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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言
浙江省民國浙江史研究中心成果
三代人,在家庭輩分與家庭生活中是最接近、最密切的,稱祖孫三代。
除了父輩,孫輩與祖父輩生命重疊時間較多,一起生活的時間較長,往往能講出一些祖父輩的故事。隨著社會保障水平、生活條件、醫療條件等的極大提高,現在三代同堂已成為家庭結構中的常態。尤其是因為父母親正當年華,著力在社會上打拚,工作壓力大,上下班時間固定等,培育子女的時間不夠、精力不足;而退至“二線”甚至“三線”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往往主動或被動地承擔起協助撫養孫輩的責任,燒飯洗衣、接送上學等;以致常常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義不容辭地遠渡重洋,為了孫子、外孫,到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異鄉,輪流以盡撫養之責。這是自然年輪的安排,也是人生之無奈,更是美好之天倫。也因此在孫輩的心目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有著無比重要的位置。俗話“一鋪養三代”、“富不過三代”、“近親三代不婚”、“三代單傳”、“三代出貴族”,還有“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乃至當下的“網游窮三代”、“單反窮三代”,均形象地說明三代人之間的緊密關聯;傳統社會講求“四世同堂”,但如再問及曾祖父的名號,十有八九的人是講不上來的。三代人,有著更多生命的傳承,更多文化的延續與現實的記憶。
三代人的時光,在人的生命旅程里即使不是全部也應是大部分,而在歷史長河之中卻是一剎那。在中國的傳統時間系譜中,六十年一甲子,稱六十甲子,也就是六十年一循環。就個人而言,年過花甲、花甲老人,說的是年齡超過60歲的老人,形容人的年紀大了。但就人類歷史而言,一個花甲卻是一個全新循環與紀年的更始,它是周而復始、無窮無盡的。顧誠之名詩《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講述的是一代人的苦苦追尋,光明與黑暗,失望與希望,臆想與信念,及其光榮與夢想……臧克家之名詩《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埋葬”,展出了三代人與泥土打交道的生活畫面,反映其稚氣、貧困、辛勞、執著,以及命運之無情與不屈之抗爭……一代人,稍顯人生之匆忙、焦慮與無助,而三代人則顯得時光的從容、歲月的淡定與家族的希望。
我們選擇三代人和六十年為題,追尋歷史之片斷,以反映社會生活變遷之過程。曾有一幅《三代人趕集》漫畫,說:“爺爺趕集肩上挑,爸爸趕集輕松跑,兒子趕集點鼠標”。第一小幅,太陽露出小半個頭,頭戴瓜皮帽,身穿灰粗袍,腳穿黑布鞋的爺爺,肩挑滿擔的蔬菜,匆忙趕向集市。第二小幅,艷陽東照,爸爸頭戴大草帽,駕駛著冒著白煙的中型拖拉機,車上滿載一袋袋糧食,去趕集。第三小幅,已是上午9:40了,頭戴紅色棒球帽,身穿休閑服的兒子,坐在電腦桌前,點擊“農產品交易網”。[1]漫畫反映交通方式的變革,對三代人生產與生活方式的影響。祖輩,交通不便,出行主要靠雙腳,靠人力的肩扛手提進行運輸,早出晚歸,異常艱辛。到了父輩,趕集不用早起,公路平坦,實現機械化運輸,堆積如山的糧食用“鐵牛”來輕松搬運了。及至信息時代的今天,連門也不用出,只要輕點鼠標,就能輕松實現交易。本書的一位采寫者許可這樣說:“六十年,也許只有生在這片土地上,并與之相扶相持的人才能感受到這一變化。六十年歲月如刀,在每個經歷者內心深處刻下揮之不去的回憶。六十年的變遷,映照在老人滄桑的眼中,流淌成黑白而深刻的記憶。即使是經歷過二十年的我,對比起小時候的生活,也會有很多感慨……六十年的風雨投射在碧藍的天空中,榮耀與辛酸帶著或新或舊的回憶,讓所有人歡欣雀躍,激動流淚。而這六十年的經歷與記憶流淌成河,正卷起越來越新、越來越大的力量,指引著我們向前走去。”
本書撰寫計劃確定于2009年金秋,恰逢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當時設想,有沒有一個全新的視角去解讀國家歷程中的六十年呢?在這六十年中,鄉土社會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歷史變化?誰也無法否認,剛剛逝去的六十年,是共和國新生壯大的六十年,也是中國歷史上翻天覆地變化的六十年。有的人說,如果一個人三十年前睡一覺,今天醒過來,一定不認識這個國家,以為自己是做夢,這三十年的成就堪稱奇跡。也可以這樣說,如將這六十年,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實則中國人經歷了兩場巨夢,從以人力為基礎的農耕時代到以機械力為基礎的工業時代之夢,進而躍入了今日信息時代之夢鄉。這是一部亙古未有的歷史穿越大片與夢幻大片,而本書只是其片斷之一,以真實地、原汁原味地揭示鄉土社會之變化。
