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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別有用意

吳少陽,滄州清池(今河北滄州)人。

他是前淮西節度使吳少誠的生前摯友兼結拜兄弟。元和四年(809年),吳少誠病重,不省人事,吳少陽抓住了這一機會,一轉手就干掉了老哥們兒的兒子吳元慶,等吳少誠徹底停止了呼吸,吳少陽便自立為淮西留后,向朝廷申請繼任淮西節度使之位。

李純并不喜歡軍閥做派的吳少誠,不過他更加不喜歡心狠手辣的吳少陽。

如果一個人為了上位,連自己多年老友的兒子都能干凈利落地干掉,怎么能保證他忠順于朝廷,不惹是生非呢?所以李純當時沒有批準吳少陽的申請。

在是否讓吳少陽繼任節度使這一問題上,朝中的大臣們第一次完全和皇帝達成了高度一致,因為在他們看來,吳少陽的確做得過分了些,特別是把情同手足的哥們兒直接斷后的這一點已經突破了眾人的底線,直接犯了眾怒。所以,許多官員紛紛上表,主張用兵淮西。

然而李純拒絕了。

原因很簡單,這個時候的皇帝陛下注意力還完全在王承宗身上,一腦門子心思要蕩平成德,逞威風于河朔。淮西的吳少陽雖說也很討厭,擅行廢立,但為了集中力量辦成德,李純必須避免兩線作戰的風險,于是他下詔以自己的兒子遂王李宥(此人就是后來的唐穆宗李恒)遙領彰義軍節度大使之職,同時正式任命吳少陽為留后。

后來發生的事情,我們前面已經講了,王承宗沒有消滅掉,朝廷不得不收兵停戰,終結了這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

當李純再回過頭來看淮西時,他已經錯過了一個大好時機。

淮西暫時是打不得了,無論以當時朝廷的實力看,還是以天下的局勢看,都不利于再生事端,于是,矛盾的焦點由吳少陽的身上迅速轉移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這個人就是統兵征河北的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從河北回來后,根本沒有因為作戰不力受到任何的懲罰。相反,李純看在他設計拿下盧從史的功勞上,給他升了官,晉封為左衛上將軍,充左軍中尉。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

朝中大臣聞訊群情激奮。

怎么?打了敗仗,害得朝廷顏面盡失,居然還有功了?

那個罪該萬死的盧從史不也是因為他吐突承璀力保才官復原職的嗎?

還有出征前大家早就再三勸諫過,不可令宦官領軍,不可令宦官領軍,結果呢?

于是,群臣對于皇帝的不滿,對于盧從史的厭惡以及對于吐突承璀的不忿全部疊加在了吐突承璀的身上,終至爆發。

宰相裴垍當仁不讓,作為尖兵,打響了彈劾吐突承璀的第一槍:

“吐突承璀首倡用兵,疲敝天下,結果卻無功而返,陛下縱使念在舊日情分不公開處決此人,也不該不貶黜他以謝天下!”

宰相的話猶在耳,給事中段平仲、呂元膺就跟上了,這兩個人雖然數量加倍,但話說得卻言簡意賅,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承璀可斬。

宰相和言官看起來非常地不友好啊,那么處事相對冷靜平和的翰林學士們怎么說呢?

“陛下不責承璀,他日復有敗軍之將,何以處之?”

這就是翰林學士的領頭人兼首席發言人李絳就此事在奏表中寫下的第一句話。

他的態度同樣堅決且明確:吐突承璀是一定要處置的,不然難以服眾。

政事堂、御史臺、翰林院以及所有朝堂上的大臣都拿出了赤膊上陣的架勢來,比逼宮還狠,看來不給個說法,是真的熬不過去了。

兩天后,李純終于讓步了,他下詔罷掉了吐突承璀左軍中尉的職務,把他降職為軍器使。

雖然不是將吐突承璀砍了,以謝三軍,但皇帝終究還是迫于朝野壓力,做出了妥協,采納了輿論意見。

經過長達半個月的斗爭,大臣們勝利了——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認為。

李絳等人彈冠相慶、互道勝利的時候,坐在兵器庫房里的吐突承璀卻沒有顯露出一絲的沮喪,因為他十分清楚,自己只是表面上被降了職務,皇帝其實仍然需要自己,而不久之后發生的一件事,證明了吐突承璀的判斷是對的。

同年十二月的一天,翰林學士、司勛郎中李絳帶著滿腔的怒火走進了皇宮。他是來向皇帝檢舉吐突承璀的種種不法之舉的。

這幾個月來,李絳一直都能從各種渠道陸續接到關于吐突承璀收受賄賂、干預司法等行為的舉報。

看起來,這個吐突承璀并沒有因為被貶謫而有所收斂,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專橫跋扈,還是完全不把國法綱紀放在眼里。而且由于基本上和朝中所有大臣都撕破了臉,吐突承璀現在貪污收錢什么的,已經基本上不怎么避諱紀檢部門了,是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真正地肆無忌憚。

這實在是太囂張了吧!

