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瑯邪邊,膠州灣——青島
- 海上絲綢之路:從青島到紅海
- 高洪雷
- 24593字
- 2024-08-30 15:11:12
它是春秋時期五大古港之一,也是遠古海上絲路的一大樞紐。中國最早的遠洋航行——徐巿東渡,就是從這里啟航的。那時,它叫瑯邪港。
一、遠古觀象臺
說起瑯邪,讀者或許會聯想到東晉開國皇帝瑯邪王司馬睿和王羲之所屬的瑯邪王氏。
其實,瑯邪(今瑯琊)本是一座小山。往近了看,它似乎是嶗山的余緒;往遠了看,它又像是泰沂山脈的末梢。它位于今青島市西海岸新區西南部,三面環海,唯有西部與陸地相連,海拔183.4米,山頂平緩,狀似高臺,人稱瑯邪臺。瑯邪臺周邊,是典型的基巖海岸,布滿高密度、耐腐蝕的花崗石,離岸不遠處水深就達20米,適合大型船只落錨。而且,這里晝夜溫差小,氣候濕潤,適合人類生息。文物不會講話,但碳-14能讓它報出年齡。考古成果證實,此地不僅出土了7000年前北辛文化時期的陶罐、5000年前大汶口文化時期的骨雕,還發現了4000年前龍山文化時期的青銅器。因此,瑯邪堪稱中國海洋文明最早的一縷曙光。
西周初年,開國元勛姜太公被封到營丘(今山東淄博市臨淄區),建立異姓諸侯國——齊國。司馬遷記載,齊國先民信奉的掌管八方的神:一叫天主,祠天齊(今淄博市臨淄區);二叫地主,祠泰山梁父(今新泰市梁父山);三叫兵主,祠蚩尤(今河南臺前縣)[1];四叫陰主,祠三山(今萊州市參山);五叫陽主,祠之罘(今煙臺芝罘島);六叫月主,祠萊山(今煙臺萊山);七叫日主,祠成山(今榮成市成山);八叫四時主,祠瑯邪。司馬遷又說:“瑯邪在齊東方,蓋歲之所始。”至于八神主的來歷,司馬遷說得有些模棱兩可:“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2]意思是,八方之神可能自古就有了,有人則說是姜太公創制的。今瑯琊臺景區介紹,就連瑯邪一名,相傳也是姜太公所取,意思是美好、漂亮。那時,瑯邪山作為四時主的祭祀地,顯然具備了觀象臺的功能,齊國古人在此觀測星象和氣候,劃分出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時,進而設立了二十四節氣。如果說瑯邪山是中國二十四節氣的起源地,應該不算虛妄之語。
一個能觀測星象與氣候的地方,當然也是古人出海漁獵的福地。后來,齊國在瑯邪臺灣(今青島市黃島區瑯琊鎮南部)建立了瑯邪港,它應該是中國最早的古港之一。
二、瑯邪海戰
春秋時期,是一個既生產智慧又播種仇恨的年代,所謂“春秋無義戰”可說是一個痛切的歷史總結。中國東部沿海,借助河姆渡文化、東夷文化的底蘊,從南到北崛起了三個擁有舟師的諸侯國:越國、吳國、齊國。
位于江南的吳、越,比鄰而居但仇深似海。吳王夫差二年(前494),越王句踐不顧大臣文種、范蠡的勸阻,主動發兵進攻吳國,雙方在夫椒(今太湖洞庭山)展開激戰。結果,3萬越軍慘敗給10萬吳軍,幾近全軍覆沒。為了保留名義上的越國,句踐帶著夫人來到吳國,當起了夫差的仆人。
志得意滿的夫差,已不滿足于稱雄江南,他還試圖爭當中原霸主,于是將目光瞄準了占有魚鹽之利的齊國。而北伐齊國,軍糧運輸就成了大問題。古代運輸主要采取兩種方式:陸運與河運。從吳國到齊國,距離遙遠,河汊縱橫,顯然不適合陸運。于是,夫差調集民工,開鑿了一條溝通長江、淮河兩大水系的人工運河——邗溝。吳王夫差十年(前486),邗溝開通,兵發齊國只等一個借口。
不久,他就等來了這個借口——邾隱公叛逃事件。兩年前,魯哀公發兵攻打附庸國邾國(今山東鄒城市境內),攻陷了邾國都城,俘虜了殘暴淫逸的邾隱公,并將邾國宮室洗劫一空。應邾國大臣茅成子的緊急求援,夫差親率大軍征伐魯國,一直打到曲阜城下,迫使魯國與吳國結盟。作為盟約中的一個條件,魯國釋放了邾隱公,邾國得以復國。邾隱公歸國后,仍不改“好樂”的本性,繼續胡作非為。極度失望之下,夫差派太宰伯嚭出面拘禁了邾隱公,扶持邾隱公的太子革為邾子,邾國從此淪為吳國的附庸。邾隱公不甘心被廢,于是在魯哀公十年(前485)春逃脫吳國的看管,來到魯國。因為他是齊國的外甥,隨即又投奔齊國尋求支持。齊悼公能接納邾隱公,不排除有向夫差“叫板”的成分。
于是,夫差以齊國“窩藏逃犯”為借口,親率大軍北上,并聯絡魯哀公、邾子、郯子分別出兵,組成了一支四國聯軍,共同討伐齊國。聯軍駐扎的地點,是齊國南部邊邑鄎。[3]
在中國歷史上,以“清君側”“引渡逃犯”為旗號的討伐之師屢見不鮮,如漢代的“七國之亂”、唐代的“安史之亂”、宋代的“張覺事件”、明代的“靖難之役”。應對討伐的辦法無非是兩個:一是全民動員,破釜沉舟,這是以民生凋敝、生靈涂炭為代價的;二是殺掉或交出肇事者,這是以犧牲自己人為代價的。但通常情況下,“清君側”和“引渡逃犯”不過是戰爭發起者冠冕堂皇的借口,即便像漢景帝一樣殺掉親信大臣晁錯,像北宋一樣將張覺的首級送給金國,也難保對方善罷甘休。此時,以國相田常為首的齊國貴族更是迂腐得可笑,他們不但采取了第二種辦法,而且由齊國大夫鮑子弒殺了齊悼公,并安排邾隱公逃走[4],然后向諸侯聯軍發出訃告,意思是:肇事者已死,敬請退兵。令齊國貴族大跌眼鏡的是,夫差接到訃告后,先是在軍門外為齊悼公假惺惺地哭了三天,然后聲稱“弒君”乃天譴之罪,比“窩藏逃犯”更為惡毒,因此發誓嚴懲罪犯,并命令吳國大夫徐承率舟師前來增援。
于是,吳國舟師的幾百艘戰艦,似滾滾的烏云,從南向北撲向齊國瑯邪港。瑯邪,既是齊人祭祀之地,堪稱齊國君民的精神寄托;又是齊國海鹽產地,乃齊國鉗制天下諸侯的一張底牌;還是齊國的核心港口和舟師駐地。瑯邪一旦失守,齊的國運就到頭了。
戰爭是國家主義的黏合劑。大敵當前,齊國貴族們只能放棄內訌,擱置爭議,化干戈為玉帛,團結抗敵。[5]
吳國舟師,既有夫差的王舟“艅艎”號樓船作為旗艦,又配備了負責高速沖鋒的橋船、負責沖撞敵艦的突冒船、擅長水上作戰的大翼船,可謂精銳盡出,來勢洶洶。為此,齊國舟師決定以逸待勞,在瑯邪臺灣外伏擊強敵。
中國歷史上首次大規模海戰拉開帷幕。
也許是過于驕橫,也許是急于求成,吳國舟師進入黃海后,不加休整便繼續進發。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凌厲的海風在瑯邪海域掀起沖天怒濤,習慣內河作戰的吳國水兵忍受不了艦船的顛簸,大多出現了暈船跡象,艦隊陣形大亂。
機不可失。靜候多日的300艘齊國艦船,分三路縱隊,從上風處全速壓向吳國舟師,水兵們紛紛把火箭射向對方。一時間,吳國艦船燃起熊熊烈焰,成為一座座懸浮在海上的“火山”。
在短暫的混亂后,吳國舟師開始還擊,雙方的箭鏃你來我往,在海空織起一張遮天蔽日的箭網。隨后,齊國舟師逼近吳國舟師,雙方進入慘烈而血腥的接舷戰。一來,吳國水兵是侵略者,長途奔襲,身心疲憊,而齊國水兵是衛國者,以逸待勞,同仇敵愾;二來,吳國水兵光腳赤膊,而齊國水兵身披盔甲,齊師很快占了上風。
接下來,十幾艘大型齊國戰艦,在輕型機動艦船掩護下,對吳軍旗艦“艅艎”號形成圍攻之勢,護衛船被悉數擊退。其慘狀,形同群狼圍攻一頭野牛。
吳國舟師損失過半,身中數箭的徐承只得在衛兵護衛下狼狽南逃,冒著殘火的“艅艎”號則被齊軍繳獲。瑯邪海戰以吳方慘敗而告終。
噩耗傳到諸侯聯軍所在的鄎,一直等消息的夫差怔了半天,只得下令班師回國。
在南去的戰車上,風塵仆仆的夫差回過頭來,咬牙切齒地說:“我會回來的!”
