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漢燦爛:中國天文五千年
- 李亮
- 3253字
- 2024-09-05 17:29:49
天意:天文星占的互動
唐朝詩人白居易在《司天臺》一詩中提到“羲和死來職事廢,官不求賢空取藝。昔聞西漢元成間,下陵上替謫見天”,他還感慨“是時非無太史官,眼見心知不敢言”,由此導致了“天文時變兩如斯,九重天子不得知”。
在這首詩中,白居易說在羲和之后,很多從事天文和占驗的官員很不盡職。漢元帝劉奭(前48—前33年在位)和漢成帝劉驁(前32—前7年在位)年間,上下失序,綱紀廢馳,引起了天譴,異常天象頻繁出現(xiàn)。在此,他引古以儆今,通過漢朝天象之變的往事,斥責當朝大臣明哲保身、不敢直言。同時,他還告誡主管天象的官員要將天象的占驗如實匯報給天子,讓他們知道執(zhí)政的得失。由此可見星占在古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不過,假如有人要問天文學和星占術哪一個先出現(xiàn),這就相當于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早期人類在面對風雨雷電等各種無法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時,都將其視為“神”,認為那是上天的旨意。在未充分了解自然規(guī)律的蒙昧時期,人們對于以預卜吉兇禍福為目的的星占學有著很強烈的需求。可以說,大到關系國家興亡的大政,小到涉及家庭個人的小事,人們想要預知吉兇,自古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各個文明發(fā)展的初期,天文學幾乎都是隨著農業(yè)生產和星占預卜兩種需要而誕生的,以分別滿足人們在物質和精神上的需求。所以,對星占的需求往往也是早期天文學發(fā)展的最主要的動力來源。在四大文明古國中,相對于古巴比倫和古代中國,古埃及和古印度的天文學發(fā)展似乎有些“相形見絀”,其實這也與星占學發(fā)展的背景和因素有關。
例如,古埃及人很重視觀測天狼星,因為天狼星偕日升現(xiàn)象可以用來預報尼羅河的洪水。但是,古埃及人對宇宙和星空的認識與美索不達米亞人和古代中國人存在一些明顯的差異。他們對感知預兆的天體現(xiàn)象不太感興趣,以預兆為基礎進行天象解釋并不是古埃及人的主要需求,以至于與星占術相關的內容直到很晚才被從希臘引入埃及。
由于沒有天象預測的需求,古埃及人也就沒有形成對日食、行星運動和其他天文事件進行長期觀測和記錄的傳統(tǒng),因此也沒有發(fā)展出使用復雜的數(shù)學知識來處理天文事件的方法,沒能形成較為完整的數(shù)理天文學系統(tǒng)。相應地,由于星占需求對天文學的“促進”作用,古巴比倫和古代中國都發(fā)展出了完善的天文觀測和天象預測體系。
天文學具有的實用性是所有早期古代文明都呈現(xiàn)出的共同特征,而且這一點在古代中國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中國的星占術和古巴比倫的類似,都具有“預警”性質。這種預警性的星占術利用天象,特別是異常天象的觀測來占卜國家大事,如一年的收成、戰(zhàn)爭的勝負、國家的興衰、皇室和重要官員的行動等。在司馬遷的《史記·天官書》中,幾乎三分之二的星占術文都是關于戰(zhàn)爭、收成以及君臣事務的,而中國的先哲對天文學也普遍有著“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的訴求。
《易傳》曰:“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這大概是古人最早觀象以見吉兇的經典論述。這種思想最遲可以追溯到殷商時期,因為在殷墟甲骨文中,我們可以見到很多關于異常天象的卜辭。
其實,古人最早用于占驗和預卜未來的方法有多種。在商代中期,出現(xiàn)了龜甲占卜,其占卜手法是將龜殼或者獸骨先鑿、再燒,看其所呈現(xiàn)的紋路。這種方式通常也被稱作龜卜。后來,和龜卜相對應,又出現(xiàn)了筮占,因為周朝人主要使用蓍草的莖來占卜,這種草莖長的可達2米,獲取也很便捷。
相對于這些利用自然界中的動植物的占驗方式,星占術在古代的地位是最高的,因為它與天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被認為是與上天直接溝通的途徑。從用龜甲占卜和蓍草算卦,再到仰觀天象,這是古代先民自然觀的一種迭代。在秦漢之后,星占的地位越來越高,以至于和帝王政治關聯(lián)起來。