李絳感到忍無可忍了。他雖然不是言官系統的,但卻是一個責任感極強的人。在他的理念中,身為一個合格的負責任的大臣,有必要把這一切如實地反映給領導,讓皇帝陛下盡早認清吐突承璀的丑惡嘴臉,將此害群之馬清除出朝廷。

不出所料,聽完李絳的匯報,皇帝顯示了震怒,他就在當場,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你說得太過分了!”

是的,皇帝吼的對象不是吐突承璀,而是向他揭露吐突承璀罪行的李絳。

李純顯然誤會了李絳,在他看來,李絳不是來維護國家法紀的,而是來拿自己當槍使,以完成對吐突承璀的致命一擊的。至于那些黑材料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逼自己就范的一個工具。

李純平日里雖然經常會壓制住自己的欲望,聽從大臣們的建議,但他卻從來沒有做傀儡皇帝的想法。

所以,他當然有憤怒的理由。

然而下一秒,李純就怒不起來了。因為他親眼看到李絳跪在那里,淚流滿面。

“陛下待臣如心腹耳目,如果臣只知道明哲保身,知而不言,那臣就辜負了陛下;但如果臣說了,陛下卻不愛聽,那就是陛下辜負了臣!”

李絳的這句話說得極為懇切,李純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沒有說謊。

李純剛剛燃起的怒火就這樣瞬間飄散如煙,他趕忙改換回原本的溫和語氣,對李絳鄭重地說道:

“愛卿所說的話都是別人不愿說或不敢說的,如此,朕才能聽到原本聽不到的聲音。所以你真的是一個忠臣啊!以后有什么話,愛卿但言無妨,就像今天一樣。”

李絳這下子哭得更加厲害了,跪在原地數度哽咽。

經過了這次君臣對話,李純了解到了李絳的忠誠耿直,因此沒過多久,他就將李絳升作了中書舍人(但依舊保留了其翰林學士的身份,請大家記住這點),作為嘉獎。

值得注意的是,李純雖然獎賞了李絳,但卻沒有處置吐突承璀,這意味著,皇帝本人并不昏庸,他堅持任用宦官,其實是有著自己的打算的。即便在很多人看來,這樣的行為是不可理喻和十分荒謬的。

為什么會是太監呢?這是當時和后世許多人表示不能理解的一個問題。但是在唐朝皇帝那里,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很簡單——因為太監很必要。

我們看到已經下線很久了的唐德宗李適同志沉痛地點了點頭,沒有錯,李適可以說是唐朝中后期宦官專權干政之濫觴的開啟者,而他,是有苦衷的。

經歷了當年的涇原兵變、李懷光之亂等磨難,唐德宗李適在內心深處認定,統兵的將領是不值得信賴的。

會形成這樣的認識,那也真的是沒辦法,不說站在李適的那個位置上思考問題,就是翻翻相關史料,相信大家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這段時間唐朝武將的集體形象可以用三個字來概括——不靠譜。

這批武將那會兒不是在叛亂,就是在準備叛亂,抑或是四處逃竄(被叛軍打的),好一點的也是觀望局勢,等待著隨時換新東家。甚至于連本該無條件保護皇帝安全的禁軍(主要是神策軍)將領到關鍵時刻也找不到人,讓皇帝陛下陷入了無人救駕的尷尬境地。

平心而論,除了李晟、渾瑊、段秀實等少數幾個將領,大部分武將的表現都讓人備感寒心,要樹立正面形象,那是相當地難。

可是太監就不一樣了,他們中的大多數基本都跟在皇帝的身邊,無論是皇帝逃出長安時,還是被困奉天時,都寸步不離。

在唐德宗最脆弱、最無望的時候,是這些太監始終守在他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支持他,從未遲疑過,也未曾動搖過。

