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漢燦爛:中國天文五千年
- 李亮
- 2986字
- 2024-09-05 17:29:48
天命:堯給舜的一句話
小說《三國演義》里有這么一個情節。魏王曹丕稱帝之時,漢獻帝讓曹丕登壇受禪,壇下聚集著400多名官員和30萬余眾的御林禁軍。漢獻帝剛將印鑒交給曹丕,下面的群臣和軍士便齊刷刷地跪了下來。漢獻帝說道:“咨爾魏王!昔者唐堯禪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歸有德。”他以此表明他自愿禪位于繼承天命的曹丕。在典禮的最后,漢獻帝還不忘補充了一句“天之歷數在爾躬”。
雖然小說中描述的情節并不完全是真的,但是“天之歷數在爾躬”這句話在歷史上非常有名,以至于在許多古代典籍中都會被反復提到。對此,司馬遷在《史記》中說,遠古的顓頊帝曾任命重、黎二人為天文官,以扭轉當時歷數無序、生產和生活混亂的局面。這二人努力觀測天象,掌握了天象和季節變化的關系,尤其是發現了“大火”這顆星的位置與春夏季節的聯系,從而保證了社會生產與生活順利進行。

閻立本《歷代帝王圖》中的曹丕。
后來,三苗部落的首領率部造反作亂,堯帝就沒有再設置天文官來管理歷法,導致出現了歷數失序的局面。堯帝平定三苗之亂后,任命羲氏與和氏專門負責天文和歷法工作,從而深得民心。考慮到歷法的重要性,堯帝根據自己的治理經驗,在晚年向舜帝禪位的時候,曾語重心長地對舜帝言道:“天之歷數在爾躬。”當大禹接替舜帝的時候,舜帝鄭重地將同樣的話向大禹又講了一遍。
事實上,早在《史記》之前,這個故事就已廣為流傳。《尚書·堯典》記載了堯帝一統天下,設立了羲和之官,并將這種授時立法的權力傳給了舜帝。《論語·堯曰》也說:“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意思是說,堯告誡舜道:“唉!就是你舜啦!天命歷數已經落在你的身上,你一定要忠實地執行好的政策。假如四海都陷于困頓,上天賜給你的祿位就會永遠終止。”后來,舜也這樣告誡了禹。《論語》以此作為歷代先圣先王的訓誡,強調以天命和德政為本,這也是后世儒家對其政治思想的凝練和總結。

堯(左)和舜 (右)的畫像。

宋代馬麟《夏禹王立像》(局部),畫中禹的服飾上有多種天文元素。
雖然這只是根據傳說記述下來的故事,但它告訴我們一個道理,那就是在中國這樣一個適合農耕文明發展的地方,如果古代的統治者沒有掌握歷法,就不會得到人們的擁護和支持,而忽視歷法實際上就是對黎民百姓的漠視。所以,對于早期部落首領而言,管理天文歷法確實是舉足輕重的大事。“天之歷數在爾躬”這句話正是古人總結出的一條如何治理天下的經驗。
后來,司馬遷對此傳說做了概括,并著重指出“由是觀之,王者所重也”,即掌握歷數的變化是古代權力世代相授的重要環節。對于這種天文與權力之間的聯系,可以說古人有著相當深刻的理解。《周髀算經》也提到“是故知地者智,知天者圣”。所謂只掌握大地的人,充其量僅算得上智者,而掌握上天的人才無愧于圣者的稱號。