殘陽如血,倦鳥歸巢,一樹樹玉白色的杏花隨風凋零,一顆不屈的頭顱被映入下墜的夕陽,徐徐鋪展出一幅題為“命運”的畫軸。
三、越王遷都
如果您熟讀史書定會發現,歷史一直在簡單重復從前的錯誤;如果您閱歷深厚也會發現,許多人會在同一個地方多次跌倒。因為人性永恒,人改不了自以為是和心存僥幸。時隔一年,即吳王夫差十二年(前484),吳軍重整旗鼓,再次北伐,在艾陵(今濟南市萊蕪區東南)與齊軍血戰一場,僥幸贏下一仗。又過了兩年,夫差親率吳軍主力,前往中原與諸侯會盟。夫差此舉,無異于自掘墳墓,因為他在不顧一切地向前沖鋒時,也把不設防的后背暴露了出來。當夫差率軍挺進到700公里外的黃池(今河南封丘縣西南),與晉國爭奪盟主之位時,背后的人動手了。
這個人,就是被夫差踩在泥水里,又用力蹍了幾腳的句踐。中國古人羞辱對手的手段,比現代人直接且粗魯。句踐通過被迫吃夫差的糞便贏得信任,被僥幸放回越國后,已經臥薪嘗膽達十年之久,并暗中訓練了一支強大的軍隊。接到吳軍傾巢出動的密報,他沒有放過這個翻身的良機,親率大軍突襲了兵力空虛的吳國,攻克了夫差的老巢姑蘇,殺死了太子友。夫差得到噩耗,趕忙率領大軍火速回援,結果在姑蘇城外被張網以待的句踐擊潰。夫差只好向句踐低聲下氣地求和,形同當年句踐向夫差求和一樣。吳王夫差二十三年(前473),越國蕩平了吳國,逼迫夫差自殺。放眼望去,江南已盡入句踐掌心。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句踐帶著被夫差錯失的霸主夢,率軍渡過淮河,與諸侯會盟于徐州,逼迫周元王封他為伯,得以成為春秋最后一霸。
為了鞏固春秋霸主地位,句踐考慮把都城遷往中原。對于遷都的方向,大臣范蠡的建議是瑯邪。范蠡解釋說,齊、燕習慣陸上作戰,有強大的車馬步兵;而越國習慣“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強項是水上作戰。如果占據黃海之濱的瑯邪港,就可以揚長避短,進可攻、退可守,必要時還可以從海上補充后備力量。
但越都北遷,不光齊國不答應,還會引起群雄共憤,鬧不好連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周天子也會站出來干涉。接下來,越國君臣絞盡腦汁,想出了兩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第一,越人乃大禹的庶子無余的后代,九州是由大禹劃定的,瑯邪處在九州之一的青州境內,越人遷到瑯邪名正言順;第二,齊平公上臺后,權相田常割瑯邪為封地,引發國內動蕩,吳國一度占領瑯邪,如今吳國被越國兼并,那么吳國曾經的地盤自然歸越國所有。為此,句踐公開宣布了北遷瑯邪的計劃,美其名曰“收復舊地”。可見,即便是人類童年時代的戰爭猛獸,也無一例外會戴上一張“正義”的畫皮。師出有名,名不正則言不順是禮儀之邦的倫理觀,戰爭倫理也不例外。
戴上畫皮,吃起人來就容易多了。周貞定王元年(前468),句踐動用“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6],浩浩蕩蕩殺向瑯邪。此時的齊國,早已喪失了“海王之國”的實力和銳氣,只是在外交上象征性地表達了幾聲抗議,便將舟師和車兵撤離了瑯邪。
句踐從瑯邪港登岸后,在附近壘起一座望海的觀臺,并按照周朝規制,建設了一座方七里的公城[7],然后把都城從會稽(今浙江紹興市)“運”到瑯邪,使得瑯邪一躍成為戰國初期北方政治、經濟、軍事中心。[8]
這座規制宏大的新都,位于瑯邪港正北4公里、今瑯琊臺景區西北5公里處,她既保有江南城市的靈巧,又具備北方城池的雄勁,是一座與句章南北呼應的大型港城。經過2000多年的風吹雨打,至今仍有1到3米高的殘墻斷垣,附近還發現了帶有越國風格的陶片和越式青銅劍。[9]
借助越國新都的加持,瑯邪港南達江浙沿海,北通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成為遠古海上絲路的一大樞紐,與碣石(今河北昌黎縣碣石山)、轉附(今煙臺市芝罘島)、會稽、句章(今浙江寧波市江北區)并稱五大古港。其海上軍事、貿易地位,長時間難以超越。至此,你或許可以更深入理解我把海上絲路起點選為青島的另一份初心了。
此后90年,瑯邪貴為越都,瑯邪港也傲視群港。其間,越王句踐、鹿郢、不壽、朱句、翳先后當政,越國一直稱霸東方與中原。他們在齊魯大地也屢有斬獲,越王朱句滅掉了今山東南部的滕國(今山東滕州市)、郯國(今山東郯城縣),越王翳則滅掉了繒國(今山東蘭陵縣),越國疆域從山東沿海直達福建。
越國由盛轉衰的時間節點,當是越王翳二十五年(前386)。那一年,周安王立齊國國相田和為齊侯,列于周室。齊國名義上的君主齊康公姜貸,則被田和放逐到海濱的一個小島上。更換主人的齊國,形同一個嫁接換頭的老果樹,立時煥發出久違的勃勃生機,并顯示出咄咄逼人的氣勢。
于是,越王翳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嚴峻形勢:近處是田和當政的齊國對越都瑯邪虎視眈眈,遠處是楚國不斷威脅越國西南邊境,就連吳國舊貴族也在江南蠢蠢欲動,再加上瑯邪遠離自己的大本營越地,軍隊和物資運輸都很困難。權衡再三,越王翳準備將都城遷回南方,以便加強對吳越地區的控制。
越王翳三十三年(前378),越王翳將都城遷回了江南的吳(今江蘇蘇州市),北方的越人也大批返回江南。不過,越國依然在名義上把瑯邪視作北方都城。
越王翳返回江南的第三年,就被自己的兒子殺掉了,然后就是長達幾十年的內亂,國力持續衰落下去,再也沒有能力兼顧北方的瑯邪。
瑯邪回到了娘家,她應該感到慶幸;但永遠失去了王城地位,她是否又感到失落?