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

《帝王道統(tǒng)萬年圖》中周代占卜的場景。
漢代儒家代表人物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說,“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唯有圣人才能預知,防止禍患災變的發(fā)生。儒家的士大夫們希望借助“通天”這種手段來實現(xiàn)他們的理想政治。他們相信,如果統(tǒng)治者忽略那些以天象和災害作為征兆的“天譴”,就會招致更大的災禍,甚至是王朝更替。所以,以天象占吉兇成了中國古代天文學家的一項政治任務。其實,為了應對這些需求,在很早的時候,中國古代天文學就有著兩項重要的分工,一是天文歷法,二是星占。例如,《周禮》記載,馮相氏掌歲月交替與天體運行規(guī)律,以“辨四時之敘”,而保章氏掌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辨其吉兇”。由此可見,天文歷法依據(jù)的是有一定周期的天象,而星占依據(jù)的則多是異常和偶見天象。

《歷代帝王圣賢名臣大儒遺像》中的董仲舒像。
唐朝的天文學家一行曾說:“其循度則合于歷,失行則合于占。”歷法以數(shù)學模型來模擬天體運動,呈現(xiàn)天上的“常態(tài)”。然而,由于天體運動也有非常態(tài)的時候,所以歷法無法涵蓋一切天文現(xiàn)象。因此,必須在歷法的“常”之外引入星占術來應對其中的“變”,以此作為歷法的補充。也就是說,歷法與星占分別負責天象中的“常”與“變”,只有將二者相互配合起來,才能掌握天道。
天文和星占是關乎政權和統(tǒng)治者個人吉兇的實用之學,同時又是表明“天命”和“正統(tǒng)”所在以及建構統(tǒng)治合法性的重要工具。那么,星占術又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呢?中國古代的星占術主要有三大理論支柱,那就是天人感應論、陰陽五行說和分野說。
天人感應論認為,天象與人事的關系緊密,天可以影響人事、預示災祥,而人的行為也能感應上天。陰陽五行說結合了陰陽和五行這兩種樸素的自然觀,將天象變化和“天命論”聯(lián)系起來,認為天象的變化乃因陰陽作用而生,王朝的更替也對應于五德循環(huán)。分野說則將天上的天區(qū)與地上的地域聯(lián)系起來,使得發(fā)生于某一天區(qū)的天象能夠對應于某一地域的事變。
這些學說和方法的建立,也決定了中國古代星占術具有政治意義,并且具有宮廷星占的性質。正是因為星占在政治活動中的重要地位,所以觀測天象就成了一項必須堅持的官方工作。于是,這也造就了中國古代天文學的官辦屬性,因而能夠得到雄厚的財力和物力保障,推動了天文事業(yè)持續(xù)而穩(wěn)定地發(fā)展。
在古代,星象的預兆關乎國家和皇帝的命運,屬于高度機密。皇帝為了防止大臣們隨意解說,要求官方機構必須依據(jù)官修星占書籍來做出占驗。但是,如果官方占驗由一家之說壟斷,占測的渠道就會單一,政治風險也會增大,這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因此,有時天文觀測和相應的占驗結果會來自多種途徑。例如,魏晉以后,歷代經常在禁中設立所謂的“內靈臺”;宋代在司天監(jiān)、太史局之外,在翰林院中設立天文院,各自獨立運作,這樣就能比對觀測和占驗結果,起到彼此監(jiān)督的作用。
由于星占的歷史非常悠久,所以幾乎所有早期的天文學家都是星占家。星占家的天文觀測會涉及各種天象,如太陽黑子、日月交食、月掩星、行星的順行和逆行、彗星流隕、新星和超新星爆發(fā)、極光等。其中,不少天象記錄也成為現(xiàn)代天文學家非常重視的研究資料。
這些珍貴的古代記錄具有長時間跨度的優(yōu)勢,其中一些甚至是最準確的現(xiàn)代天文觀測也無法取代的。比如,太陽的活動周期和地球自轉速度的變化等現(xiàn)象在較短的時間內是無法辨別的。此外,對于超新星爆發(fā)等罕見天文現(xiàn)象的研究來說,早期歷史資料的使用也是無可取代的。
古人對天象進行觀測和記錄的理由各不相同,但毋庸置疑,星占的需求在天文學的發(fā)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果沒有星占術這種如今來看屬于“偽科學”的內容所提供的強大推動力,很難想象有如此豐富的古代天象記錄。當然,其實也只有極少數(shù)早期文明在這方面有著比較大的貢獻。古埃及、古印度以及中美洲的瑪雅等文明在記載天象方面都相當有限,只有早期的巴比倫、古代中國以及中世紀以后的歐洲和阿拉伯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天文記錄遺產。
由保存下來的考古和歷史資料可以看出,人類比較系統(tǒng)的天象觀測開始于公元前8世紀末,而這些天象記錄基本上都依賴古巴比倫和古代中國。然而,隨著古巴比倫的衰落,從公元前50年至公元800年,中國幾乎成為唯一長期堅持勤勉觀測的國家,而這一時段中大多數(shù)幸存的天文記錄也幾乎都來自中國。如今,這些珍貴的、無法替代的資料依然具有現(xiàn)實價值。

巴比倫楔形泥板,上面記錄有月亮運動所經過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