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運動之反應
涇陽吳宓為美國哈佛大學文學碩士,現為國立東南大學西洋文學教授。君既精通西方文學,得其神髓,而國學復涵養甚深,近主撰《學衡》雜志,以提倡實學為任,時論崇之。茲承以鴻著見惠,特刊登如下,并志謝意焉。(記者識)
民國創立今十一載,而文化精神之建設事業尚未有成。異說紛紜,莫衷一是,人心搖惑,失所依歸。夫文化者,就廣義言之,統政治、學術、文藝、哲理、道德、風俗等而言,實民志、民智、民德、民力之所寓,即全國國民公有之精神,而隱隱中實足以指揮國民之行事者也。就狹義言之,則學術文藝而已。姑無論其為廣義狹義,凡一國一時之文化,必為其歷史上之所遺傳,與異國新來輸入者,融合孕育而成。故吾國今后之文化亦必為吾國之國粹(指固有之文化而言),與西方之學術文藝等融合孕育而成。若欲獨存其一者遏絕其他,不惟理所不宜,亦勢之所不能也。故今之所當辨者材料方法而已。何者宜存?何者宜革?何者宜取?何者宜拒?如何而融會其精神?如何而解釋其矛盾?如何而采集眾長創立至善至美之新說,以為最后之歸宿,國民之圭臬,全世界之受用,此吾國言文化者所當三致意者也。竊意吾國今日,純事守舊者,已無其人。雖有新舊之爭、國粹歐化之爭,實皆皮相虛名。吾國今日真正之爭乃在文化建設之材料方法耳。于國粹則各有視為應存之精華,而不能相合,于是乎爭。于西學則各有視為最要之珍品,而急圖輸入,于是乎爭。主論方法,亦各不同。或主尊此抑彼,或主兼蓄并收,于是乎爭。或欲宣傳鼓吹,到處演講,或欲殫力學術,潛心著述,于是乎爭。而所謂國學者又百千其門類、派別、義理、方法,而所謂西學者,亦百千其門類、派別、義理、方法。本非一致,何能強合?于是乎爭。凡有心于建設文化者,處此擾攘漩渦之中,當思以博大之眼光、寬宏之態度,肆力學術。深窺精研,觀其全體而貫通徹悟。然后平情衡理執中馭物,造成一是之學說,融合中西之精華,以為一國一時一世之用。夫然后爭端自息,疑難盡解,新舊中西之名義亦不存,而中華民國燦爛偉大之文化方以實現。而今則去之尚遠也。
近年有所謂新文化運動者,本其偏激之主張,佐以宣傳之良法,更因時會所趨,國家多故,人民心理情急思變,加之喜新盲從者之多,新文化運動遂得大盛于一時。迄今其聲勢猶極浩大。惟較之二三年前,則稍減耳。方其盛時,影響及于政治社會、風俗人心,而其說尤深中于少年之學生。甚至書店印局,非新文化之書籍不敢印售;日報雜志,非新文化之稿件不予登載。諸多頑固老儒、迂拘村叟,亦期期以附和提倡新文化自命。甚矣其盛也。是時雖有持異議而竊竊疑慮者,亦為勢力潮流所沖壓,末由得伸其說。或且以衣食念重,禍福縈心,自安緘默,強作達觀,不問時事。甚矣新文化運動之盛也。然物極必反,理有固然。近頃于新文化運動懷疑而批評之書報漸多,雖其種類各別,主張不一,然皆可謂為新文化運動之反應,故不可不匯合而比論之也。
惟有需申明者數事。(一)吾國之講新學,為時已久,不自新文化運動始,更不自今日始也。故今者新文化運動與其反應者之所爭持,乃材料方法之實事之爭,非新舊之名義之爭也。故欲論新文化運動及其反應者之長短得失,應取其兩方所主張之道理、所著譯之文章,一一分別論究之。期總窮源竟委,詳悉曲盡。決不可強指一方為新,斥一方為舊,不加審察,一筆抹殺,以意氣為從違也。(二)所謂新文化運動,亦僅就其大綱,合為一體而言之耳。其中人之所主張,固互有不同之處,而前后亦多改變,不可不知。而反應者之書籍報章,其宗旨辦法、內容材料尤不一致。其與新文化運動之所主張,有針鋒相對者,有大同小異者,有全相徑庭者,亦有偶爾齟齬者。其所持之態度,有劍拔弩張者,亦有心平氣和者,有直肆攻擊者,亦有婉而微諷者。有因自身本有主張,因其與新文化不合,而遂相持者;亦有本無定向,但憑一時感觸而略施譏彈者。其所用之方法亦有異,有著為論說,逐條駁詰,明示批評者;亦有著譯詩文,專心創造,而以吾文之體裁格律,暗寓抵制者。其復□□□□□□□□□□□□□□□□□□□□□□□□□□□實不當讀者幸毋以辭害意可也。(三)吾于篇首已申明吾國今日文化建設應循之正軌。今論新文化運動及其反應,即應據此以為標準。二者平列,比較異同而為論斷。是者進之,非者斥之。其材料方法有合于上言之正軌者,則稱譽之;有悖于此正軌者,則指正之。總期改良盡善,逐漸引而上之,使日進于文化建設之正軌,以此為目的。非謂今之相持二派之間,其一必全是,其一必盡非,天下之學問思想、藝術文章盡在于是,必鏟除其一而奉其他為金科玉律也。吾惟自有其理想之標準,夫然后視新文化運動及其反應者,乃成為比較之短長得失,而非相對之從違取舍矣。