四、方士東渡
古人有三大夢想:飛天、長生不老、預知未來。在飛天不現實、預知未來不可驗證的時候,長生不老似乎最能讓人矢志不渝。“安得不死藥,高飛向蓬瀛?”剛剛完成統一六國偉業的始皇帝嬴政,急切地想得到不死藥。
嬴政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他不僅善于把夢想變成現實,而且習慣親力親為。始皇帝二十八年(前219),他先是東巡泰山,舉行了封禪大典。然后東游沿海,尋求長生不老藥。他像“老鷹捉小雞”游戲中的母雞一樣,領著一支長長的隊伍,沿著山東半島漫長的海岸線,先后巡游了黃(今山東龍口市)、腄(今山東煙臺市福山區)、芝罘(今煙臺市芝罘島)、榮成山(今山東榮成市成山頭)、瑯邪。瑯邪,作為秦朝三十六郡之一,是他東巡的最后一站。一天,他信步登上瑯邪山,捋著稀疏的胡須,眺望著無涯的大海,任海風掀起黑色的皇袍。那一刻,他說了什么,史書上沒有記載;他想了什么,后人無從猜測。我們只知道,他在瑯邪滯留了三個月,下詔將3萬戶百姓遷到瑯邪山下,免除了他們12年的賦稅徭役,還組織他們在瑯邪山修筑了高出山頂9米的瑯邪臺。然后,在瑯邪臺立下紀功刻石,刻石上寫道:“維二十八年,皇帝作始。……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維秦王兼有天下,立名為皇帝,乃撫東土,至于瑯邪。……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10]
其間,他接到一封上書,上書者名叫徐巿(fú),又名徐福,生于齊王建十年(前255),今山東龍口市徐福鎮人[11],據說是徐偃王的29代孫,成年后以方士為業。他向嬴政上書說,海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不死之藥”,服后便可“長生不老”,請允許自己帶上幾千童男童女,替皇帝入海尋找仙人。
看到上書,嬴政大喜過望,決定派徐巿帶上三年的糧食、衣履以及藥品、耕具、蠶桑種子,入海求仙。這次入海求仙耗資不菲,即使是嬴政這樣窮奢極欲的人,都曾抱怨遠航費用過于高昂。然而,徐巿出海數年,并未找到什么神山。
始皇帝二十九年(前218),嬴政第二次東巡,目的地仍是瑯邪。遺憾的是,他在瑯邪行宮住了一些日子,既沒有見到徐巿,也沒有聽到徐巿“入海求仙”的任何消息,便取道上黨郡(今山西長治市一帶),返回了咸陽。
接下來的兩次東巡,他故意避開了瑯邪。
直到始皇帝三十七年(前210),嬴政第五次東巡,才再次來到瑯邪。這一次,嬴政終于見到了徐巿。當時,嬴政臉上堆滿烏云,手扶著劍柄,一副要殺人的架勢。徐巿趕忙解釋說,自己之所以沒有得到仙藥,是因為出海途中遭遇巨鮫阻礙,請求陛下增派射手,用連弩對付巨鮫。出人意料的是,嬴政居然又一次信了徐巿,派他再次帶上童男童女三千人駕船出海尋找仙藥。為保證徐巿出海順利,嬴政命令漁民準備捕殺巨鮫的工具,然后由他親自攜帶連弩入海尋找巨鮫。他從瑯邪乘船一路向北,在榮成山一無所獲,到了芝罘海面,才終于碰到一條巨鮫,用連弩射殺了它。[12]
英雄有兩大死敵:歲月和美人。為了戰勝歲月,上天入海求不死;為了贏得美人,處心積慮抱春歸。嬴政替徐巿消除了“巨鮫”的障礙后,沿著海岸繼續西行,到了沙丘宮(今河北廣宗縣)就一命嗚呼了,死時年僅50歲。而此時的徐巿,已經帶上三千童男童女、百工以及五谷,從瑯邪港啟航,經成山頭、芝罘、蓬萊、廟島群島,越渤海灣來到遼東半島老鐵山,繼而東去朝鮮半島海岸,在濟州島稍事休整,然后渡過對馬海峽,穿過北九州沿岸、關門海峽、瀨戶內海、大阪灣,最終抵達人生的另一個起點——和歌山新宮町附近的熊野灘。[13]
由于不可能得到什么不死藥,徐巿和隨行人員只能永久居住下來,教當地人農耕、紡織、醫療、捕魚之法,過起了漁歌唱晚、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他也成了當地人口中的“農神”和“醫神”。今和歌山縣,有徐福墓、徐福古祠。[14]
有人說他是全球最早的航海家、中日友好的使者,有人說他是海外移民的先驅,還有人說他是瞞天過海、故弄玄虛的高手,甚至也有人說他到底在哪里落腳至今成謎。其實,他對于我們,猶如山巔的白云,爬上山巔云卻還遠;又像潭中的皎月,撥開水面月卻更深。
五、海上漂來的和尚
徐巿訣別后,瑯邪開始寂寞,盡管漢武帝劉徹也來過兩次,但那帆檣林立的場景,已成彩虹般的過往。
直到620年后的一天,一個和尚[15]爬上這片海岸。
他法號法顯,俗姓龔,今山西襄垣縣人。小時候,他的三個哥哥相繼夭折,父親擔心禍及法顯,讓3歲的他出了家。他出家幾十年,仍找不到統一而嚴謹的戒律。他認定,不是有關佛經沒有傳到中原,就是翻譯過程中出了問題,因此決定前往佛教起源地天竺(今印度)尋求戒律,也就是到西天取經。
他置身生命的黃昏時刻,開放的卻是青春的花朵。東晉隆安三年(399),65歲的法顯與4位僧人一起,從長安啟程。第二年,他們在張掖遇到了6位僧人,組成了11人的“西行巡禮團”。巡禮團西出陽關,走樓蘭道,越白龍堆沙漠,經鄯善、焉耆,向天竺匆匆走去,一直在外游蕩了14年。這14年,是他從65歲到79歲的暮年。這個年齡,即便放在壽命普遍延長的今天,也不適合在外流浪了。
如果額頭終將刻上皺紋,強者只能做到不讓皺紋刻在心上。在67歲那年冬天,他進入天險隘口——蔥嶺。這個自古至今連孔武有力的年輕人也難以在夏天翻越的地方,卻讓一位仙風佛骨的老人在冰天雪地的嚴冬戰勝了。一路上,他隨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但都沒有讓他猶豫停步。
他不是無處停步,沿途各國都歡迎這個聲名與學問并隆的佛學大師,都想供養他,崇拜他,聽他說法,拜他為師。但是,他不愿停留。因此,他總是“在路上”。“在路上”,曾經是20世紀西方現代派文學的一個時髦命題,鼓舞“垮掉的一代”產生了浪跡天涯的夢想。我們的文化中也出現過“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的風潮。但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青年之后都是中年,敗給時間的青春大多被庸常收編,走上回家娶妻生子,頤養天年的尋常路。只有這個滿臉皺紋的苦行僧還在路上。從此,他那孤獨身影,成了佛教思想史長廊里不朽的雕像。
翻越蔥嶺,渡過印度河,終于到達中天竺。此時,11人的取經隊伍,只剩下法顯與道整二人,其他人不是中途回國,就是因病去世了。在中天竺,法顯研修了整整三年,收集了六部佛典。道整醉心于當地的佛學氛圍,決定留下不再回國,法顯只能孤身一人繼續旅行。他周游了南天竺和東天竺,又在師子國(今斯里蘭卡)求得了四部經典。
東晉義熙七年(411)八月,法顯乘坐一條能搭載200人的商船,從師子國東歸。其間,遭遇了大風襲擊、商船漏水等一系列險情,總算在90天后抵達耶婆提(今印尼爪哇島)。在那里,法顯停留了5個月,一邊休整,一邊等候季風。第二年四月十六日,正值港口漲潮,海上刮起強勁的西南季風,他搭乘另一艘載有200人的商船,帶足50天的糧食、副食品、飲用水,向東北方向的廣州行進。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深夜,狂風大作,云層低垂,巨浪滾滾,黑風暴雨撲面而來。船上的婆羅門教徒說:“因為船上坐著一個沙門,給我們招來了災難,應當把他扔到海島邊。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讓我們如此危險。”法顯的施主挺身而出,厲聲說:“你們如果扔下這位沙門,也一并把我扔下去。不然,就殺掉我。如果你們堅持扔下這位沙門,我到了漢地,會向國王告發你們。要知道,漢地國王也敬信佛法,尊重比丘僧。”商人們這才打消了扔下法顯的念頭。
由于陰雨連綿,無法通過觀測日月星宿導航,導致商船走了70多天仍未找到港口,糧食和淡水將盡。商人們議論說:“正常情況下,50天便到廣州,如今已過期多日,看來我們偏離航線了。”接下來,商船向西北行進尋找海岸。
12天后,突然抵達一片海岸,見到了漢地獨有的植物,明白是到了中國。然而,因為見不到人跡,不知到了何地。有人說沒到廣州,有人說已過廣州,爭來爭去,始終沒有定論。于是,他們乘坐救生艇進入港灣,打聽自己所在的方位。他們遇到了兩位打獵歸來的獵人,大家讓法顯用漢語詢問他們。法顯先是讓獵人不要緊張,然后問獵人:“你是什么人?”獵人答:“我是佛門弟子。”法顯又問:“你們進山尋找什么?”獵人詭稱:“明天是七月十五日,想摘些桃子祭佛。”法顯又問:“這是什么地方?”獵人回答:“這里是青州長廣郡牢山南岸。”
大家喜不自勝,派人前往長廣郡(郡治在今青島市城陽區)聯系。當時的長廣郡太守,名叫李嶷,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聽說有高僧從海上來,趕忙乘船把人接到岸邊,將佛經和佛像迎請到郡治。
船上的商人趕往了貿易目的地揚州,法顯則被留在了當地。法顯一邊恢復身體,一邊講經說法,使得佛教在嶗山周邊聲名大振。為了表達對法顯的敬仰,也為了安頓法顯帶回的佛像,李嶷在法顯登陸的地方建起一座石佛寺,如今名叫潮海院。無數到過青島的人,都慕名來這個神圣、神奇、神秘的千年古剎,坐在兩棵1600多年樹齡的銀杏樹下,一邊品嘗千年古井的水沖泡的清茶,一邊聆聽千年不息的濤聲。
盡管當地人對他尊崇有加,但他執意南歸東晉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青州刺史劉沇試圖留他過冬,法顯說:“貧僧投身于遙遠而近乎無法返回的地方,目的是回來弘揚佛教,我的愿望尚未完成,不能在此久留。”[16]
法顯一路南下,經彭城(今江蘇徐州)、京口(今江蘇鎮江)來到建康道場寺。他預感時日無多,便開始與時間賽跑,與外國僧人佛馱跋陀一起,翻譯了近100萬字的經典,其中的《摩訶僧祗律》(也叫《大眾律》),成為五大佛教戒律之一。法顯還將取經見聞寫成了一部不朽的名著——《佛國記》。他一生都像蜜蜂一樣不停地勞作,他采的花粉多得令人望而生畏,文化之花因他而繁衍不息。他不是一條涓涓的溪流,而是一條奔騰的大河,其磅礴的能量,多少歷史中人都望塵莫及。
元熙二年(420),86歲的法顯耗盡了最后的精力,在荊州辛寺圓寂。[17]同一年,中國還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103歲的東晉也死了。