有道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本書不想著墨全國性的巨大變化,無意揭示社會發展的波瀾壯闊與驚心動魄,而是從最基本的社會細胞——家庭出發,從三代人的感覺出發,尋找六十年來日常生活之變化,來念念這本“經”。并且,刻意游離于社會上層世界,反觀升斗小民的物質生活、精神世界與情感歷程,描述其為生存而進行的苦苦掙扎,國命家運的捉弄與抗爭;在日常生活中,彰顯普通民眾的平凡與偉大,溫情與感動。采用記敘方式,將人生經歷分段書寫,反映出時代變化,及其個體命運與社會、國家、家庭的血脈關聯。
歷史是憑借材料(史料)進行書寫的??谑鍪妨吓c文獻史料、實物史料一起,構成了歷史材料的主體。這是本書采用的基本方法。現代史學深受兩大傳統的影響:一是乾嘉學派“考而后信”傳統,二是蘭克學派的實證主義傳統。反對口說無憑成為一種信條。所謂“無一字無來歷”,實際成了無一字不是來自文獻。但是文獻資料只是史料的主要部分,而非全部。史學研究應提倡運用口述史料等活史料。布羅代爾說歷史是一部多聲部的合唱,各個聲部之間可能有交叉,有重疊、遮蓋。但不可能由一個聲部變成獨唱,而把所有的伴奏棄之不顧。不能輕易地相信某一個聲部是真實的歷史,而是要把所有的聲部作為一個合唱來聽,從而聽到里面的每一個聲音。
至今,學界對口述史料的意義還是持一定的保留態度。其實,現代口述史的興起,改變了史學研究的走向。從其史料形成來說,口述史料是一種動態的變化之中的史料,是歷史發展的一個過程性描述,是不斷流逝之中的活史料。與文獻史料相比,是活著的人對所經歷的人或事的一種口頭訴說。文獻資料不能再生,是已經形成的死材料,口述歷史則是源頭活水。如果說文獻是史學研究中的一種書證的話,那么口述則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證。只要保存得當,書證、物證在時間上幾乎是永恒的,而人證則有其生命周期,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流失。口述訪談是一項與時間搶奪財富的競賽,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本計劃中受訪的部分老人也已故去)。口述史也能為歷史現象、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提供一個背景解讀。歷史與現實的隔閡使歷史生活中的一些常識,后人要進行專業考證才能獲得一個初步認識。如經當事人一口述,會有恍然大悟之感,并可以更全面、完整地了解重大歷史事件的細節??谑鰧嶄涀鳛橐环N表現人的原生態的形式,強調通過再現敘述者的狀態、語境、回憶方式和提供的生活細節來構筑一個人相對完整的精神風貌。如果沒有口述歷史,普通百姓就難以提供其所見所聞的重要歷史情節。歷史有巨大湮沒不彰并無法還原的真空,口述史是“來自底層的歷史”,主要涉及無文字的歷史,或者是偏愛有文字社會中底層的經驗,要不就是無聲的人們的歷史,傾聽他們的聲音,替他們留言,歷史主體就更為豐滿。“坦白說,我還有個企圖是訪問出身平常家庭或農村的女性,因為這樣的女性在中國占了絕大多數,她們的戰時經驗可能更有代表性”。[2]口述還是一個情境,是對過去的一個情境重建。親身經歷者所述說的環境,所講述的細節、所體驗的感情、所刻畫的心理往往是別人不易領會到的,比從許多間接材料拼湊的推論更加真實、具體、生動。它是一種理解歷史的新立場和全新態度,并可與文獻史料互補長短,以完整歷史認識的面貌,是與“考古”相對的“考現”工作。
從史學研究來說,“除了文獻資料和實物資料外,口述資料也是當代研究歷史的工具之一,是史料的一種形式。歷史研究中面臨的一個困難是一方面史料繁多,另一方面具體研究所需要的史料卻很有限。由于時代不同,考慮問題的角度和興趣各異,往往是目前研究視角下需要的史料非常匱乏,因為過去人們可能并沒有以此視角觀察、議論、研究、記錄過史實?!盵3]為實現口述史之學術目標,其工作內容應偏重于搜集不易被記錄留存的史料,大多屬于負面的、隱藏的、細微的、弱者的等史料??谑鍪穫戎赜谑茉L者對過去人事的真實回憶,回憶是涉訪人事的過去時態,是非利害性的。只有在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之后,只有在“昔日當事者,而今局外人”的現實狀態之下,受訪者才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回憶其親歷親見親聞,道出鮮為人知的故舊往事??谑鍪芬彩侨说膬刃那榫车呐?,把人性與理性之中不愿講和不能講的歷史真實、密藏、展示出來??谑鲈L談有其最為恰當的時間,經過時間的沉淀過濾,它需要與個人的或時代的歡樂與痛苦等情感與認知等主觀因素保持一定間距,才能更靠近真實的歷史現場。口述史料讓史學研究從與世隔絕的后院,抖落身上的塵埃,走向鮮活生動的民間生活前庭。