(四)吾國自維新以來,新舊之爭,率皆為事實之爭,權利之爭,勢位之爭,而非理想之爭。即其所爭者在政治,在教育,在實業,在種種之設施建樹,而不在學術文藝之域也。例如《國粹學報》,以提倡國學為職志,而乃亟亟于種族之革命,何所見之狹耶?其他更不必論。至新文化運動出,雖以理想主義為號召,而仍急謀事實之設施、權利之發展。年來評新文化運動者,亦多取其中人之行誼及事跡而短長之,固猶不脫事實之跡象也。此類評論應有與否及其評之當否,另為一事。吾之論新文化運動及其反應,則專就學術文章、思想道理立論,所本者乃雙方刊布之書報,而不及此外之事實。質言之,論學論文,而非論人論事也。(五)新文化運動之發軔及其大盛之時,吾皆旅學美國。遠道事實隔閡,而書籍報章所見亦不多,未能遍覽周知。而反應者之言論文章,尤不易得見,故所讀者寥寥。其時,持異議者,或竟甘默爾而息;或具有思想,著成文章,而苦無發表之地。語人則聽者惶駭,掩耳卻走;投稿則書局報館,概斥不錄。其有自行集資印為小冊者,亦苦無術流布,所在受阻,僅可寄示一二親友,矧能流傳國外。故吾于新文化運動反應者之書報,所見絕少。茲之所論,掛一漏萬,惟讀者諒之。
以上已申明吾立論之宗旨與方法。吾以為欲評兩造之得失,必須將其中所含之問題及事理,一一加以精深詳盡之研究。窮源竟委通觀徹悟之后,以其所得曉示國人。夫然后言者可自信不疑,聽者亦心悅誠服。否則徒憑意氣之豪、聲勢之大、筆鋒之利、詞藻之佳,往復辯駁,雖取勝而無價值。即徒事折衷,漫言兼取,亦不免“執中無權,猶執一也”之譏。終屬無裨于己,無益于人也。惟然,故建設文化之正法,惟在研究學術、著譯書籍。于國學必沉潛經史,博覽群書。其工力造詣,與昔之耆儒宿學無異,然后可言整理國故。整理國故者,非妄談新法,多分綱目,東鈔西湊,割裂篇章,望文生義,牽強比附所可從事也。于西學必深通語言文字,兼習各種學問,更專精一類之學。其所知之廣,所極之深,須與西土名士碩儒比肩齊譽無遜色,然后可言介紹西學。介紹西學者,非掇拾零篇,字移句譯,意晦詞塞,矛盾荊棘,散漫模糊,夸張憑陵者所可從事也。而整理國故及介紹西學二者,皆尤非以白話語體,英文標點,橫行排印諸種形式,即可冒充名家,眾咸推尊,而不問其內容也。上所言之資格,似雖望國人之遽能及此。然行遠者必自邇,登高者必自卑。今只求方向之正,則進步日有可睹,吾愿有志于文化建設之士,均實心實力研究學術、著譯書籍,而并勸他人為此,一改數年來流行之惡風氣,則中國文化之前途幸矣。
吾于新文化運動,曾作文二篇論之。分載民國十年春季冬季之《留美學生季報》,《學衡》雜志第四期復合而錄之。是二篇均渾括立論,只言大體。稍暇擬取其中之問題事理,一一作專論,詳細探究。如(一)文言白話論,(二)創造與批評,(三)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寫實主義等原義解,(四)論融貫中西學術之正法,(五)民德論,(六)我之人生觀等。吾作文之規則,總必心有所蓄,然后發之。決不為欲評新文化運動之故而出題作文也。
今就吾所及見新文化運動之反應者之書籍報章,擇取數種而論述之。見聞不周,已述于前。茲更有申明者,即以下所列各雜志中,有吾嘗投稿或與吾有他種關系者。然今之立論,則純然置身局外,中立不倚,平衡論斷。其與吾有關系之雜志,則寧分外從嚴批評,而直指其失,不為曲諱。又所謂反應者,非反抗之謂。各雜志自有其宗旨,明載卷端。讀者幸勿因吾論列于此,而遂疑其為不贊成新文化者。此固非各雜志所任受,而亦非吾之初意也。
(一)《民心周報》 《民心周報》者,中國國防會所辦也。先是,民國四年,日本以“二十一條”迫我之后,留美學生中之篤實有志者,痛憤國事,乃創為國防會,專以培養國民自衛力為宗旨。其致力范圍,不限于軍事。凡實業教育等,直接間接可以增進國力民力者,皆擬從事。民國五年出有《國防報》一冊。民國七年改為《二十世紀報》亦出一冊。民國八年,出《乾報》二冊。均在上海印刷發行,以軍事外交為主。民國八年秋,國防會總會由美移回本國,設于上海。先已捐集美金七千余圓,擬辦印書局一所。旋以資本不足,經理無人而止。民國八年冬,即在上海刊發《民心周報》,共出一百二十期,至民國十一年二月停刊。其間之經費多由捐助及會中人籌墊。國防會移回本國后,舉聶云臺君為名譽會長。故《民心周報》性質漸變,除每期評述國內外政局外,幾成為商業金融之專門雜志矣。惟自發刊以至停版,除小說及一二來稿外,全用文言,不用所謂新式標點。即此一端,在新潮方盛之時,亦可謂砥柱中流矣。民國八年夏,吾為該會駐美分會編輯部長,曾草擬周報編輯及辦事章程,會員某某諸君亦各具意見書若干條。其后《民心周報》出版之時,僅各采數條,加以變更。初辦之時,張貽志君為總編輯,后易他人。此報馴至漫無宗旨,為人所譏。然初辦之時,尚思有所表見,茲略論其內容。