法顯以最執著的生命意志,使佛學揳入了中華文明。作為中國第一個由西域走向天竺的取經者,第一個把梵文經典帶回國內并直接翻譯成漢文的人,第一個用文字記述取經見聞的人,第一個訪問斯里蘭卡的人,他堪稱中國佛學與絲綢之路的“精神海拔”。法顯圓寂了,可他的名字還在流傳,如日,如銀河,如照亮信眾的燈,如永不腐朽的碑銘。
因為法顯路過,青島不再寂寞。
六、蘇軾打瞌睡
宋代的膠東半島,設有四個沿海州郡,分別是登州(州治在今煙臺市蓬萊區)、萊州(州治在今萊州市)、濰州(州治在今濰坊市濰城區)、密州(州治在今諸城市)。元祐二年(1087)前,密州轄諸城、安丘、莒縣、高密四縣,南瀕黃海,東臨膠州灣。鑒于登州港和萊州港位于半島北部,處在與遼、金對峙的前線,因此宋朝下令將它們變為軍港,并對私自走北路航線的商人給予兩年徒刑的嚴厲處罰。另外,從朝鮮半島通往明州(今浙江寧波市)的南路航線,也因為黃海中有橫貫千里的積沙(古稱黃水洋),漸漸被各國商船摒棄。如此一來,密州直達高麗的航路成為最暢通、最繁忙的商路。于是,嗅覺靈敏的商人紛紛將目光轉向位于膠州灣的板橋鎮。這個遠古海港,終于迎來了千載難逢的機遇。
蘇軾,就是在此背景下主政密州的。史載,熙寧七年(1074),蘇軾由杭州通判調任密州知州。
大概有些人,生來就不是做路人甲,跑龍套,當走卒的,他們是浩瀚銀河中心最耀眼的星光,是迢迢遠山深處最清冽的甘泉,是無垠沙漠盡頭最豐美的綠洲。蘇軾就是這樣一個人,做事情,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達到極致。他的散文,位列“唐宋八大家”;他的詞,高居宋代詞人之首;他的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他的書法,與米芾、黃庭堅、蔡襄并稱“宋四家”,其《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他的畫,與米芾、李公麟并稱“宋三家”。說起他來,不用生公說法,石頭也會點頭。王國維說的,他和莊子、淵明、子美、子瞻,三代以下的詩人無過之者,說他們即便不是靠文學天才,其人格也自足千古,是中肯之言。
在密州執政的兩年間,他寫下了二百多篇詩詞文賦。[18]一天,他打獵歸來,興沖沖地寫了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年中秋,他喝醉了,對著一輪圓月發呆,想起遠方的弟弟蘇轍,隨口吟出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他骨子里是文人,但并非不重視經濟與民生。他開倉放糧,為饑民解了燃眉之急。他深入田間地頭,帶領百姓用火燒、深耕法,根除了蝗災。他興修水利、收養棄嬰,給了百姓安居樂業的環境,密州民眾親切地稱他“蘇大人”。
只可惜,他在一件事上打起了瞌睡。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件足以改變北方經濟版圖的大事。
機會,留給了下一任密州知州。
他叫范鍔,字隱之,浙江蘭溪人,18歲考中進士,先后擔任七州四漕的官員,人到中年時就任密州知州。
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這個對水運情有獨鐘的官員,一到密州,就發現了一個大問題。原來,宋朝在廣州、杭州、明州設立了市舶司——類似今天的海關。市舶司由朝廷直接派官員管理,對所有商船,根據進出口貨物的價值、船舶載重量、經營者身份進行“抽解”,征收百分之七到二十的入口稅;還有權把專營的進口商品如香料、象牙、珊瑚、瑪瑙、玳瑁等進行“和買”,就是按照朝廷的定價全部買下,或者直送京都皇宮,或者由市舶司出售。市舶司每年抽稅200萬貫[19],香料專買收入最高年份達70萬貫,兩項合計占朝廷年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是一筆巨額收入。沒有設立市舶司的港口,外貿事務由各州負責,收入也歸地方所有。但王安石變法后,為了增加中央收入,于元豐三年(1080)出臺了“元豐市舶條”,強化了市舶司的貿易主導地位,劃定了各市舶司的貿易版圖,規定明州市舶司是北宋與日本、高麗進行貿易的唯一合法港口,如有違背,以欺君罪論處。這對于習慣與高麗貿易的密州港,無異于滅頂之災。
是接受現實、茍延殘喘,還是挑戰命運、博得生機?元豐六年(1083)十一月,密州知州范鍔上書,奏請朝廷在高密縣板橋鎮(今膠州市阜安街道老城區)設立市舶司。奏章上說:“板橋瀕海,東則二廣、福建、淮、浙,西則京東、河北、河東三路,商賈所聚,海舶之利顓于富家大姓。宜即本州置市舶司,板橋鎮置抽解務。”
范鍔的奏請,并無虛妄之詞,因此宋神宗朱筆一揮,將范鍔的奏章批轉給了都轉運司長官吳居厚。吳居厚認為范鍔的奏請可行,建議在下一年的七月初三實行。變法派大臣對此有不同意見,但又不能無視皇帝的旨意,便拿出了一個折中方案,于元豐七年(1084)三月在板橋鎮設立了榷易務。榷易務,不僅規格低于市舶司,而且沒有市舶司的發舶、抽解、稽查職能,只是參與市場買賣,穩定物價。對此,范鍔并不滿意。盡管如此,外國商旅還是有所增加,最有名的客人是高麗國王子、高麗天臺宗始祖義天,他專門乘船來到板橋鎮圣壽院、密州資福寺求法,范鍔熱情接待了他。
下一年,宋神宗駕崩,年幼的宋哲宗繼位,太皇太后高氏臨朝聽政,大權回到保守派手中。元祐二年(1087),朝廷批準設立了泉州市舶司。此時的范鍔,已經升任金部員外郎,負責全國財稅征收事務和度量衡管理,但他一直心系密州,尤其對密州不能設立市舶司耿耿于懷。元祐三年(1088)初春,他邀請京東轉運使赴板橋鎮實地考察,再次向朝廷奏請設置板橋鎮市舶司,理由是:“廣南、福建、淮、浙商人,通過海路將貨物販運到京東、河北、河東等路,他們運營的錢帛絲綿,尤其是象犀、乳香等珍稀物品,雖然執行了朝廷特種商品專賣制度,但難免有欺瞞行為。如果設立板橋鎮市舶司,那么堆積在府庫里的海外物品,定然是杭州、明州的一倍以上。允許商船通行,使之不再有冒犯禁令遭受刑罰的擔心,那些貢獻京城的貨物,也能避免海陸運輸的各類風險。”[20]當然,他也沒有忘記提醒保守派宰相,密州早就該設立市舶司了,當年此事就是被變法派攪黃的。
既然是變法派攪黃的,那就簡單了。同年三月,朝廷以小皇帝的名義發布詔書,同意在板橋鎮設立市舶司,負責辦理北方所有口岸的貿易手續,入列宋朝五大市舶司;任命范鍔兼任京東東路副轉運使,具體主持板橋鎮市舶司的開辦事宜;設立膠西縣,縣衙就在板橋鎮。
喜訊來得有點晚,畢竟還是來了。一時間,膠州灣海面船舶迤邐,帆檣云集;板橋鎮內商鋪櫛比,酒肆林立,各國商人川流不息,夜不罷市,絲竹悠揚,歌聲十里。僅高麗商人、僧侶、水手就達10萬人以上。為了接待高麗使臣和商人,板橋鎮專門修建了高麗亭館。北宋都城開封府的進出口物資,常由板橋鎮吐納轉輸。北宋中后期,板橋鎮的進出口貿易額超越了長江三角洲的明州與杭州,每年的關稅收入超過3萬貫。[21]
青島應該記住這個名字——范鍔。一座城市要想留住自己的歷史底蘊和文化輝光,不應忘記每一個曾為之付出智慧的人。
七、它救了南宋
北宋靖康二年(1127),徽、欽二帝在大金國兵臨開封城下時,聽信法術可以退兵的鬼話,讓一伙搞雜耍的市井無賴開門退敵,導致京城陷落,皇帝被俘,歷167年的北宋轟然坍塌。隨后,宋徽宗的第九個兒子趙構建立南宋,率領余部退居江南,把朝廷行在建在臨安(今浙江杭州市),淮河以北的半壁江山被金國占領,當然也包括板橋鎮市舶司所在的膠西縣。為了承接密州與高麗的貿易功能,南宋在江陰設立了市舶司。
站在南宋角度看,密州市舶司永遠消失了。其實,占有膠東半島的金國,并未浪費板橋鎮這一優質資源。金皇統二年(1142),金國設立了膠西榷場,使之成為金、宋之間海路貿易的唯一官市。直到南宋末年,板橋鎮仍是北方海上物資集散中心和海外轉口貿易港。明朝初年,由于云溪河淤積,板橋鎮成為內陸,當地人只得沿著河道向外開辟了塔埠頭港(又稱膠州碼頭),它是清朝前期山東半島最大的商港,這是后話。
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宋高宗趙構與宰相秦檜通過除掉抗金名將岳飛,換來了一紙和約——《紹興和議》,以放棄失地和對金稱臣納貢為代價,換回了南宋在淮河、秦嶺以南偏安的局面。但和約不完全等于和平。紹興十九年(1149),完顏亮弒君篡位,當上了金國皇帝,史稱海陵王。這是個有能力、有野心、有霸氣也有韜略的人,兩宋的傳奇故事里總是有他的身影。當然,這類人也總是難免霸道與驕橫。據說他曾對大臣高懷貞說:“我有三大志向,國家大事都由我說了算,這是一;親率大軍討伐敵國,把敵國君主押在面前問罪,這是二;無論親疏,讓天下所有絕色女子成為我的妻子,這是三。”[22]他還寫過一首詩:“萬里車書已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足見其拔劍問鼎天下的野心。
為方便南侵,完顏亮下令在開封府訓練軍隊,作為陸上南侵的基地;下令在潞河(今天津白河)建造戰船,組建從海上南侵的水師。缺少造船的木材,他就強令拆毀民房。兵士不足,他就將20歲至50歲的居民統統編入軍籍。軍糧不夠,他就下令各州縣儲糧一律留作軍糧。他還將制造武器的任務攤派給各州,搞得箭翎一尺賣到一千錢,各地紛紛將耕牛殺了以取皮革牛筋,甚至連烏鴉、喜鵲、土狗、家豬也未能幸免。太后勸他不要遠征南宋,他居然逼迫母親自縊。[23]
翻開全球史就會發現,從公元275年到1025年,歐洲11個國家平均從事與某種軍事活動有關的時間就占了百分之四十七。[24]所謂的和平,似乎只是上一場戰爭與下一場戰爭之間的暫歇期和醞釀期。
待一切準備就緒,完顏亮派人要求南宋修改《紹興和議》,將東起淮河、西至大散關的國界,南移到長江、漢水。他要暢飲漢江水,飽餐揚子鱷。
即便趙構再膽小,秦檜再妥協,也斷然無法答應如此過分的要求。[25]
大戰已箭在弦上。
紹興三十一年(1161)九月,完顏亮調集60萬水陸大軍,兵分四路,在東起黃海、西到甘肅的千里戰線上,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南侵。其中一路,以工部尚書蘇保衡為水軍都統,驃騎上將軍、益都總管完顏鄭家奴為副都統,率領7萬水師、600多艘戰船,從膠州灣南下直取臨安,試圖對南宋形成海陸夾攻之勢。完顏亮宣稱:“多則百日,少則一月,定能滅掉南宋!”