明代仇英《帝王道統萬年圖》中的羲和之官。
同時,這個故事反映了中國天文歷法久遠的歷史,也符合遠古時期古人所處的環境特征。中國古代文獻中很早就有關于天文的記錄,相傳《堯典》就是唐堯時期的天文歷法紀事。據《堯典》中的記載,堯帝曾命人觀測天象,以星象來確定用于判斷四季的四仲中星,也就是仲春、仲夏、仲秋、仲冬時節傍晚南天所出現的最顯眼的恒星。
雖然堯帝的傳說是經后世轉述流傳下來的,但是從目前發掘的古代遺跡來看,它大體上應該是可信的。一系列考古證據顯示,大約在新石器時代晚期,距今5000年的時候,中國就出現了遠古時期天文歷法的雛形。比如,仰韶文化遺址中出土了一些太陽紋彩陶片,其中有些在復原后呈現出由12個太陽組成一圈的圖案,很有天文學含義。另外,山東莒縣出土了刻有日出陶文的陶尊,它也被認為是4500年前用日出方位來確定季節的遺存。
自堯舜以后,“天之歷數在爾躬”這句話也成為中國古代歷代帝王的一條重要行事準則。《史記》說道:“幽厲之后,周室微,陪臣執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當周王朝衰落后,朝中史官無法記下國家大事的確切日期,君主也未能在每月初一去太廟行告朔之禮。這些都是國家衰敗的跡象。與此同時,各地諸侯卻謹記著“天之歷數在爾躬”,他們招募天文歷算家為自己效力。于是,許多天文人才流散至各地,即所謂的“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夷狄”。這些分散于各地的天文學家編制出多部歷法,為諸侯爭霸服務。
戰國時期,各諸侯國推行了不同的歷法,主要包括《黃帝歷》《顓頊歷》《夏歷》《殷歷》《周歷》和《魯歷》六種。這六種歷法也被稱作“古六歷”。由此可見,在不同歷法的背后,暗含著諸侯們爭當霸主的野心。其中,秦國采用的是《顓頊歷》。秦滅六國以后,《顓頊歷》也就成為秦朝頒行天下的歷法。后來,漢朝在太初元年制定了新的歷法,也就是《太初歷》,以求在歷法上區別于秦朝。此后,幾乎每一次朝代更替都同時會改變歷法,甚至有的新皇帝登基后不但要更換年號,有時也會頒用新歷。
自《太初歷》之后,中國歷史上先后出現了100多種歷法,而這些歷法的產生都源于歷代君王對“天之歷數在爾躬”的執著。在古代,頒歷是皇權的一種標志,代表著君王效法堯舜,親自執掌上天賜予的歷法,以此來行使自己作為天子的職責。
“天之歷數在爾躬”的傳統使天文歷法在中國古代的政治體制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于是,在古代出現了專門負責觀測天象和編制歷法的官方機構。歷朝歷代的天文臺都是一個重要的職能部門,天文歷法官員也許沒有太高的官職,但著實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皇帝設立了專門的機構和人員來管理歷法,這就保證了中國天文歷法機構和人員的穩定性,也保證了中國天文歷法的傳承和發展。統治者對天文歷法的特別重視,也使得中國古代天文歷法的水平得到了迅速提高。例如,唐代一行和元代郭守敬等人曾在全國范圍內開展天文大地測量工作。此外,幾乎歷代都制作過大型天文儀器,而這些都需要極為充沛的人力和物力。以北宋年間蘇頌主持制造水運儀象臺為例,當時僅此一項就需花費5萬貫,這已經占到朝廷歲入的千分之一。2022年我國財政收入約為20萬億元,按照這個比例計算,此項花費相當于200億元。如此規模的投入,在今天看來讓人難以置信。

《欽定書經圖說》中的“璇璣玉衡圖”。“璇璣玉衡”指的就是渾儀,圖中描繪了舜帝攝政之后使用渾儀觀測天象的情景。這幅圖為后人想象,當時還沒有渾儀這樣復雜的天文儀器。
正是由于天文學在古代如此重要,關系到國家的治理與興衰,所以歷代統治者總是試圖加以壟斷,在組織、人員和物質上都有相應的保障措施,從而形成了相當持久、穩定且具有較強活力的天文學運作機制。但這一機制也存在很多弊端,比如有些天文家族世代相襲形成壟斷,這導致了民間人士研習天文和歷算受到了極大的限制,阻礙了必要的人才流動。如此一來,也造成天文官員囿于歷法的編算,以及追求天象變化與帝王行為之間的聯系,卻很少去關心隱藏在這些天象背后的自然規律,妨礙了天文學向近代科學轉變。但總的來說,官辦天文學這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運作方式對天文學的發展起了非常積極的推動作用,也保障了天文學發展的世代積累和延續。
可以說,中國古代官辦天文學這種形式是由當時天文學的社會功能所決定的。由于天文在政治上的神圣性,它被賦予了通天理人的神秘色彩,成為統治者的一項特權。這種制度形式使中國在眾多的古代文明中成為了天文觀測活動從未中斷過的國度,從而留下了豐富的天文文獻資料。天文學人才和機構由官方主導的機制,也確保了天文歷法工作的嚴肅性、連續性和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