陪伴的力量是強大的,哪怕對于天下間最尊貴的人亦是如此;因為地位越高,就越孤獨。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們有理由相信,唐德宗眼中的那些可呼來喝去的家奴慢慢轉化成了他可以生死與共的朋友和伙伴。

所以在回到京城后不久,唐德宗便重新啟用宦官執掌禁軍,并真正確立了以宦官為主導的神策軍中尉制度。

而后來朝臣間的不間斷斗爭,也使得唐德宗逐漸對文臣們失去了信賴感,讓他在陸贄罷相后,決定不再任命新宰相,改由自己親自處理朝中的大小事務。

武將的跋扈、文官的結黨,促使唐德宗更加堅定地和太監們站在了一起。

他對太監、文臣和武將的態度顯然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到了他的兒孫們。

更重要的是,唐德宗親手構筑了一個新的特別的權力體系,即依靠文官來制衡武將(藩鎮),再用太監去平衡文官,最后由皇帝支配太監,并讓太監、文臣和武將互相牽制,互相維持,以實現皇帝對整個帝國的有效控制,達到君臨天下的終極目的。

現在,李純接過了祖父的衣缽和這一整套權力操作系統,經過了初期的實踐,他驚喜地發現,還真好用。

所以李純不會任由大臣們滅掉太監,也不會讓太監勢力坐大,影響到文臣集團對藩鎮武將的壓制。

他要的就是所有皇帝都夢寐以求的——權力的平衡,以及,操控一切。

如果不考慮那幾個不聽招呼的藩鎮,現在的李純幾乎辦到了。

因此他決意把這一套統御之術繼續沿用下去,并傳之子孫。

沉浸在良好體驗中的李純當然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從而為大唐帝國的徹底崩潰埋下了伏筆。

因為他犯了兩個十分致命的錯誤。

錯誤一: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常識——棋子和棋手的角色是不斷變化著的。

李純自然可以駕馭好和他一路走來的太監,讓他們完全聽命于自己。可是,他的子孫后代們卻一和他的太監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二又有自己親近的近臣內侍,所以難免在權力交接之際會產生矛盾。

而一般的情況基本都是新皇帝一派初來乍到,難以匹敵老太監同盟(老太監有兵權在手),所以到了唐朝后期,宦官憑借兵權,有的可以完全操縱國家大政,甚至可以立廢皇帝。可以說,他們突破了自身的權力極限,實現了自身由棋子到棋手的身份轉換,翻身做了皇帝的主人。這是李純所不曾料到的。

錯誤二:看走了眼。李純原以為他在玩的是裁判游戲,身為裁判的自己永遠不會被牽扯進局,還能偶爾客串下選手,看到朝臣或宦官哪方占了完全優勢,就上去打一頓,以維護比賽平衡。

可這個世界到底是有原則的,既當裁判又當選手的情況不可能長期維持,等到后來的皇帝們摘下了裁判的哨子,被命運趕回賽場,他們才驚訝地發現,這里玩的游戲竟然是棒子老虎雞,所謂的天子,不過也是循環其中的一環而已。至于發現這一秘密的那位皇帝將試圖改變這一游戲的玩法,當然,這是后話了。

李純護住了親信吐突承璀,讓他逃過了國法的制裁,這使得吐突承璀極為感激。

感激的同時,他也異常憤怒。他意識到,朝中那些看似人畜無害的大臣一直在緊盯著自己,且是將自己視作禍害,必欲除掉而后快。

吐突承璀本就是個太監,心理有些問題是難免的,你不惹他還好,一惹他,他勢必要出手報復,并且還是心黑手狠、沒完沒了的那種。

吐突承璀的反擊是很快的,快到李絳還沒在新的辦公地屁股坐熱,就突然接到了一紙調令。

這份調令不是貶謫通知,而是升職通知。

李絳被擢升為財政部副部長(戶部侍郎),即刻生效。

這看似一件喜事,其實是個坑,而且很深。

因為李絳升職的代價是被調離翰林院,不再兼任翰林學士。

我們前面提到過,翰林學士的品級雖然不高,可能量極大,甚至堪與宰相比肩。畢竟這些人長年待在皇帝左右,聽候咨詢,跟皇帝的關系并不一般,故而對皇帝和朝政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現在李絳表面上是升了官,實際上是被強行降了熱度。

很明顯,吐突承璀來了一招明升暗降,想要疏離李絳與皇帝的關系。

而他給李絳挑選的新職位,也很有講究。

因為在當時,戶部不只是一個很有深度的坑,還是一個很有深度的火坑。

朝廷在前一年的成德討伐戰中,一口氣砸出去了七百多萬緡的軍費,國庫的存款消耗殆盡,現在正是急需籌措經費,以保證國家繼續運轉下去的關鍵時候。這就要求戶部的領導們必須生財有道,既不能增加除兩稅外的苛捐雜稅,影響到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又不能讓朝廷上下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讓藩鎮看笑話。所以,這絕對是個難題。

李絳有能力解決這一難題嗎?