得知金國水師將從海道直取臨安,54歲的趙構再也坐不住了。想來,自己19歲被送入金營當人質,20歲在國破之際被扶上皇位,然后就是30年的南逃、和議、再南逃、再和議,常常夜里剛躺下就要起床逃跑。說實話,他恨不得立刻把皇位讓給養子。但他又不想和父親當年陣前傳位給哥哥一樣,留下臨陣退縮的惡名。他決定挺過這一關再說。危難時刻,他想到了李寶。李寶,河北人,曾經是岳飛的部將,時任浙西路馬步軍副總管,負責南宋海防事務。
趙構緊急召見了李寶,問他有多少水軍和戰船。李寶據實相告,稱能出海的只有120艘,將士僅有3000人,都是福建、浙江弓弩手,不是正式軍人,但并非沒有勝算。
趙構驚問:“勝算在哪?”
李寶答:“一是必勝之志。”
“第二呢?”趙構焦急地追問。
“戰力與裝備。”中國是火藥的誕生地,當歐洲人還在苦練劍術的時候,南宋戰船已經裝備了弓射火箭、火毯、火蒺藜、霹靂炮、突火槍等火器。
看著愛將篤定的表情,趙構仍半信半疑。
接下來,李寶率領南宋水師,從平江(今江蘇蘇州市)出發,揚帆北上。
海上突然刮起北風,巨浪沖散了南宋的水師。李寶仰天長嘆:“是老天要試我李寶殺敵的決心嗎?”于是他酹酒祭海,擊劍發誓:“李寶心如鐵石,至死不變!”第二天,風停浪歇,沖散的船只重新集結,繼續前進。途中,得知金兵正在圍攻宋將魏勝占領的海州(今江蘇連云港市),李寶還指揮水師登陸,解了海州之圍。之后,李寶率艦隊繼續北上。
十月,南宋水師趕到石臼島(今山東日照市),得知金國水師停泊在膠西縣的陳家島(今名鴨島,位于瑯琊臺西南7.5公里的海中),兩軍相隔僅有30多里。根據情報,李寶發現了金國水師的一大漏洞,那就是他們形同三國赤壁之戰中的曹軍戰艦一樣,把艦船全部集中在一起,雖能彼此照應,但行動不便。那么,能否讓陳家島變成當年的赤壁呢?況且南宋水師還裝備著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系統——火器。于是,一個“火攻”計劃在李寶心中生成。
十月二十七日凌晨,南宋水師借助南風,迅速逼近陳家島。李寶知道金國船帆多用夾油絹制作,碰到火星就會爆燃,便下令士兵向金艦發射火器。剎那間,無數燃燒著火焰的弓射火箭,帶著南宋軍民的滿腔義憤,像漫天的流星一般飛向金艦。金艦大多起火,尚未起火的幾十艘艦船,也在宋軍摧枯拉朽的攻勢面前一籌莫展。隨后,李寶命令將士跳上金艦,發起致命一擊。人數眾多的金國水師,有的被大火燒死,有的被宋軍砍死,有的跳海逃命被淹死,其中的漢族士兵則紛紛倒戈。
就這樣,用火器裝備起來的南宋水師,一舉擊潰了20倍于己的金國水師,燒毀600多艘金艦,殺傷6萬多名金兵,連金軍副統帥鄭家奴都做了俘虜,只有金軍統帥蘇保衡僥幸逃脫。可以說,陳家島海戰,是中國海戰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經典戰例,是一場智力擊敗體力的大勝仗。
金兵在海上慘敗的同時,完顏亮在長江沿岸的采石(今安徽馬鞍山市西南)之戰中,也被南宋中書舍人虞允文率領的軍隊擊敗。金國大本營的完顏烏祿被擁立為帝,史稱金世宗。金世宗一上臺,就宣布廢掉在前線作戰的完顏亮。面對腹背受敵的窘境,完顏亮仍不死心,居然下令軍隊冒死進攻,結果引發了兵變。一支箭從背后射進了完顏亮的身體;見他未死,一個將軍補了一劍;見他還有一口氣,金將們用繩子勒死了他。
長出了一口氣的趙構,以“倦勤”——想長期休養為由,下詔傳位給養子宋孝宗。趙構與秦檜狼狽為奸的時代畫上句號。
歷史記住了陳家島。
八、東方密報
1870年7月,一個貼著戰爭標簽的時段。為了爭奪歐洲大陸霸主,老牌的法蘭西帝國與新興的普魯士王國公開翻臉,普法戰爭爆發。連日來,普魯士軍隊高歌猛進,俘獲了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進而兵臨巴黎城下。頻傳的捷報,讓普魯士首相奧托·俾斯麥心花怒放。一天,一份文書又擺到他的案頭。
這不是一份來自前線的戰報,而是一份來自東方的密報,上面說:“欲圖遠東勢力之發達,非占膠州灣不可。”
呈送密報的,并非職業間諜,而是一名普魯士地質學家,名叫斐迪南·馮·李希霍芬。
他是十年前被派往東方的。當時,英國和法國通過鴉片戰爭,轟開了大清的國門。美國也通過《下關條約》,逼迫日本打開了門戶。隨后,西方列強紛紛涌入東亞。普魯士盡管埋頭經營歐洲,但也絕不放過任何洞察世界的機會。大清咸豐十年(1860),普魯士派出使團前往東方考察,其中就有27歲的李希霍芬。他在中國一共游歷了4年,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其中兩次進入山東。
同治七年(1868)9月,一個漫天秋碧、大雁南飛的季節,他逆雁陣而行,從上海途經山東前往北京。9月21日到10月29日,他重點考察了膠東半島的芝罘、登州。本次考察,看似是擦身而過,但地質學家的敏感,使他認定山東是一方寶地,他必須擇機再來。
次年3月28日,李希霍芬二進山東,利用一個月時間,考察了沂州府、泰安府、濟南府、萊州府以及郯城縣、新泰縣、蒙陰縣、章丘縣、博山縣、鄒縣、長山縣、臨淄縣、濰縣、昌樂縣,最終從煙臺離開山東,乘船前往遼東半島。
考察途中,他脖子上總是用繩子掛著一支鉛筆,以便隨手以繪畫的形式記錄見聞。他一一畫下路過的山脈和平原,并從地質學角度潛心研究。他重點考察了山東的資源狀況,發現“博山的煤礦名氣很大,我估計每年能產15萬噸煤,對于中國來說這一產量的確已經很高了”。“雖然濰縣煤礦名氣不如博山大,但我認為更值得關注。這里煤層廣闊,儲量豐富,目前只有一部分被發現,而且它們當中只有較厚煤層的最上層被開采。據我打聽得知,從濰縣去平度的道路很平坦,就算不以芝罘為起點,而以金家港為起點建造鐵路的話,也將足以把以濰縣為中心的山東內部巨大的貿易市場連接起來。從儲藏和煤層分布來看,我認為濰縣煤礦可以和沂州府的煤礦媲美,而且濰縣所處的地理位置更為優越,更適合外國資本投入。”
可以說,是他最早認定了膠州灣的戰略地位,勾畫了未來的膠濟鐵路,為日后德國割占山東半島與膠州灣提供了地理與資源依據。因此,后來從膠州灣開出的第一列火車,被德國人命名為“李希霍芬號”。
他還談到了對山東人的觀感:“我對山東人的印象不錯,當然這來自我接觸過的不多的山東人,他們比長江流域的人要好。這些人性格大多比較溫和,人又聰明能干,當然他們也有缺點,那就是比較聽話和羸弱。這大概是長期受到異族統治者的馴化導致的吧。”[26]
按說接到李希霍芬的密報,俾斯麥應該高興才是,因為他習慣用拳頭說話,他曾公開宣稱:“歷史上的重大問題,不是由演講和多數派決議,而是由鐵和血決定的。”這也是他被稱為“鐵血宰相”的原因。但看到這份密報,他剛毅的面孔卻泛起幾分不屑。一來,他是“大陸政策”的倡導者,一直埋頭經營歐洲,不提倡進軍前途未卜的海外;二來,盡管普法戰爭臨近尾聲,但德意志還是一個以奧地利為永久主席國的補丁般的邦聯,而他迫在眉睫的使命,是建立由普魯士領導的統一的德意志帝國。
李希霍芬回國時,德意志帝國已經成立一年了。1890年,德國風云突變,剛剛上臺的威廉二世拋棄了壞脾氣的老頭俾斯麥及其“大陸政策”,推出了“世界政策”,通過了新海軍方案,發誓為德國找“一個陽光下的位置”。他叫囂:“所謂上帝,就是安排我們來支配和統治所有民族的。”此后的德意志帝國,立國之本是軍隊,成長邏輯是軍國主義,國王自稱“士兵國王”,一元的、獨裁的、軍國主義的頂層制度,加上高效率的新式官僚隊伍,還有被戰爭激發出來的民族沙文主義,于是日耳曼戰車帶著統治世界的夢想火速前進,成了一輛只有油門、沒有剎車的跑車,從此踏上了一條撞墻、反思,再撞墻、再反思,然后繼續撞墻的歧路。也就是說,這個政府再也不會對任何“東方密報”不屑一顧了。于是,從東方歸來的李希霍芬受到了德意志皇帝的嘉獎與賞識,先后出任柏林國際地理學會會長、柏林大學校長,并出版了5卷本著作《中國——親身旅行和據此所作研究的成果》。在該書第一卷中,李希霍芬首次把古代連接中國、中亞河中地區以及印度,以絲綢貿易為主的交通路線,有幾分隨意地稱作“絲綢之路”。