第一卷第一期《發刊宣言》,首言本報所不為之事,如不偏持一成不變之學說,不偏取何種社會主義,不營私利等。次述其宗旨六條。第三條云:“根據吾國固有文明特長之處,以發揮而光大之,使人人知吾國文明有其真正之價值,知本國文明之所以可愛,而后國民始有與之生死存亡之決心,始有振作奮發之精神。遇外敵有欲凌辱此文明者,始有枕戈待旦之概。”第五條云:“對于歐美輸入之新思想及學說,皆以最精粹獨立之眼光觀察審斷之,不惟使普通國民具有世界知識,且使其對于西洋文化之真粹與皮毛,有鑒別取舍之能力,至對于吾國一切之固有社會制度,不為籠統的詆毀攻擊。務以歷史眼光究其受病之原,而求適當改良之法。”其所列本報言論之性質八條有云:“不尚新奇,不主偏激,不事謾罵,不尚武斷。”其所列本報言論之態度六條有云:“貴持平,主虛衷,用分析的眼光,為有條理之批評。”凡此皆針對當時之新文化派報章雜志而言也。此其陳義不可謂不高。所惜該報內容遽變,未能實行耳。
第一卷第一期《民心釋義篇》,述本報之志愿。其第四條略謂國人作事往往不按程序,本末倒置,不察實事,而竟倡無政府主義、大同主義、勞動主義等,應為之矯正云云。
第一卷第一期《平新舊文學之爭》一文,張貽志君作。略謂文學之價值,不在其新舊,惟視其優美如何適用與否而已。今之所謂文學革命不惟不能改良,適足變惡,其理由有二。一則白話繁復冗長,徒使筆畫字數加多,略識字者亦不易讀,且費時耗紙。二則白話僅為一地之方言,不通普通話者反難索解,且無以傳神。當世有志之士,欲行文學革命,則宜改良語言,統一方言,普及教育,鑄造新字及術語,而決非以粗冗之白話盡代文言所可致也云云。此論平心說理,按切事實,乃當時新文化派之報紙竟大肆攻詆。第一卷第九期中,張君又作《論國粹再答某君》以解發刊宣言中宗旨第三號之義,乃攻者仍蜂起。主持《民心周報》之人,憂于大勢,欲俯仰隨俗,又為離間者所媒孽,卒至張君辭去總編輯之職,而《民心周報》亦遂再不敢談及新文化。雖有第一卷第四期稚嵋君作之《文化運動》,及第一卷第七期次羽君作之《白話文與應用文》兩篇皆無足重輕者也。
然第一卷第七期中,有梅光迪君作《自覺與盲從》一文,略謂人貴有自覺之心,乃為真知灼見。若今之紛紛附和新文化者,皆盲從者耳。此后惟于第一卷第三十七期,陳茹玄君作《亡國之朕兆》一文,述其由歐美初抵本國之所感,語重心急。所謂“亡國之朕兆”者,即指舉國洶洶,甚囂塵上之白話文、新體詩、無政府主義等耳。
總之,《民心周報》志切愛國勵群。初出時確具宗旨,甚足嘉贊。惟其后一變而為工商金融之摘鈔陳編,則卑卑不足道者已。
(二)《經世報》 昌明孔教《經世報》者,孔教會之機關報也。舊為日報,自本年正月起,另訂體例,改為月報。陳煥章博士主撰,已出七期。其內容釋經述學,并著論提倡孔教,又載往來函牘及會務情形。該報既為一教會之機關報,則體例應邇,不得遂以標榜宣傳譏之。蓋各教各會,皆自為鼓吹,何獨禁制孔教?若夫讀《經世報》者,其批評將視其對于孔教之觀念如何而定。愚意耶佛即不論,蘇格拉底、柏拉圖亦有其宗教,安能謂孔之非教耶?國教乃法律問題,故孔教之定為國教與否,應以法律解決之,非筆墨口舌之事。此案既不通過于議院,則國教一層可不再議。然雖不定為國教,而孔教仍可為孔教也。信教自由,為國民應有之權利。彼不以孔為教者,或竟不奉教,或皈依耶佛,固悉可自由。然在彼以孔為教者,則亦可設廟聚徒,與他教一體行事,非可謂耶佛宣傳無礙自由,而孔教立名便為專制也。夫信教自由者,各行其是而已。人不得而強我,我亦何得而強人?今我謂他人奉孔為教乃大誤,焉知我以孔為非宗教者之非誤耶?總之,宗教乃各人良心問題,孔教亦各人良心問題耳。不正當之宣傳固不可為,越俎蕓人之禁制之攻擊,夫亦可以已矣。此吾對于孔教之私意也。安諾德(Matthew Arnold)謂宗教者,道德而參以感情,能激發策勵人,使之實行為善者也。今憑此義,更引史跡為證,吾固確信孔之為教者也。茲就《經世報》而論,處今日而辦此類之報,其事至難。該報中作稿之人甚寡,有材料不繼之憂,每冊愈出愈薄,若論其內容可得數端。
