氣已經扭曲變形,所有東西都嚇得蜷縮起來,就像馬上會遭受攻擊似的,整個身體抽搐著擰作一團,像是患了風濕病的貓,已經沒辦法在空中轉過那救命的一小圈,從而讓四爪輕柔落地,安全生還。看出來這把椅子擺放得有多糟糕了吧,甚至比椅子里有了一只無人知曉的竊蠹蟲還要糟糕。實際上更糟糕的是,或者說同樣糟糕的是,椅子的那處棱角、尖角或邊角正將它那緊握的拳頭伸向半空中的一點,那個點此刻仍然自由自在,仍然無拘無束、無罪無辜,但腦袋劃出的圓弧就將在那里中斷、彈起、變向,片刻之后再次跌落,向下面,向深處,被地球中心的那個小惡魔無情地牽引著,它手里有幾十億根細線,上下拉扯,在地底下做著與地面上這些傀儡戲演員一模一樣的營生,直到用那最后一記猛拽將我們拉下舞臺。對于老人而言,那個時刻還沒有來臨,但很明顯他的倒下正是為了再次倒下并最終倒下。此時此刻,在椅子的尖角、緊握的拳頭、插向非洲的長矛[21]、腦袋最脆弱的一側,和那塊命運早已注定的骨頭之間,哪里還存在、還剩下什么空間呢?我們可以測量一下,必定會驚訝于所剩空間竟如此微乎其微,看,甚至連一片指甲、一片剃須刀片、一縷頭發、一根桑蠶或蜘蛛的細絲都塞不進去,更不用說一根手指了。時間還剩一些,但空間即將耗盡。蜘蛛剛剛吐出它的最后一根細絲,結網完畢,蒼蠅已被困囚網中。
這聲音很奇怪。它如此清晰,清晰得恰到好處,好讓我們這些目擊者不會懷疑其存在,但又如此低啞沉悶、小心翼翼,以防過早地招來主婦夏娃和該隱們施以援手,保證這一切發生在與此等偉大相稱的孤獨和寂寞之間。不出所料,腦袋遵守著物理學定律,受到撞擊后彈起來了一點兒,這里的一點兒具體指的是兩厘米高(因為我們離得很近,而且剛剛進行過其他一些測量),并且偏向一邊。從現在開始,椅子已經無關緊要了,甚至連摔倒的剩余過程也都無關緊要,完全成了冗余。之前已經說過,巴克·瓊斯的計劃中設定了一條子彈軌跡,軌跡中設定了一個命中點。看,這就是。
現在無論發生什么,都只會發生在內部了。不過還是要先說一下,身體又一次倒下了,一同倒下的還有椅子,后者將不再予以說明,或只會被附帶提起。就算音速突然變得與光速相等也無濟于事了。該發生的早已發生。夏娃可能會焦急地沖上前來施救,口中還會喃喃祈禱,她從不會忘記在恰當的場合要這樣做;也許這次她不會,前提是災難當真會剝奪受害者的聲音(盡管依然允許他們哭喊)。這就是為什么主婦夏娃,這受苦受難的靈魂,會在這時跪下問天問地,因為災難已經發生,已經結束,只剩下災難造成的后果。很快,該隱們就會從四面八方趕來——也不知稱他們為該隱是否有失公允,畢竟該隱只是個不幸遭主厭棄的可憐蟲,因而才對一個諂媚陰險的兄弟實施了人之常情的報復[22]。我們也不應稱他們為禿鷲,盡管他們的行為舉止很像(好像不太像,好像又有點兒像),更準確來講,即從形態學和性格學的雙重角度來看,應當把他們劃為鬣狗一類,嗯,這可真是個偉大的發現。但有一個重要事實并非新發現,那就是鬣狗和禿鷲一樣,都是有用的動物,它們能將尸肉從活人的視野中清理出去,為此我們應該感謝它們,只是趕來的這些既是鬣狗,同時也是鬣狗的尸肉——而這說到底,還是前面提及的那個偉大發現。一直以來,那些天真的業余發明家和那些精通舞臺布景又創意十足的魔術師都搞錯了,永動機并不是機械。正相反,永動機是生物,是這只鬣狗,它以自己死亡的、腐爛的身體為食,從而不斷地在死亡和腐爛中重構。要想打破這個循環,即便宇宙萬物加起來也做不到,但同時最微小的事物便已足夠。有幾次,要不是巴克·瓊斯不在——他那會兒正忙著在山的另一邊追趕幾個質樸而正直的偷羊賊——其實一把椅子就夠了,外加宇宙中一個堅實的支點,便可撬動地球,阿基米德就是這樣對錫拉庫扎城的希羅王說的;也可用來砸破腦部的血管,頭骨還以為自己可以保護它們,注意這里的“以為”并非擬人,離大腦這么近的骨頭如果連通過滲透或共生的方式來進行如此簡單的心理活動都不會的話,似乎不太可能。雖然很難,但如果這個循環真被打破,必須留意那個斷裂點上可能會有什么東西把自己硬塞進來,當然也有可能不是以硬塞這種方式——那東西是另一只鬣狗,由化膿的肋骨而生。如果允許我用神話打個比方的話,這就好比從朱庇特的大腿中出生的是墨丘利[23]似的,但那就將是另一個故事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已經講過了呢?