為了完善在山東的考察,他專門提交了論文《膠州灣:它的世界地位和預見的意義》和著作《山東和他的門戶膠州灣》,并多次向德國皇帝和政府呈送關于開發山東的文書,一再提議奪取膠州灣及其周邊鐵路修筑權,使華北的棉花、鐵和煤等更為方便地為德國所用。他說,這樣一來,不但可就此將山東納入勢力范圍,而且又擁有了廣大中國腹地的資源。李希霍芬不遺余力的鼓吹,終于讓威廉二世對這個東方海灣產生了興趣。
光緒二十二年(1896)8月,德國遠東艦隊司令蒂爾皮茨奉命調查了膠州灣沿岸及山東半島的經濟狀況和軍事形勢,然后向威廉二世呈送了考察報告。報告中說:“膠州灣是一個重要的商業港口,它是中國從上海直到牛莊之間唯一的天然良港。”[27]
當年11月,中國海關稅務司的英籍德國人德璀琳也對德國海軍司令克諾爾說,膠州灣極具戰略價值,值得德國爭取。
在綜合各路建議后,威廉二世最終下了決心。
九、吞下膠州灣
要吞下膠州灣,必須首先擺平“北極熊”。因為此前,每當海參崴結冰,俄國太平洋艦隊都要開往日本港口過冬。后來,俄國與日本交惡,俄國艦隊便從光緒二十一年(1895)起,強行借泊在膠州灣。
光緒二十三年(1897)8月,威廉二世秘密訪問俄國,與沙皇尼古拉二世鉆進密室,很快就談成了一筆交易。內容是,如果德國支持俄國租借遼東半島的旅大港,俄國就把膠州灣讓給德國。[28]
與此同時,德國外交使節也在西方列強間四處活動,試探各國的底線。迫于德國持續膨脹的國力和武力,其他列強對德國的企圖聽之任之。自顧不暇的大清雖然不同意租借膠州灣,但也意識到德國對膠州灣的覬覦已是司馬昭之心,只能小心謹慎地與之周旋,唯恐被找到發難的借口。
豈不知,借口是天底下最易找到的東西。11月1日夜,一場入冬前的秋雨,嗚嗚咽咽地灑落在山東巨野,襯托著當時的肅殺清冷。因唆使教徒欺壓平民,兩名德國新教傳教士在雨夜中被憤怒的民眾殺死,這就是所謂的“巨野教案”。
西方殖民者的一貫做法是,貿易跟著旗幟,旗幟跟著《圣經》。披著真理和博愛外衣的傳教士作為殖民帝國的前哨,往往恃強凌弱,欺壓百姓,霸占民田。無論他們做得如何過分,都不受中國法律的約束和中國法庭的審判,因為他們擁有“治外法權”。可一旦傳教士受到傷害,他們背后的帝國軍隊就會緊急出動,猛撲過來。對于西方列強來說,沒有什么事件比傳教士被謀殺更加有利可圖了。德國也不例外,他們一接到報案,就借機發難,命令駐扎在上海的遠東艦隊挺進膠州灣,以演習為名強行登陸,并限令駐防的清軍48小時內撤到女姑口、嶗山以外。
大清總理衙門大臣李鴻章與德國駐華公使海靖坐在了談判桌前。一方步步緊逼,一方節節退讓,所謂的“談判”,不過是走過場而已。但談判的結果,還是大大出乎德國的預料:“其準備給我們的,竟比我們要求的還要多!”
光緒二十四年(1898)3月6日,《膠澳租界條約》簽訂。《條約》規定,德國租借膠州灣,租期99年;在租期之內,由德國管轄,中國不得治理;德國可以在租借地建造軍事設施;德國有權制定膠州灣水域管轄章程,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往來船只一律交納費用;在膠州灣沿岸百華里內,德國軍隊可隨時通過,而中國政府在膠州灣沿岸百華里范圍內頒布法令、派駐軍隊,須事先征得德國同意;允許德國在山東境內修建兩條鐵路,且享有鐵路沿線30華里以內地區的開礦權。
由于德國占領了青島,其他列強心理不平衡,要求大清給予補償。于是,俄國占領了旅順,還被準許修建一條貫穿北滿的鐵路;英國占領了威海衛,以抵消俄國對旅順的占領;法國占領了安南的一個港口和地區。
第二年,威廉二世下令,將德國租界地的新市區定名為青島。[29]
十、“五四”的火炬
德國雖然錯過了列強瓜分世界的黃金期,卻有一個更大的野心,就是通過建設一個“樣板殖民地”向世界證明,德國在經營殖民地方面同樣能超越英、法老牌帝國。這個樣板,就是地理條件極佳但城市基礎極差的青島。
說起來,德國已在這片風景獨好的海濱徜徉了十幾個春秋,歐洲的城市美學也隨著德國的殖民野心一起來到青島。為了彰顯殖民者的能力,光緒二十五年(1899),德國人公布了青島第一份建設規劃圖,制定了城市建設服從港口建設的原則,立志把青島建成一流港口城市。在城市規劃中,采用了歐洲的理念,如建筑密度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下,必須采用透空圍墻,必須在建筑之間、道路兩側遍布綠植等。把城市劃為歐人區和華人區。總督府、德國領事館、基督教堂、膠州郵政局、觀象臺辦公樓、膠海關、膠州帝國法院、德華銀行、德華高等學堂、德國野戰醫院、海軍營部大樓、青島火車站、海濱旅館、水師飯店、侯爵飯店、青島國際俱樂部、山東路礦公司、亨利王子路理發廳、安娜別墅、路德公寓等,都由德國人設計建造,涵蓋德國青年派、哥特式、羅馬式、巴洛克式建筑風格。為保證建筑質量,專門從德國調來了建筑設計師和技術工人,鋼材由克虜伯公司從德國運來,外立面采用當地的花崗巖細方石構筑。為確保綠化效果,專門設立了“林務署”,不遺余力地引入法國梧桐、銀杏等樹種。這里的德國士兵、僑民以及歐洲商人,都吃上了面包,喝上了日耳曼啤酒公司青島股份公司生產的啤酒。光緒三十二年(1906),投產僅三年的青島啤酒在慕尼黑啤酒博覽會上榮獲金獎。除了天空、海洋和氣候未變,幾乎整個青島都打上了德國烙印,德國僑民一度超過30萬。此時的青島,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小漁村和軍事堡壘,而成了一座建筑高低錯落、紅瓦綠樹相間、碧海藍天襯托的個性化城市。以世界先進理念、技術建設的青島港,一經建成就被譽為“遠東第一大港”。青島在許多方面都超越了香港、上海,成為蜚聲全球的“樣板殖民地”。[30]
在德國人看來,99年的租期不過是一個紙上的數字,他們將永遠占有這個夢一般的東方海濱。而在中國人看來,城市面貌再美麗也掩蓋不了自身被殖民、被占領的屈辱。
變故發生在1914年。
是年夏天,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夫婦,在薩拉熱窩遇刺身亡。以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意大利為首的同盟國,和以英國、法國、俄國為首的協約國,終于撕下偽善的面具,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趁德國忙于歐洲戰事之際,早就對膠州灣垂涎三尺的日本帝國悍然出兵。8月8日,日本軍艦出現在膠州灣海面。15日,日本對德國發出最后通牒,要求德國將在膠州灣的租借地無條件地轉讓給日本。苦心經營青島多年的德國人,顯然不愿意忍痛割愛,便婉轉地提出,如果日本把臺灣交還中國,德國可以考慮將青島交還中國。這樣的條件,無疑將談判推向了死胡同。23日,日本正式對德國宣戰,派出陸軍從龍口向青島挺進,海軍則直接封鎖了膠州灣的進出口。作為日本的同盟,英國也派出軍隊對德作戰。在德軍的頑強抵抗下,日英聯軍損失慘重,不得不調整作戰部署,日本甚至出動空軍對德軍陣地進行轟炸。10月31日,日軍向青島發起總攻。11月7日,青島德軍投降。11日,日英聯軍以征服者的姿態舉行入城式,宣稱是“世界大戰開戰以來對德勝利的第一仗”。