答案是:沒有的。

像劉晏、楊炎那樣的理財奇才到底還是稀有動物,用今天的話講,當年像李絳那樣的知識分子大多數是文科生。平時算個數是沒問題,但搞起財政來,那就完全是抓瞎了。

吐突承璀的陰謀正是基于此設計的,他要讓李絳在不熟悉、不擅長的專業領域被搞得焦頭爛額、錯漏百出,在朝廷里自己先混不下去,主動走人。

不出吐突承璀所料,李絳就任戶部侍郎不久,就因為工作上的問題被皇帝叫了過去。

李絳被找去談話的原因,倒不是工作沒干好,而是沒干到位——他沒有按照慣例,向宮中的內庫進奉“羨余”(政府財政收入的盈余部分)。

當被問及為何沒有按慣例送錢上來時,李絳回答得很直白:把戶部的錢獻給陛下,存入內藏,是用國家的錢來向陛下賣人情。

聽了李絳的話,皇帝陛下顯得很高興,當場大大夸獎了李絳的忠直。

消息傳來,吐突承璀氣得簡直一口老血直噴出來。

娘的,不愧是讀過書的人哪,那張嘴果然能說出花兒來。

吐突承璀的計謀看起來并不怎么成功。但是,吐突承璀卻依舊不急,因為戶部事情多,這個難關讓李絳涉險通過了,沒關系,還有下一個。總之,在李絳未來漫長的戶部侍郎職業生涯中,早晚會有一個坎兒讓他跌倒。

這個想法是沒錯的。可惜,吐突承璀是無法親眼見證那一刻了,因為他自己的麻煩很快就到來了。

元和六年(811年)十一月,弓箭庫使劉希光被人告發收受了羽林大將軍孫璹的巨額賄賂(兩萬錢),幫助后者安排一個藩鎮的節度使的職位。

事發后,皇帝陛下極其憤怒,立即下令賜死了行賄的孫璹。然后他指令司法部門以劉希光為突破口,順藤摸瓜,找出幕后的真正主事者。

李純很是好奇,究竟是誰有著如此巨大的能量,可以左右朝廷對于節度使的任命?他很想見見這個人。

于是司法部門開始了系統調查,經過幾次突擊審訊和相關人員的傳喚,一個名字終于浮出了水面。這個人就是不久前剛剛升任為左衛上將軍、知內侍省事的吐突承璀。

售賣官職、操縱朝政,還直接涉及了最敏感的藩鎮事務。這回真的是連神仙也救不了吐突承璀了。

李純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定奪:

“貶吐突承璀出京師,去淮南監軍!”

吐突承璀完蛋了,沒有人能夠救他,更沒有人愿意救他。

吐突承璀被趕出長安城的幾天后,李純召見了李絳,問了他一個問題。

“朕把吐突承璀趕走了,愛卿覺得這件事辦得怎么樣(朕出承璀何如)?”

“外面的人都沒有想到陛下竟然能做出如此果斷的決定!”

李絳恭敬地回答道。

這句話一下子讓皇帝陛下得意了起來:

“此人不過是朕的家奴罷了,因為他伺候了自己十幾年,又一向忠心耿耿,這才對他多有照顧;但他一旦犯法,朕拿下他,就如同去掉一根毫毛一樣容易。”

事后的發展證明,就是這份得意最后毀掉了他苦心開拓的一切。

吐突承璀被貶一個月后,李絳升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這場宦官與文臣的較量,看似以李絳的勝利告終。

但是,吐突承璀真的徹底失敗了嗎?這個問題是當時朝廷內外很多人思考的話題。

試太子通事舍人李涉經過對時局的分析,做出了一個肯定的判斷:李純對吐突承璀的恩寵并未消減,他只是出于某些考慮,暫時做了退讓。

為了個人的進步,李涉決定拉吐突承璀一把,并給皇帝一個臺階,一舉拿下兩個人情。

于是,他寫好了一篇替吐突承璀說情的奏表,投入到了征集百官意見的銅匭中。

自投送了奏表,李涉連晚上做夢都難掩興奮。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那么只要皇帝看到自己的請求,就一定會高興地同意。屆時回到朝中的吐突承璀為報答自己必然會有一番說法。榮華富貴,在他看來已經指日可待了。

然而李涉掰著手指數了好幾遍,愣是沒見皇帝那邊有何反應。

難道君心難測,自己還是誤判了皇帝的想法了嗎?