主婦夏娃跑了出去,一路上大呼小叫,說著些沒必要記錄下來的話,這些話與安代羅被殺時萊昂諾爾·特萊斯[24](她還是位女王呢)說的那些話如出一轍,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只是措辭上不那么中世紀范兒。老人并沒有死。他只是暈倒了,我們大可以不慌不忙地盤腿坐到地上,因為既然彈指即百年,那么在醫生與擔架工還有穿著條紋褲的鬣狗們號哭著趕到之前,我們便已度過了永恒。讓我們再好好看看。老人臉色蒼白,但不冰冷。心臟在跳動,脈搏很穩定,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我知道你們想看到的是,原來這一切只是一場巨大的誤會,一個丑陋的陰謀,借此可以辨別善與惡、麥與糠、朋友與敵人、擁護者與反對者;這整個有關椅子的故事中的英雄巴克·瓊斯,原來只是個四處挑釁、令人作嘔的卑劣小人。
冷靜,同胞們,請耐心聽我說。如你們所知,頭骨是一只裝著大腦的骨頭匣子,而大腦呢,正如我們在原色解剖圖上看到的那樣,不偏不倚正好成了脊髓的頂部。脊髓從脊椎被一路擠壓上來,在那里找到空間之后,便如智慧之花一般綻放開來。請注意,這個比喻既不是無憑無據,也并非不值一提。然而花卉的種類繁多,這里我們只需選一種就行了,或者每個人說一種最喜歡的花,實在不行就挑最討厭的花吧,譬如某種食人花,雖說“各有所好,無須計較”[25],但我想我們應該都會對這種生性殘忍的東西深惡痛絕——盡管出于教育者和學習者都應當一以貫之的基本準則,我們首先需要對這一指控的公正性提出質疑;我們還需要質疑(再來一次,以防有所遺漏)為什么一株植物可以擁有兩次進食的權利,它先是從土壤中吸取養分,然后又去吃那些在空中飛的昆蟲,也不知它是否連鳥都吃。順便說句題外話,想想我們的判斷力有多么容易癱瘓,我們接收來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并且照單全收,同時又保持中立,因為我們宣稱自己是不容分裂的精神個體,日復一日將自己獻祭給那名為審慎的祭壇——審慎,正是我們最為出色的通奸之行。然而,在觀看這場漫長的跌倒時,我們并沒能保持中立。我們不得不犧牲掉一定程度的審慎,才能足夠專注地觀察到這張大腦剖面圖如何隨時間發生變化。
女士們,先生們,請觀察這種由纖維構成的縱向橋梁:它叫作腦穹隆,構成了視丘的頂部。其后可見兩條橫縫,顯然不應和嘴唇之間的那條縫混淆起來。現在讓我們從另一邊來觀察。注意看,凸出來的這一塊是四疊體,或者叫視葉(既然我們不是在上動物學課,“視葉”的重讀音節發得開一些[26]也沒關系)。這塊寬大的部分是前腦,上面有著著名的腦溝回。這里,下面這個地方,很顯然,大家都知道,那是小腦及其內部組織,即小腦活樹,亦稱生命樹,這里最好澄清一下,以防有人誤以為我們在上植物學課:神經組織折疊形成了一定數量的片狀褶皺之后,又進一步形成了二級褶皺,由此呈現出了樹形結構。讓我們再說回脊髓。注意看這塊,它并不是一座橋,卻被叫作“瓦羅里奧橋”,這聽起來更像是一座意大利小鎮的名字,當然你們也可以說不像。它后面那部分叫作延髓。我們就快要結束這段說明了,請大家打起點兒精神。當然,這段說明原本可以更加長篇大論、不遺巨細,但要那樣的話我們就得進行尸體解剖了。所以我們就只再看個腦垂體吧,它是生長于丘腦或第三腦室底部的腺垂體和神經垂體。最后,作為總結,讓我們來看一下這個東西,它就是視神經,是這一切的重中之重,因為有了它,就沒有人敢說自己不曾目睹在這里發生的事情。