按照國際慣例,日軍應主動把青島交還中國,但日本借口歐洲戰事尚未結束,拒不撤軍。1915年1月18日,日本駐中國公使日置益與袁世凱秘密會晤,遞交了14條特殊要求,內容包括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利,不得將山東內地或沿海島嶼租讓給日本之外的國家;在南滿,日本延長租借地和鐵路的使用期限,日本人可以任意居住、往來并經營農工商業及租用土地;在東蒙,允許日本人與中國人合辦農業和附屬工業;漢冶萍公司可與日本商人合辦,中國不得將該公司充公、收歸國有或者借給日本以外的外資;在福建,中國政府答應不允許外國在沿海建造船所、軍用貯煤所、海軍根據地,也不借給外資自辦等。另外,還有中國政府須采用日本顧問等7條“希望條款”,統稱“二十一條”。“二十一條”遭到美國反對,袁世凱卻接受了除7條“希望條款”之外的14條特殊要求,因為他企圖把中國民眾的注意力轉移到日本的蠻橫外交上,借機取得日本支持,實現自己的皇帝夢。5月25日,中日雙方在北京簽訂“二十一條”修正案:《中日民四條約》。[31]
這是一份嚴重損害中國主權,完全違背國際關系準則的條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消息傳出,舉國嘩然,聲討四起。這份條約被迫暫時擱置。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1919年1月,旨在重建世界秩序的巴黎和平會議,在凡爾賽宮鏡廳召開。參加巴黎和會的有20多個國家,中國也由北洋政府和廣州軍政府聯合組成代表團參加了會議。會前,中國輿論認為,中國作為對德宣戰的戰勝國,從戰敗國德國手中收回青島,將毫無疑義,順理成章。
夢想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殘酷。在巴黎和會上,山東和青島問題成為討論的焦點。作為和會五大國之一的日本代表先發制人,提出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應由日本繼承。參會的中國代表提出了嚴正交涉和強烈抗議,有“民國第一外交家”之稱的顧維鈞慷慨陳詞:“中國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32]但在這一名為“和平”實為“分贓”的會議上,正義的訴求被完全無視,“公理戰勝強權”不過是一個綺麗的童話。4月30日,在與日本有密約的英、法代表支持下,和會議定,德國在山東和青島的所有權利由日本獲得。而受到蔑視與捉弄的北洋政府,竟然準備在《協約國和參戰各國對德和約》(又稱《凡爾賽和約》)上簽字。
此前,在中國公共事務的舞臺上,人民就沒有在場過,因此一些官僚想當然地以為人民永遠不會在這個舞臺上出現。在這些官僚的固有印象里,中國民眾不僅不關心政治,而且逆來順受,但是一群接受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熱血青年改變了歷史。當巴黎和會的消息傳回國內,一場席卷全國的抗議運動首先在北京大學爆發。一名義憤填膺、血脈僨張的學生當場撕斷衣襟,咬破中指,在衣襟上寫下“還我青島”的血書。
5月4日下午,3000多名學生匯集天安門,舉行了氣吞山河的示威游行,學生們高喊“誓死力爭,還我青島”“收回山東權利”“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廢除二十一條”“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等口號,用青春、熱血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而抗爭,偉大的五四愛國運動爆發了。運動迅速波及全國,就連私立青島崇德中學(今青島九中)的校長和學生,也無懼日本軍警的槍口,冒死走上街頭示威游行,動員中國人抵制日貨。五四運動像一場沖天徹地的烈焰,染紅了苦難深重的中華大地,催發了億萬中國人的覺醒,孕育了以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為主要內容的偉大五四精神,成為中國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分水嶺。面對國內的巨大壓力,大總統徐世昌電令中國全權代表陸徵祥從緩簽字,中國代表最終沒有出席巴黎和會的簽字儀式。美國國會也投票決定拒絕簽署《凡爾賽和約》并拒絕加入國際聯盟[33]。
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硝煙散盡,世界經濟和軍事版圖已經悄然發生嬗變。在西方,英、德、法、俄四大強國受到嚴重消耗,美國一躍成為地區霸主;在東亞和太平洋地區,德國戰敗退出,日本則步步緊逼,在占據琉球群島、朝鮮半島、臺灣島之后,如果再占青島,就將把整個東海收入囊中,進而成為東亞一霸,美國在菲律賓和夏威夷,英國在新加坡和中國香港、威海,法國在廣州灣、中南半島,荷蘭在東印度群島,葡萄牙在澳門的利益勢必遭受擠壓。為此,西方列強決定出手。1921年11月至1922年2月,美、英、法、意、日、中、荷、葡、比九國,以解決《凡爾賽和約》遺留問題為名,在華盛頓舉行國際會議。在會上,日本被針對和孤立。最終,美、英、日、法四國達成《關于太平洋區域島嶼屬地和領地的條約》,重新劃分了太平洋地區的殖民地和勢力范圍;美、英、日、法、意五國達成《五國海軍公約》,規定了各國的主力艦總噸位;與會九國達成《關于中國事件適用各原則及政策之條約》,明確約定“尊重中國之主權與獨立及領土與行政之完整”。在西方列強見證下,中、日簽署《解決山東懸案條約》及《附約》。依照《條約》,日本同意將德國舊租借地交還中國,將青島海關、膠濟鐵路及其支線歸還中國,但《附約》中仍保留了日本人和外國僑民的諸多特權。[34]實際上,這次會議是為了阻止日本這個危險對手獲得地區霸權而召開的,青島問題得到解決只是這些努力的受中國歡迎的副產品。
國內的抗議加上大國的博弈,青島總算保住了。
為紀念這場偉大的青年愛國運動,中國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于1949年12月將每年的5月4日確定為“青年節”。
在今天青島市政府前的廣場上,聳立著一座火紅的鋼結構雕塑——火炬。這個廣場,當然應該叫“五四廣場”。
十一、青島港
膠州灣,是一個近似喇叭形的半封閉海灣,東西寬28公里,南北長33公里,灣內北有陽島、冒島,西有黃島、大小趕島,并有南膠河、大沽河注入,陸域低丘環抱,灣內風平浪靜,常年不凍,被青島人稱為母親灣。因為,膠州灣提供了取之不盡的魚兒,養育了成千上萬的漁民。如今的青島港,就處于膠州灣內。
青島港的前身,是光緒十八年(1892)由大清膠澳總兵章高元組織興建的海防設施——一座長200米、寬10米的人工碼頭,史稱“鐵碼頭”,它也是青島地標建筑——棧橋的前身。
德國“租借”膠州灣后,投入巨資對青島港進行了大規模擴建。除了建有一個造船所、兩座軍用碼頭、一座散裝碼頭,還新建了兩座民用碼頭,可以停靠多艘6000噸級的貨輪,號稱“東亞第一良港”。歐美的棉布、棉紗、煤油、五金、火柴、染料、糖、針、卷煙、綢緞大量傾銷到山東,全是價格昂貴的工業品;而通過青島港出口的中國土貨有草帽辮、繭綢、生絲、花生、花生油、牛皮、鐵礦石、煤炭、煙葉、小麥十大類,全是價格低廉的原料。這不叫變相掠奪,又叫什么?