自某氏以“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之說倡,新說之盛,風氣之惡,遍國中滔滔皆是。孔教之《經世報》,其不能不與此種種新說風氣壁壘相當,攻擊辯駁者勢也。惟辯說之道應根本人情,切中時勢,以明白曉暢之筆,為淺說近譬之言,使人恍然反省,驗之于己驗之于人,既平道理復審利害,然后乃有真知灼見,心悅誠服。如是則淑世教人之志達。若不此之為,而徒引經據典、博考群征,反復于字義之訓詁,拘泥于古儒之傳說,斷難收效。為古書之考證則尚可,而求今日青年為之感動,則萬不能也。由此以論,《經世報》中最佳之作,厥為第一卷第一號陳煥章君之《存倫篇》,而尤以《夫婦之倫》一章為最精警。篇中所論,證以吾國今日社會之實況,及西洋人生之缺點,不能不贊其言之扼要通徹。其于君臣之倫,另下新解,足裨實用。而《亞洲學術雜志》譏其牽強附會,必以君為帝王,則過矣。竊思今日中國人心風俗之禍,決非二三耆宿儒師,專研經籍,高揭禮教者所可救。惟私祝后進少年中能多有篤厚純摯、天性近于宗教之人,又有堅固卓絕之力、宏偉沉毅之行。合新舊道德而為一,兼具公德私德。然后以身作則,躬行實踐,以為世倡,則民德或可立,而國之前途其庶幾乎。顧欲得此等人才,必藉學問書卷之陶镕培養。經書固不可不讀,然居今而讀經,應以其中所含之道德精神,能為人受用者為主,章句門戶之學,不宜過于講求也。
與《存倫篇》相類似之佳作,則為第三號中謝祖賢君之《辟仇孝之謬說》、第五號中謝祖賢君之《貞潔辯》、第六號中謝祖賢君之《明恥說》,皆犀利透辟,據事立言,切中時弊。此外,意之精而詞之警者,尚有第三號中小柳司氣太博士《儒教在日本之變遷》其第三節《儒教非迂闊陳腐之教也》,及第四號中左學昌君之《論圣教興廢關系中國存亡》一篇。其警語曰:“不知道德屬于倫理性命,有何新舊之分?”又引許崇清之言曰:“夫學無新舊,猶天無二日也。真理而已。真理豈有新舊乎?”又第六號中謝祖賢君之《孔教真理不滅說》,第七號中談道隆君之《教育議》。其警語曰:“教育者何?亦使人大別于禽獸已矣。”又曰:“吾故謂不修私德,更萬無公德也。”又曰:“然則不道之智不誠為伐德之斧耶?”與西儒之主張人文教育、道德教育,重行修而斥博愛及功利家者,皆在在相合也。
(三)《亞洲學術雜志》 《亞洲學術雜志》乃上海亞洲學術研究會所編輯發行(該會所在上海橫濱橋克明路順大里七一號)。原定月出一冊,惟自去年八月至今年三月僅出三期。總編輯孫德謙君。亞洲學術研究會乃一純粹講學之團體,每月講書二三次。會中宗旨,以六條為體,以八項為用。六條者,主忠信以修身,尊周孔以明教,敦睦親以保種,講經訓以善世,崇忠孝以靖亂,明禮讓以弭兵。八項者,亞洲人之性情、政治、道德、法律、禮俗、和平、教學、文化是也。雜志發行亦即此旨。蓋欲本孔教及舊學之精神,以淑世正俗者也。每期兼附英文數頁,皆辜鴻銘君之論說。印刷精潔,全用文言,每句只加單圈。至其內容,可得而述者。
作者類皆湛深舊學,識解鴻博,文詞淵雅。每篇皆言之有物,精粹確實,不事敷衍補綴。其方法亦甚允當,雖專事發明經義,整理舊學,然處處針對時勢,以實用為歸。該雜志《例言》第二條云:“論說者,將我亞洲舊有之學術,發明真理,著為專篇,以備世賢之研究。不過為高論,亦不為陳腐之談。凡瑣屑之考據、空疏之議論,皆在所擯棄。于近今學說之悖謬者,則辭而辟之。”該雜志中最佳之作。如第一期孫德謙君之《中國學術要略》、第二期孫德謙君之《中國四部書闡原》、第三期孫德謙君之《六經為萬世治法其實行自漢始論》,皆洞究學術之本原,而篇末更標明讀經治學之正法,而有符此條例言者也。又如第一第二期達庵君之《中國弭兵學說》、第三期達庵君之《戰國策士論》,皆援古證今,切中吾國現狀而發議論。其非瑣屑空疏,至可知也。
《亞洲學術雜志》之內容,雖以國學為主,而時以西人之說參證比較,尤注意于中西文化之溝通。故如第一期敬庵君之《中國法律生于禮》、第二期敬庵君之《臺莪兒自我擴大與赫爾褒茲自然征服論爭辯書后》,皆于此三致意焉,而卷末更附錄《各報中德國人之傾向東方文化》及《羅素之中國文化觀》等文,以及譯稿一門。其用意皆甚可稱,特惜其材料僅限于此耳。
《亞洲學術雜志》按其宗旨,按其方法,則不能不與文化化之種種學說風氣,壁壘相當,往復辯駁者亦勢也。與《經世報》正同。《例言》中所謂“于近今學說之悖謬者時辭而辟之者”,其即此矣。諸篇文中,常隱隱及之。而卷末撮錄關于新文化運動之新聞,亦足供參考也。
該雜志選材極為審慎,其《例言》第四條云:“文苑門所載傳記,必取其人有學問者,信札則在討論學術,無關緊要者去之。”第三條云,專著一門,專載近儒已刊未刊之著作,“但必有關于學術,足資研究者。若無謂詩文則概不雜廁其中”。此其體例深可敬佩。夫文之美者,必言之有物,而使人讀之,足以增長知識,裨益道德,激發感情者也。茍題目卑瑣,材料空疏,旨意污濫,奚取焉。乃強指其格律之工、詞藻之美,欲以為世人模范,則人將斥笑之矣。今之雜志,注重文藝者,其中之文錄各篇,多不外二三人之作。若究其題旨及材料,恒無足取。而詩錄之題目,常有攜妓飲酒等事。嗚呼,此激烈新派所以竟欲全廢中國之詩文也!此西人所以謂中國之詩人,除醉酒外,別無所事也!嗚呼,恥辱之來,橫逆之加,非無因矣!