下面來到了最關鍵的問題:大腦,亦稱識海[27],究竟有什么用途?它能用于一切,因為它能用來思考。不過要小心,我們不能在這個問題上走入一種常見的思維誤區,以為頭骨里裝著的一切都與思想和感覺有關。大錯特錯啊,女士們先生們。其實裝在頭骨里的這團東西大多與思想無關,也不可能消除掉任何記憶。它只有非常薄的一層神經組織,即大腦皮層,厚約三毫米,覆蓋在大腦前部,構成了意識器官。請注意,無論是在我們所說的微觀世界與我們所說的宏觀世界之間,還是在供我們思考的三毫米大腦皮層與供我們呼吸的幾千米大氣層之間,都存在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相似性,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是那樣微不足道,甚至不需要拿銀河系來做比較,即便與區區地球的直徑也無法相比。敬畏吧,弟兄姊妹們,讓我們向主祈禱。
身體還在這里,我們想讓它在這里多久,它便會在這里多久。看,腦袋上那處頭發看起來亂糟糟的地方,就是遭到撞擊的部位。從表面上看并無大礙。只有一處極輕微的瘀傷,像是不耐煩時被指甲劃出來的,且幾乎被發根覆蓋,死亡似乎根本不可能從這里進入。可實際上,死亡已經在里面了。這算什么?我們難道要憐憫這個已被我們打敗的敵人嗎?死亡難道是一種原諒,一種寬恕,一種洗去一切罪行的海綿和漂白劑嗎?此時,老人睜開了眼睛,卻認不出我們是誰,對于這件事,驚恐的只是他,而不是我們。他的下巴顫抖起來,他試圖說些什么,他對于我們的出現感到不安,他認為我們就是襲擊者。他什么也說不出。一縷涎水順著他半張的嘴角流到下巴上。在這種時候,露西亞修女[28]會怎么做?如果她跪在這里,周身縈繞著霉菌、衣裙和焚香的三重氣味,她會怎么做?她是會虔誠地拭干那涎水,還是會更加虔誠地匍匐向前,五體投地,伸出舌頭接住那神圣的分泌物,或者應當說是圣髑,以便日后保存在玻璃瓶中?教會的歷史不會這樣記載,我們知道,俗世的歷史也不會這樣記載,就連主婦夏娃,這受苦受難的靈魂,也不會留意到老人把口水流在身上是對他自己的一種侮辱。
走廊里已經聽到了腳步聲,但我們還有時間。瘀傷的顏色變深了,覆蓋其上的頭發似乎翹了起來。用梳子溫柔地梳一小下就可以整理好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塊表面。但這無濟于事。在另一塊表面,即大腦皮層的表面上,積聚著恰好在跌倒發生的那個位置上被撞破的血管里涌出的血液。這就是血腫。此時此刻,竊蠹蟲就在那里,準備開始第二輪勞作。巴克·瓊斯擦好了左輪手槍,在彈膛里重新裝上了子彈。他們是沖著老人來的。那趾爪刮撓的聲音,那嗚嗚咽咽的號哭,是鬣狗來了,沒有誰會不知道。我們去窗戶那邊吧。告訴我,這個九月[29]怎么樣?這樣的天氣我們已經久違了。
[1] 原文此處使用的葡語單詞是“tombante”和“cadente”,在這里作名詞使用,原本分別在法語和葡語中作為形容詞與“星星”連用,意為“流星”。
[2] 椅子的葡語是“cadeira”,與意為“倒下”的拉丁語動詞“cadere”詞形相似。
[3] 葡語中烏木的別稱,這里譯為“鋼鐵木”,以與中文原有的“鐵木”區分。
[4] 此句化用葡萄牙國歌中的“高貴的人民,英勇與永恒的國度”。
[5] 盧西塔尼亞是古羅馬人對伊比利亞半島(今葡萄牙大部分和西班牙的一部分)的稱呼。