另外,復原歷史還基于部分實地考察與田野調查。田野調查對研究體會、理解,或描述某個互動中的情景,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歷史為我們留下了浩如煙海的原始文獻,但我們研究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就事論事式的史事考據,而在于探尋歷史過去與現實今天的血脈關聯。并且,文獻資料并沒有按現在人們的意愿進行記錄與保存,面對封存已久的,既堆積如山又似乎是片言只語的故紙,常會生出“山重水復疑無路”之感,“寫進文獻的真實,不等于我們所企盼的真實”,[4]進行實地考察,參與現場的調查研究,重返陌生之鄉的歷史現場,對研究有時會有忽然開朗的感覺,繁復的書面問題在“現場”面前變得簡潔直白了起來:原來事情并沒這么復雜!其意義就在于獲取現場感,幫助研究者更好地讀懂文獻資料,并在此基礎上理解研究對象的“歷史性”。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運用直接觀察的方法,取得一手資料,或者說憑借直覺,透過田野數據的搜錄,架構出新的研究體系。人類歷史的昨天和今天是相通的,田野調查至少可以作為互證的工具,使研究工作在梳理歷史文本的同時,增加一點感性認識,也會顯得有些胸有成竹之踏實感,并增強結論的可靠性。
海外一些高校與科研機構,在培養史學人才尤其是高層次人才時,要求在學業期間完成三樣事:一本論著,一本史料集,再是一個口述訪談!本書作為三年半前提出并開始實施的一項學習計劃與研究計劃,選擇的是因緣際會來到一起的40個家庭。40個不同家庭,其新生代的子女,共同選擇了師范大學本科歷史學專業的學習。作為一項專業訓練,全班同學被要求進行家族史的書寫:既然你選擇了學習歷史專業,不妨進行一點家族史的研究,為家庭盡一份責,為家族保存一份記憶!來到自己人生的歷史“現場”——養育自己的家鄉和家庭,進行一場對家鄉與家族的“考現”訓練。從三代人入手(曾祖輩、祖輩、父輩,或祖輩、父輩、我輩),從物質(吃穿住行、勞動、生老病死等)或精神(文化教育、娛樂、信仰等)方面來進行;可以是一個小方面,也可以涉及方方面面。這一計劃既是歷史學習之學程,也是專業能力培養的過程。要求利用每個寒暑假期對家族成員進行一次訪談,花三四年時間,至畢業前選出一份較為滿意的文稿。作為一份“強制執行”的假期作業,一項課余訓練,時至今日終于有了鄉土社會的40則故事。大家回到家鄉的“田野”上,進一步了解國家、社會、家族與家庭之變化,了解曾經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生活故事、歷史細節,增強自身的社會責任感。同時,利用假期進行社會實踐,將社會實踐活動與在校之專業學習有機結合,將情感培育與專業成長有機結合,將實踐活動上升至學術研究的層面,并在成長中收獲喜悅。
作為歷史書寫的一種方法,作為專業研究的一項訓練計劃之探索,《三代人·六十年》經歷了五個年頭、四易寒暑,因種種原因并未完全實現預想之藍圖,其成果與專業水準要求相距亦遠,但還是富有成效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除了呈現在面前的40則故事,其中一些內容,已經為國內一些重要學術期刊、學術會議和海外一些專業期刊所引用。更為重要的是,作為專業工作者的初步訓練,大家初步掌握了一種發現歷史、認識歷史與解讀歷史的基本方法。這也是大家共有的驚喜。
就本書而言,限于特定的訪談與采寫對象,從中只能發現六十年的一個特定年輪切片,不同時代的特有印記:1990年前后出生的“我輩”,60年代出生的父輩,三四十年代出生的祖輩。比如,6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父輩,對“文化大革命”的記憶就稍顯蒼白不足(當時剛好是童年),而改革開放的經歷(當時剛好成年)卻是異彩紛呈的。本書撰寫過程中,因人因事、或喜或怨、或濃或淡、或精或粗,這是隨機選擇的無奈,更是我指導不力所致。
丁賢勇
2013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