(四)《史地學報》 《史地學報》為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研究會所編撰,商務印書館印刷發行,每季一冊。自去年十一月至今,已出四期。以研究專門學術為宗旨,內容不拘一格,聽作者自由。印版形式系橫行,大都為文言,但用新式標點。門類分為十六。自專著評論、搜集材料、比較考證,以至調查通訊、書籍介紹、海外消息等,靡不登載,甚為繁富詳備。足見編撰者好學心切,不憚勞苦,深堪敬佩。惟略病蕪雜,倘能體例謹嚴,材料精審,則更善矣。此報與新文化運動毫無關系,而吾乃廁之于此者,則亟待解釋。本篇所謂新文化運動之反應者,非即反抗之義。蓋指因新文化運動直接間接之影響而刊發之書報,而其報中之義旨材料方法,與新文化運動所號召者,不盡相同,或且顯標歧異焉。尤該運動極盛之時,眾皆汲汲于其所鼓吹之各種主義及行事,無人讀書,無人悅學。迨近者新文化之狂浪稍殺,少年學生漸多解悟,其優秀者靜思有得乃幡然而改為實學之研究。故吾思此《史地學報》之不出現于三四年前,而獨出于民國十年者,非無故也,而研究實學之好現象,亦可謂因新文化運動反激而得之結果矣。吾此篇論新文化運動,固不宜自離本題而評《史地學報》,但有私見數條,非僅系乎該報,實愿貫諸國內報章著述者之前,故亦條列附陳于下。惟若《史地學報》第一期柳詒徵君之《論近人講諸子之學者之失》等篇,實為全報最精之作,而固與新文化有直接之關系也。
《史地學報》為論述學術之報,其文多為考據體,固所當然。惟考據體之文,亦有弊病,不可不知。(一)則易流于支離瑣碎也。一事一物之名,一語一字之微,征引繁博,連篇累牘,而精旨反缺,大義乃晦。既失作文之本意,且使讀者厭倦沉悶,不能終卷。(二)則趨重糟粕,而不能得學術之精要。今欲輸入西學。彼土書籍,浩如煙海。有志者宜博覽群籍,采其精要融貫成為一己之心得,然后表而出之,使讀者讀此一篇能得百卷之益。若依據篇章,僅事販輸而不消化,縱極詳確,亦不免顧此失彼,輕重倒置之嫌。甚且有玩物喪志、沾沾自喜之譏。讀者只驚作者之學博,而實未了然于心也。某君謂昔窺基進諫玄奘懌經之語,實今日所宜奉為圭臬者矣。(三)則割裂篇章字句,而批評不能正確也。斷章取義,深文曲解,昔人所忌。凡評一家之學術,一集之優劣,應取其全部通觀細讀,然后持平扼要而下斷語,或發明其義蘊。此批評家之正事也。若但摘鈔一二語,曰此可見其學之屬于某派也,作者之模仿某文人也,或自己僅著一語而匯集原書中類似之數十條,以為吾之實證,則有時貌似精確而實則武斷矣。(四)則用之過度,有編纂而無著作也。分類摘鈔,依序排置,看似材料充盈,實則精神缺乏,譬猶堆土偶衣冠而為人也。且人皆習于此,成為機械,于是構思作文之法遂亡。更欲求一篇流利雅潔之文章,讀之而賞心悅意、興起奮發者而不可得矣。吾國昔之樸學家、西洋今之專治科學者多不免此病,宜引以為戒而不宜趨效也。(五)則作□好名者,藉此自矜淹博也。夫作者之學識如何,不待自為表張。通人讀其文,必能斷之。間有好名者流,引用成書,多加注釋,述其出處,以自矜炫。遂至于極尋常、極易知之事物人地,亦詳注而疏解之;極無關重要、不負責任之語意,亦參證某書某頁,以立根據。甚或未讀其書,而臚列書名,一若爛熟于胸中也者。凡有意為此數者,皆文人所不宜出,只可歆動庸人。而在真正學者之前,徒易露破綻耳。以上云云,皆吾有感于國中之現情,非必為《史地學報》發也。
《史地學報》篇幅充盈,足見編撰者之精勤。惟有二義,竊愿陳之。(一)文人不宜濫作,恐流于油腔滑調也。學人尤不宜濫作,恐材料空乏有失資格也。今人常不免務多而不務精。故一篇之材料,分置數題者有之;一句之新意,重出疊見于數文者有之;一首之詩、一篇之文,同時送登于數種雜志者有之。是皆不如改之之為愈也。(二)美國各種專門學會,皆合全國各大學校之上等學者而組織成。之被選入會者,視為榮譽。其會報刊登之文,亦必為嚴行甄選之佳作。惟其范圍廣,資格嚴,故名望隆而影響大也。至一地一校,雖自立學會者亦多,然名實皆遠遜之矣。此層吾國人固不必效顰。惟今吾國學術未發達,而學會學報已嫌過多。如北京、南京、武昌三高師校,各有史地、教育、數理等報。或名叢刊,或名學報,或名雜志。分立固善,多出尤佳。然若能合而為一,使其材料尤精,價值增重,不惟馳譽全國,亦且風行歐美。則吾國之學者,能結團體而成巨功,當尤可稱矣。乃近年中小學校,三五學生,亦自出雜志,成為聲氣,固系進步。其學校藉得美名,然讀者有不能遍覽之苦。而學生為此者,其學業之損減,時間之消耗,金錢之負擔,恐所得實不償失矣。凡此皆泛論時事,亦非為《史地學報》發也。