[6] 此句化用葡萄牙詩人卡蒙斯所著《盧西塔尼亞人之歌》第4章第28節中的詩句:“瓜迪亞納河倒翻起恐懼之浪”,描寫的是葡萄牙建國前取得決定性勝利的一場戰役,即阿爾茹巴羅塔戰役。
[7] 西部片中的名馬,其特點是有著深色毛發,雪白面龐。
[8] 借指1952年由加里·庫珀主演的西部片《正午》。
[9] “設想”和“受傷”在葡萄牙語中形近音似。
[10] 相傳米爾維安大橋戰役前,君士坦丁一世夢見基督對他說:“憑此徽章,汝將獲勝。”這句話也被葡萄牙開國君主阿豐索一世用作葡萄牙王國的座右銘,卡蒙斯所著《盧西塔尼亞人之歌》中就歌頌了這段歷史。
[11] 默片時代著名的喜劇雙人搭檔。
[12] 該詞在葡語中同時還有“末世論”的意思。
[13] 又稱蒼蠅王或魔王,據傳代表七宗罪中的“暴食”。
[14] 均為惡魔的名字。
[15] 據傳,從前一名貴族為一位美貌的姑娘傾倒,委托鞋匠為她做一雙鞋作為禮物。為了獲知姑娘雙腳的尺寸,鞋匠偷偷在她床邊撒了面粉。結果,面粉上留下的印記證明姑娘長著一雙山羊腳,但鞋匠還是做出了大小合適的鞋。當貴族把鞋贈給那位姑娘時,姑娘才知道大家都已發現她丑陋的秘密,羞憤難當地從城堡上跳了下去。
[16] 此句化用莎士比亞《理查三世》中的名臺詞。理查三世是英國玫瑰戰爭時期的末代君主,生性奸猾。后來在身陷重圍之時,理查三世絕望地喊出:“一匹馬!一匹馬!我愿用我的王國換一匹馬!”
[17] 傳說葡萄牙科英布拉有位名叫孔巴的修女,自小便信仰基督教。后來,一位摩爾貴族企圖強行占有她,她寧死也不愿背棄誓言和信仰,于是被釘死在了一棵樹上。
[18] 此句化用《盧西塔尼亞人之歌》中的詩句:“蒙德古河仙女們久久哭泣/深深懷念著慘死的伊內絲。”(張維民譯)此段講述了當時還是王子的葡萄牙國王佩德羅一世愛上了王妃的侍女伊內絲,而伊內絲又是敵國的顯赫貴族。這段愛情不容于世,在權力傾軋之下,伊內絲最終慘遭謀殺。
[19] 意大利人尊奉的圣女,是家庭主婦與女傭的守護神。
[20] 耶穌的養父。
[21] 化用葡萄牙諺語“在非洲插一根長矛”。由于遠征非洲的探險和殖民任務艱巨,所以葡萄牙人用這句諺語指代極其困難的行動。
[22] 在伊甸園外,亞當和夏娃生下了該隱、亞伯和塞特三兄弟。成年后,該隱務農,亞伯牧羊。該隱和亞伯分別向上帝獻上貢品,該隱獻上土地里生長的蔬菜,亞伯則獻上初生的羔羊和羊脂油。上帝看中了亞伯的貢品而未選擇該隱的貢品,該隱對此懷恨在心,后來將亞伯帶到田間并殺死了他。
[23] 根據古羅馬神話,從朱庇特的大腿中出生的其實是酒神巴克斯,而為眾神傳遞信息的使者墨丘利是朱庇特的另一個兒子。
[24] 萊昂諾爾·特萊斯是葡萄牙國王費爾南多一世的王后,1383年國王駕崩后成為攝政女王,并肆無忌憚地與情夫若昂·費爾南德斯·安代羅伯爵共同把持朝政。由于安代羅伯爵出身卡斯蒂利亞貴族,許多人擔心葡萄牙會因此被卡斯蒂利亞吞并,于是暗殺安代羅伯爵,萊昂諾爾·特萊斯也被迫放棄攝政。
[25] 拉丁文諺語。
[26] 葡語中“lobo”一詞既可指“視葉”,也可指“狼”,根據重讀音節發開音或半開音區分。
[27] 此處原文為拉丁語。
[28] 葡萄牙修女,聲稱看見法蒂瑪圣母顯靈的三牧童之一。
[29] 1968年9月,年邁的葡萄牙獨裁者安東尼奧·薩拉查卸任。據說是因為他在度假時從椅子上摔倒,造成顱內血腫,此后一直未能痊愈,直至兩年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