不,不會的。如果皇帝有心要處置吐突承璀,以吐突承璀的所作所為,都可以殺他十次了。不會只是簡單地把他貶去淮南就算了結了。此事一定有其他的變故!

幾經打探之下,李涉終于弄清楚了情況。

原來負責處置銅匭內奏表的知匭使孔戣看到了李涉奏表的副本,覺得內容太過惡心和無恥,便拒絕遞交上去,浪費皇帝陛下的寶貴時間。所以李涉費盡心思撰寫的請愿奏表就這么被直接丟進了垃圾桶。

以李涉的級別要面見皇帝奏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而找人代為啟奏的話,很有可能被大家一起揍。所以思來想去,如果銅匭上奏行不通的話,那就只剩下了一種選擇——內遞。

內遞就是通過一些非正統手段(主要靠塞錢),讓奏表通過光順門和皇宮的一道道宮門,直接出現在皇帝的御書案上。

李涉真的是豁出去了,他拿出一大筆錢疏通了關系,終于把奏表送進了宮里。

然而,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雖然他的奏表成功抵達了指定地點,但他還是輸了。因為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緊盯著他,并在他采取行動的時候,也立刻出了殺招。

這雙眼睛的主人是孔戣,他的殺招是彈劾。

因為孔戣除了知匭使這個職務外,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身份——御史大夫。

在孔戣的帶頭抨擊下,朝中對李涉的聲討之音響成一片,罵聲繞梁,三日不絕。

幾天下來,李涉在朝中已經是人見人厭,人人喊打,而事情鬧得這么大,皇帝也不能不出來表個態了。

應該說皇帝對待李涉的態度還算十分寬容,因為按照孔戣的意見,李涉這種奸詐險惡、欺君禍國的小人最好是予以公開斬首,以儆效尤,但皇帝卻只是下令將李涉貶到峽州(今湖北宜昌)去做倉庫管理員(司倉)。

因為李涉的確沒有猜錯,皇帝陛下對吐突承璀是有感情的,他的氣憤只是那一會兒的事情而已,他還需要吐突承璀以及其所代表的勢力。但現在,他更需要的是李絳,所以貶謫吐突承璀就成了一種拉攏李絳的必要手段。

皇帝需要李絳去做一件太監們永遠做不到的事情,去制衡一個無比強大的潛在權臣。

這個連皇帝本人都要忌憚三分的彪悍角色,名叫李吉甫。

李吉甫,字弘憲,趙郡贊皇(今河北贊皇)人,唐代著名的政治家、地理學家。

此人的成分很高,是著名的趙郡李氏西祖房的后人,其父李棲筠是代宗一朝的名臣,官至御史大夫。因此李吉甫進入政壇很早,也很輕松。在同齡人還在挑燈苦讀的時候,他便早以門蔭入仕,在左司御率府倉曹參軍的職位上打拼多年了。

和同批入仕的其他貴族子弟不同,早早當官的李吉甫似乎從不認為讀書是一件很讓人痛苦的事。相反,自為官以來,本來就手不釋卷的李吉甫更是加倍學習,如饑似渴地涉獵各種書籍,把別人拿去游獵娛樂的時間全都用在了學習上。

上天是不會虧待那些有心打磨自己的人的,李吉甫的經歷再次向我們印證了這個道理。

唐德宗貞元初年,二十七歲的李吉甫憑借著淵博的知識和對國朝典故的了如指掌,在朝中青年一輩中脫穎而出,被任命為太常博士。不久,又兼任屯田員外郎(說了知識特別豐富),再升任駕部員外郎,可謂春風得意。

而他的才學也得到了當時很多人的稱許,這其中還不乏傳奇級別的人物,比如我們熟悉的奇人李泌。但是有一個人自始至終并不特別看好這位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缺陷的年輕人,這個人就是料事如神的陸贄。

陸贄多年閱人的直覺告訴他,李吉甫并非他看上去那么簡單,他相信這個世界上很少會有身負大才,同時品德還非常高尚、毫無瑕疵的人。雖然他暫時看不出李吉甫到底有什么問題,可他確信,李吉甫必定有問題。