《史地學報》用橫行排版,此固有其便利之處。惟因吾國文字之本性及常人之習慣,不易誦讀,且模糊錯雜,章節體例,不易分晰。例如第一期柳詒徵君之《論近人講諸子之學者之失》,為全報最精之作。乃因橫行之故,致其本文及引書之語,不能分辨。西文書遇此常用大小二種字體及行間之寬窄松緊以別之。該報又未能,亦可惜也。
(五)《文哲學報》 《文哲學報》乃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文學研究會及哲學研究會所編撰,中華書局印刷發行,每季一冊。自民國十一年三月至今,已出二冊。據其《發刊要旨》所言:“本志以研究文學哲學為旨。國故西學,齊重互見;古言今說,兼取并論。于哲學不宗一派,惟真是歸;于文學不拘一格,惟美是尚。誠以學術本無畛界,而哲學示真理之廣溥,文學寓情思之潛通,尤為至公無私之物。”又云:“作者取義,各由己見。既無共守之準,故不期于一致。蓋學校團體,較為寬泛,非共立信條,宣達其說。”惟然,故該報文體則文言白話并用,標點則新式舊式并列,不立門戶,一聽各人自由。《文哲學報》材料精美,用意遠大,甚多可稱,然本與新文化運動無關,而吾列之于此者,其故則與《史地學報》同。蓋平心研學,不宗一派,不拘一格,正新文化一流之所不能為,所不許為。故《文哲學報》僅其不偏不倚,已足為新文化運動之反應矣。且報中直論及新文化之處甚多,茲略論其內容如下。
竊意該報中最精實圓滿而有重大關系之作,當首推第一期徐景銓君之《桐城古文學說與白話文學說之比較》,略謂詳細論究,則知胡適君之《文學改良芻議》及《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之所主張,桐城古文學說固皆具有之矣,何能為新來之特創?彼舊所無者,僅以俗語俗字入文耳。然文言達意表情,兩臻其至,有聲有色,足以感人,遠非白話所能及。既知(一)文言可產生有生命、有價值之文學,與(二)文言暗示情感之力強矣,則將來借徑桐城古文以創造佳妙文學,當無可致疑。轉言之,今日改善中國文學之基,乃為文言而非白話也。
外此警策透辟、深中肯綮之作,則為(一)第一期景昌極君之《評近今群籍說理文之失》,略謂其失有二。一則騖于辭章求其文之長也。今之白話,冗而無當,繁而寡要。今之新名,昧故而生,棄簡而復。故不可取。二則騖于考據炫其文之博也。夫說理之文,要貴明達與周貫。乃今以訓詁考據之體行之,搬書運典,博引詳征。其能免于稗販之譏乎?(二)第一期景昌極君之《文學與真與美》,略謂情的真假,事的真假,理的真假,均與文學的好壞不生關系。(此篇系白話。)文學所尚者美。美有美響、美影、美構、美意諸端。今之新文學家于此諸美皆忽而棄之,而欲創造,是南轅而北轍也。(三)第一期繆鳳林君之《文哲與內外》,略謂文哲至內而非外。作者之義蘊意旨,亦悉以是內為準則。故欲真正研究文哲者必當從內著眼,而后諸家之真相精神可得。乃今人只知拘牽末節,趨附跡象,惟從事于外之比較,于是言多而學益晦矣。(四)第二期景昌極君之《隨便談談》,中論某某各報以謾罵為批評之不當。又以次略評現今中國學術界之新風氣,略謂各種專家學術研究會,殊嫌范圍太窄,時機太早,一也。(此篇系白話。)論文而徒爭主義與派別,于是成見深,真理晦,廓然大公之批評無,二也。白話應為雅言,并非俗語,但丁之說,可為先例,三也。中文既有語助辭及虛字,又何用英文句讀標點,四也。識字本不難,記憶注音字母反較費力,五也。然則可以休矣。
至若第一期錢堃新君之《理想之中國文學家》,折衷新舊,兼取眾長,周密詳審,實為經意之作。其所論文人之目的,曰發展自我,改善社會。文人之程器,曰觀察精細,敬虔溫文,操守艱貞,事業堅定。文人之陶鑄,曰多讀以友古人,廣交游以友今人。為文之步驟,曰由模仿、融化而臻創造。因古之文達今之意,是為正軌。文人之禁忌,曰不狂熱,不褊狹,不偏奇,不濫作,不輕許人,不賣文。凡此皆對今日各方之情況而下針砭也。
此外長篇專論,佳作尚多,以不直接系于新文化,故均不之及云。
(六)《學衡》 《學衡》雜志系南京《學衡》雜志社所編撰。社所設于南京鼓樓北二條巷二十四號。該社純為私人集合,與任何團體學校均無關系。上海中華書局印刷發行,每月一冊。至民國十一年一月迄今,已出十期。自《學衡》雜志之始出,上海《時事新報》《民國日報》及北京《晨報》等之文學附刊,即指為反新文化,攻詆痛抗而之不遺余力。雖然,豈盡然丑耶。原《學衡》社員等之用心,實欲共圖建設中華民國燦爛偉大之新文化。只以其所持之材料方法,以及議論見解,與今日號稱新文化運動之所揭橥者,多有歧異而少符合。因局勢之偶然,至不獲已,而被此嫌。夫豈其初心所望者哉?故吾謂欲為《學衡》下確評者,胸中宜脫去現今新文化運動之一念,勿究其關系,而專就《學衡》之本身評論之,則得其真矣。