隨后,青島港兩次被日本占領,大量的棉花、牛肉、牛皮、牛油、雞蛋、豆餅、生絲、草帽辮、煤炭被廉價運往日本。接下來,青島港先后被北洋政府和國民政府控制,蕭條和破敗成為常態。新中國成立前夕,青島港的貨物吞吐量只有72萬噸,且接近九成是內貿貨物。
新中國成立后,青島港經過疏浚航道、修復碼頭,進入正常運營狀態。十年后,貨物吞吐量達到500萬噸。尤其是鄧小平所倡導的改革開放,為青島港插上了翱翔的翅膀。1978年貨物吞吐量為2000萬噸,1995年實現5000萬噸,2001年突破1億噸。當歷史跨入21世紀,青島港也搭上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巨輪。2022年,青島港貨物吞吐量為6.3億噸,列世界第4位;集裝箱吞吐量為2567萬標準箱,列世界第5位;航線密度位居中國北方第一位,進口原油吞吐量居中國港口第一位,進口鐵礦石吞吐量居世界港口第一位。
更大的變化,來自高層決策。2019年8月,山東借鑒浙江港口一體化、協同化、集群化發展的模式,宣布組建山東港口集團,總部位于青島港。整合后的山東港口集團,包括青島港集團、日照港集團、煙臺港集團、渤海灣港口集團四大集團,擁有21個港區、330個生產性泊位、300多條集裝箱航線,2022年貨物吞吐量超過16億噸,躍升為世界上吞吐量最大的港口企業。
因為創作需要,我多次到山東港口集團駐地青島港考察。在這里,我的總體感覺是,青島文化是典型的海洋文化,具有強烈的重商意識,擁有冒險、進取精神,開放而多元。青島人既有山東人固有的豪爽與誠信,又有濱海人特有的開放與包容,他們既不保守,也不死板,更不羸弱,只是偶爾表現出一點張揚與自傲。我注意到,在港口升級改造過程中,他們曾經試圖引進國外設備、技術和管理模式,但外國同行開出的條件相當苛刻,對技術的封鎖特別嚴密。為此,一個25人的攻關小組,歷經三年苦戰,從一張白紙起步,破壁突圍,化繭成蝶,建成了亞洲第一個全自動集裝箱碼頭和全球首個5G智慧碼頭,在智慧港口建設領域實現了從跟跑歐美到領跑世界的嬗變。
港口,只是青島和山東走向新時代的一個標志和窗口。因為港口之間的競爭,其實也是經濟腹地的競爭。經濟腹地越寬廣、越富庶、資本越密集、人文越多元、外貿依存度越高,港口的胃口也就越大,翅膀也就越硬。隨著中歐班列的開通和高速公路的延伸,青島港的腹地絕非只有青島,而是整個山東,也包括沿黃各省和不再遙遠的新疆。
而作為港口第一腹地的青島,這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國際化城市,正處在城市轉型、產業升級、人才集聚的十字路口。
在省內,青島如何發揮濱海優勢,在山東崛起中起到旗艦和橋頭堡作用?在環渤海地區,青島、天津、大連三港并立,青島該如何差別化發展?在國內,是跟跑長三角、珠三角城市群,還是趕超同為國際化大都市的蘇州、杭州、深圳?在國際上,對岸就是日本、韓國,青島應該怎樣強化自身的戰略支撐地位,掌控東北亞貿易與旅游的主導權?
是應該精準定位了。
青島,應該是中國的青島,因為它既是中國海洋大學、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北海艦隊的駐地,還是中國(山東)自由貿易試驗區、中國上海合作組織地方經貿合作示范區、軍民融合創新示范區;青島,還應該是世界的青島,因為它直接面對占地球表面三分之一的太平洋。青島,必須有不進則退的危機感,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勇立潮頭的使命感,因為它從來不缺少歷史底氣,從來不甘心平庸,也從來不甘落后。
而且,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日麗風柔的青島,有“東方瑞士”之美譽,向來是中國人理想的宜居地。現代文學巨匠老舍在《我的理想家庭》一文中說:“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
絲路上的青島:位于山東半島東南部沿海的青島,擁有建設世界級良港的諸多條件,一是在青島710公里的大陸海岸線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49處海灣,便于船只避風;二是青島海岸分為岬灣相間的山基巖岸、山地港灣泥質粉砂岸、基巖沙礫質海岸三種基本類型,適合建設深水港和淺水灣度假區;三是年平均氣溫14攝氏度,屬于不凍港灣;四是青島背靠寬廣、富庶的經濟腹地,擁有源源不斷的貨源。因此,早在春秋時期,齊國就在瑯邪臺灣建立了中國五大古港之一的瑯邪港,從而拉開了青島成為東方海上絲路樞紐的序幕。它作為東方大港的第二次輝煌是北宋時期,當時朝廷在此設立了北方唯一的海關——板橋鎮市舶司,使之成為中國與高麗貿易的唯一港口。它的第三次輝煌是與屈辱相伴的,清末,德國看中了此地最大的海灣——膠州灣,并將其變成了德國租借地,定名青島。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作為戰敗國的德國本應把青島還給戰勝方之一的中國,但巴黎和會卻將德國在青島的權益私下讓渡于日本,引發了五四愛國運動。如今的青島港,貨物吞吐量和集裝箱吞吐量均居世界前列。借助青島港帶來的強勁的外向度,青島市2022年GDP已經接近1.5萬億元,成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北方現象。
注釋
[1]三國時期魏國桓范、劉劭、王象、韋誕、繆襲等編纂的《皇覽·冢墓記》記載,蚩尤冢高七丈,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今河南臺前縣)城中。
[2]見〔漢〕司馬遷:《史記·封禪書》,中華書局2014年版。
[3]見〔春秋〕左丘明:《春秋左氏傳·哀公十年》,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
[4]邾隱公后來逃到越國。句踐滅吳后,扶植他回國復位。過了兩年,因為他暴虐本性不改,句踐再次廢黜并囚禁了他,立太子革的弟弟何為邾子。后來,他死在越國。
[5]見〔漢〕司馬遷:《史記·齊太公世家》,中華書局1982年版。
[6]見張仲清譯注:《越絕書·記地傳》,中華書局2020年版。
[7]按照周朝規制,王(周王)城方九里,長540雉;公城方七里,長430雉;侯伯城方五里,長300雉;子男城方三里,長180雉。諸侯國不能擅自擴大,否則便會受到周王懲罰。
[8]〔南北朝〕酈道元《水經注》記載:“瑯邪,山名也。越王句踐之故國也。句踐并吳,欲霸中國,徙都瑯邪。”
[9]見林華東:《越國遷都瑯邪辨》,原載《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9年第1期。
[10]瑯琊臺刻石現存于中國國家博物館,是目前僅存的兩塊秦刻石之一,刻石前半部分是秦始皇紀功內容,后半部分是秦二世詔書,現殘存86字;另一塊流傳至今的秦刻石是泰山刻石,現殘存10字。
[11]徐福的出生地還有兩種說法,一是江蘇贛榆縣,二是山東膠南市。
[12]見〔漢〕司馬遷:《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3]見孫光圻:《中國航海史》,海洋出版社2005年版。
[14]見杜瑜:《海上絲路史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
[15]來自梵語“鄔波馱耶”,意思是剃度師、傳戒師。“和尚”是漢語的訛譯,特指佛門修行者。
[16]見〔東晉〕法顯:《佛國記》,商務印書館、中國旅游出版社2016年版。
[17]見〔梁〕釋慧皎:《高僧傳》,陜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18]見李增坡等:《蘇軾在密州》,西泠印社2007年版。
[19]宋代的一貫錢,相當于漢代的一緡、清代的一吊,等于1000文錢。
[20]見〔元〕脫脫等:《宋史·食貨志》,中華書局1985年版。
[21]見莊維民:《山東海上絲綢之路歷史研究》,齊魯書社2017年版。
[22]見〔元〕脫脫等:《金史·高懷貞傳》,中華書局2016年版。
[23]見〔元〕脫脫等:《金史·后妃傳》,中華書局2016年版。
[24]見[美]愛德華·O.威爾遜:《社會生物學》,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
[25]見〔元〕脫脫等:《宋史·葉義問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
[26]見[德]李希霍芬:《中國旅行日記》,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
[27]見[德]余凱思:《在“模范殖民地”膠州灣的統治與抵抗:1897—1914年中國與德國的互相作用》,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28]見[蘇聯]羅曼諾夫:《帝俄侵略滿洲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
[29]見魯海:《青島考源》,原載《齊魯學刊》1980年第6期。此前,青島是指膠州灣內的一個小島。
[30]見星球研究所、中國青藏高原研究會:《這里是中國》,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
[31]見[日]小松田直:《每天讀一點有趣的世界史》,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
[32]此語是否顧維鈞原話尚無定論。有的學者認為這可能是當時報章的夸大渲染,也有學者堅持認為出自顧維鈞之口。見余世存:《大國小民:20世紀中國人的命運與抗爭》,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33]根據《凡爾賽和約》于1920年1月成立的國際組織,主要宗旨是維護和平、裁減軍備、實施委托管理、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總部在日內瓦,設英、法、日、意4個常任理事國和多名非常任理事國。美國因國會未批準《凡爾賽和約》,始終未加入。蘇聯加入后,成為第5個常任理事國。“二戰”前夕,日、德、意退出,國際聯盟名存實亡。“二戰”結束后,被聯合國代替。
[34]見劉富珍:《五四運動與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