夫《學衡》之有關于新文化運動,孰不知之?如第一期梅光迪君之《評提倡新文化者》、胡先骕君之《評嘗試集》,第二期梅光迪君之《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第三期胡先骕君之《論批評家之責任》、劉伯明君之《評梁漱溟著東西文化及哲學》,第四期梅光迪君之《論今日吾國學術界之需要》、胡先骕君之《說今日教育之危機》、吳宓君之《論新文化運動》、繆鳳林君之《評胡氏諸子不出于王官論》,第七期邵祖平君之《論新舊道德與文藝》,皆明白坦率直接者,評新文化運動之主張及其成績者也。而若第一期劉伯明君之《學者之精神》、蕭純錦君之《中國提倡社會主義之商榷》,第二期蕭純錦君之《馬克思學說及其批評》,第三期《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談》、繆鳳林君之《文德篇》,第五期蕭純錦君之《平等真詮》、柳詒徵君之《顧氏學述》,第六期之《葛蘭堅論新》,第八期王煥鑣君之《論周代婚制》,則皆連類而及,間接批評新文化運動之學說及其主義者也。凡此諸篇,其持義之正否,批評之當否,讀者皆自知之,毋待吾之詞費。故我今論及《學衡》,一反前數條所用之法,將其與新文化運動之關系置而不論,而惟就《學衡》之本身,一察其宗旨及內容焉。
先論其宗旨。據《學衡》第一期卷首之《弁言》曰:“出版之始,謹矢四義。(一)誦述中國先哲之精言,以翼學。(二)解析世宙名著之共性,以郵思。(三)籀繹之作,必趨雅音,以崇文。(四)平心而言,不事謾罵,以培俗。”又按每期所載《學衡》雜志簡章之宗旨,一條曰:“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此謂昌明國粹者,言非徒保存而已,且將以發揮光大之也。此所謂融化新知者,言非徒以囫圇吞棗、字移句譯之法,介紹西學,蓋求能使吾國人吸收而受用之也。再觀其次條之《體裁及辦法》。(甲)其于國學,則主以實在之工夫,為統系之整理。(乙)其于西學,則先之以淵博之造詣,而終之以簡當之選譯。(丙)其行文,則既不為艱澀古奧,又不為破碎滅裂。欲不用白話及英文標點等無益而有害之法,而自行造成一種雅潔明顯之文體。因古之文,達今之意,以為世人之模范,而解目前之紛糾焉。綜上所陳,平心而論,如此宗旨,孰不贊許。其為平正通達,寧待贅詞。故所宜究者,即《學衡》十期之內容,能否副其宗旨而已。《學衡》之內容,有能副其宗旨者,亦有不能者,優劣不齊。茍逐篇評判,則嫌涉及個人,且流于瑣碎。總之,《學衡》社員,應自有覺悟。主持編輯之人,應收集事權,破除情面,嚴加甄選。其能副宗旨之佳作,則當更求增多。不能副宗旨之劣篇,則悉予擯斥。但能使材料精益求精,則愛讀者日眾,有心人樂予贊許,而攻詆者必且自息矣。茲就管見所及,并所聞于他人者,條列改良《學衡》內容之法四則。敢為芻蕘之獻,深望《學衡》社中人能采行也。
(一)欲求材料之精,首貴集思廣益,故以延攬人才為第一要務。《學衡》社員人數不多,其智慧時力自屬有限,況歷觀各期之內容,優劣不等,忽盛忽衰,并非始終如一。且社員中要人,有僅在首數期作稿,以后遂常默爾而息。又有一期專憑二三人著述者,可知即社內亦非人人能長足倚賴者。故竊望該社社員均能覺悟奮發,而尤望該社能以誠敬之心,廣懇新舊學者及國內外各方識解閎通之士,宗旨相合者,常時投稿。期使每期內容充實精湛,無論何門何題,均專取極上之作。則該雜志庶幾可望為中國首屈一指之雜志也。
(二)整理國學,非有學問識力者,不可輕于從事,且其事亦非最急。蓋吾國今日,老輩耆宿所在多有,通國學之人極眾,均可盡此責。故非確有發明,不宜東繕西錄,班門弄斧。惟西方之德教政術、學藝文章,尚未得灌輸于我國。今于我文化運動,既謂其偏激舛誤矣。競談主義派別者,既嫌其浮泛空疏矣。然究竟歐美文明之真諦之精神何在?彼土賢哲之教旨、各家之學說、藝術典籍、詩文名篇,亟待廣為介紹以益吾國人之神智,而定今后之民志與國本。今如少數有志有力者不從事譯述,將留待何人為之耶?自不能以成績示人,而徒譏彈他人,夫豈恕耶?故竊望《學衡》雜志此后于國學勿多著錄,于西學則加增篇幅,盡力譯述以餉吾國人也。(聞陳伯嚴先生亦曾以此語勸告該社員。)
(三)詩文雖以藝術為工,然其中之思想、感情、材料,亦不可不講究。若旨在淑世正俗,則其詩尤必使人讀之能增益知識,陶舒感情,鼓勵志氣方合。《學衡》雜志文苑一門所錄之詩,固多佳制。其格律技術之造詣,亦均無可議。然亦不免有浮泛空疏、鄙陋陳腐之作,綴詞成篇、毫無自表現之處。亦有枯寂寒瘦、了無春氣,或命題瑣屑、玩物喪志者。凡此均宜斟酌刪汰。且選詩而專重一派,未免示人以不廣。甚愿其能改善也。又一雜纂一門,雖在報中為附庸,然其內容亦不可潦草敷衍,而須精選慎擇。竊嘗論之,今日作詩之正法,當以新材料入舊格律。所謂新材料者,不惟國中之現情、民生之實況、一身之經歷已也。而世界之大勢,五洲各國之山川、風土、民俗、政教,東西洋史中之事實、人物,西方之宗教、哲理、文章、藝術、科學、實業,以及典志國籍之所載、稗官報紙之所談,無一不可為今日中國詩人之資料。汪洋充塞,俯拾即是。若不此之務,而故步自封,鈔襲前人,此與偽新派之專以了無關系之俗事俗語鋪排為詩者,同一固陋空虛之病。然則有學問,有思想,有感情之真正詩人,其亦知所從事矣。《學衡》雜志注重批評。然既談文藝,何不于此方向致力,以導吾國詩人于創造之正途,而示以模范之作品,則其功□不小,而亦吾國詩界前途之幸也。
(七)《湘君》 《湘君》季刊乃湖南長沙三數同志友朋所編撰,主其事者為四川吳芳吉君。該社亦純系私人集合,與任何團體學校均無關系。□社所則暫附設于長沙明德學校內。印刷發行,均由該社自理。每季一冊,年出四冊。現僅出民國十一年夏季之第一號,內容不預分類別,除一二短篇社論外,全卷均為自選之詩文詞及小說戲曲等。間有自西文譯出者,不拘一格。“無論文言白話,新舊體裁,俱所歡迎。”據其《簡章》所言:“本刊以陶寫性情,注重文藝趣味,藉以互相觀摩砥礪為宗旨。”其《發刊詞》中謂同人所相尚相勉者以三事:一曰道德,二曰文章,三曰志氣。缺一皆不足以為人。蓋該季刊專注重文藝與道德之合一,而以性情為根本。上海《中華新報》評為有益于世道人心之作,茲略論其內容。
以《湘君》季刊與《學衡》雜志之內容比較。則二者雖大不同,而各有所長,未易軒輊。約而言之,《學衡》主批評,《湘君》主創造,一也。《學衡》重理論,《湘君》重材料;《學衡》欲解決文化精神之大問題,《湘君》欲產出詩詞文章之好規模,二也。《學衡》憑知識,《湘君》憑性情,三也。《學衡》尤尚真,《湘君》尤尚美,四也。《學衡》自外探討,求折衷新舊,平和中正,圓滿精密;《湘君》自內發動,求發達藝術,篤實親切,幽雅高妙,五也。《學衡》重化人,《湘君》重自得,六也。《學衡》介紹歐美學者之名作,《湘君》描寫鄉曲民生之實況,七也。《學衡》近于古學派之甚通達者,《湘君》近于浪漫派之甚純正者,八也。《學衡》本事理之真,故拒斥粗劣白話及英文標點;《湘君》求文藝之美,故兼用通妥白話及新式標點,九也。《學衡》印版及封面之形式莊嚴整肅,《湘君》印版及封面之形式精雅別致,十也。至論《學衡》及《湘君》之旨趣,是一是二,究系分道揚鏢,抑系各行其是,則留待讀者自定之矣。
《湘君》第一號中直接有關新文化運動之文,為(一)劉永濟君之《論文學中相反相成之義》,謂摹仿與創造、自然與雕琢等,皆似相反而實相成者也。(二)吳芳吉君之《吾人眼中之新舊文學觀》,略謂今之新文學家,日罵舊派之觀念籠統、趨重摹仿、弄古典、用僻字、狹隘偏執、排除異己、絕滅理性、崇尚繁文等等,而實乃躬自蹈之,或又甚焉。夫文學不幸而有新舊之爭,則其離乎文學之本體,失乎文學之真諦,亦已遠矣。新舊既兩失,故今救濟之道,須從根本入手。即不問新舊之事而專論文學之本體,求文學之真諦,則庶幾焉。(三)劉樸君之《與劉宏度書》長至萬余言,實暗駁胡適君之《國語文法概論》之第二篇,題曰《國語的進化》(見《胡適文存》卷三第十頁至三十四頁)。逐層推勘,針鋒相對。大意以深研細考,憑據千端。乃知吾國之文言實能表情達意,能紀人類生活之疇昔經驗,能為教育之具,能為共同生活之媒。彼詬詈者之說,不足信也。又彼主張以俚話代文言者,謂宜以單音字易復音字,以多數之字補少數字,以公式代雌雄等之異名,以有定之規則代雜而不整之文法變化,故而為此改革,實不知此等處皆有窒礙不可行,且亦不必。蓋若論應繁者繁,應簡者簡,則文言固能之而俚語不能也。此篇引證詳博,條理周密,實蘊蓄宏富之作也。
至《湘君》季刊中之詩詞文章,佳作甚多,不能一一論列。就其全體言之,雖格律技術時多未工,然皆趣味濃深、性情純厚,又能直抒己意,寫出此時此地之實況。如劉鵬年君之日記《劫余殘淚》,尤可為民國之信史、真正寫實派文章之上乘也。吾按《湘君》季刊之詩文,能實行遠到今新文學家所主張之目的,而不誤解題義,無其矯揉造作之弊,以創造論,誠吾新文學界之不可多得者矣。
以上所論列者凡七種。新文化運動之反應之報章雜志,或不止此數,為吾所未及見。而專書刊本,茲亦尚未論及。即所評斷,亦恐未盡確。大雅君子幸垂教焉。
——本文原載于《中華新報》1922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