因此當陸贄當上了宰相后,就一直暗中盯著李吉甫的一舉一動。直到有一天,他察覺李吉甫在交際上過于活躍和頻繁,便以“結黨”的嫌疑,將李吉甫出為明州員外長史,送出了帝國政治的中心舞臺。

這是李吉甫政治生涯中遭到的第一次貶謫,當然,這絕不是最后一次。

而在李吉甫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也是這一次。

因為這次打擊說明了李吉甫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他的能力得到了當世一流人物的注意和認可,要是水平不夠,陸贄才不會親自動手,加以干預。

此外,更加重要的一點是,這次事件讓李吉甫認識到低調的必要性。如果再行動時仍舊引人注目,他想要實現的那個理想,終究會功虧一簣。

好了,就先這樣吧。

得到通知的李吉甫老老實實地收拾了行李,便去明州上任了。

他本以為這一去將會十年八載,在明州待上好一段時間。誰知沒幾年的工夫,他就得到了新通知,自己將被升遷為忠州刺史,而曾經打擊過他的陸贄也下臺了,朝中再也不會有人阻礙自己一路高升,重回長安了。

李吉甫就這么心情舒暢地來到了忠州。此時此刻,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一個預先設置好的局中。

李吉甫是在交接公務時,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的。

陸贄?他怎么也在這里?!

“此人是您來上任不久前,貶到這兒來的。”

李吉甫在當地的屬下如此回答道。

明白了。這是朝廷里有人同陸贄不對付,想要收拾他。而自己恰好和陸贄有矛盾,這才被送上了這個位置。

對于大部分人而言,這個時候啥都別說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機會來了。

陸贄不僅要整,而且要狠狠地整。這樣不但能夠一雪前恥,還能得到朝中那位大員的“賞識”,運氣好的話,憑借這張“投名狀”,李吉甫回到長安的速度會提升數倍。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李吉甫沒有那樣做。

面對曾經無情打擊過自己的陸贄,李吉甫的臉上沒有怨毒,只有笑容。他不但沒有找陸贄的麻煩,反而熱情地幫助初來乍到的陸贄一家安頓了下來,最后兩人還成了要好的朋友,經常一起聚會言歡,好像之前的一切不愉快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無數人就此目瞪口呆,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明白,李吉甫到底是中了哪門子的邪。

不是中邪了,而是放下了。

放下了過去的恩怨包袱,才能夠走得更遠,不是嗎?

李吉甫放下了宿怨,但卻因此惹上了新的麻煩。陸贄在朝廷的對頭得知李吉甫沒有構陷陸贄,十分憤怒,在此人的運作下,李吉甫為他的勇氣付出了代價。在之后長達六年的時間里,李吉甫被牢牢地定在了忠州刺史的位子上,和他同批當選為刺史的人,要么進了三省六部的中央機構,要么成了藩鎮的高級官員,最差的也去了更大的州做刺史,只有李吉甫的職務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甚至連俸祿也沒漲。

很多人都為李吉甫感到著急,畢竟看著一個曾經才華橫溢且年少成名的后生就此慢慢淪為一個小地方的平庸官僚,是一件很讓人深感可惜的事情。于是李吉甫身邊的親戚朋友紛紛出來勸他趕緊找關系疏通一下,至少給得罪過的大佬低頭認個錯,讓人家高抬貴手,別再整你。

李吉甫拒絕了。在他看來,有些原則比個人寵辱更為重要。恰好當時李吉甫的身體多有不適,他便以此為由,表示要辭官休養一陣。

在這個世界上,不乏有骨氣、有原則的人。相應地,也就有欣賞這類人的人,于是在這些人的幫助下,李吉甫很快得到了起復,被授為柳州刺史,不久又改任饒州刺史。

由于李吉甫在饒州(今江西鄱陽)的工作做得不錯(史稱“治稱流聞”),經地方領導推薦,李純決意把他召入朝中加以任用。

就這樣,李吉甫在南方歷練了十三年后,終于回到了長安,而等待他入職的職位還很不錯,是考功郎中、知制誥。前者管每年的官員考核,筆下能要人老命,讓誰滾蛋誰就滾蛋;后者專職草擬詔敕,可以直接跟皇帝打交道,掌握第一手的前沿動態。

這一個肥差,一個要職的組合,足以讓不少人爭得頭破血流了,而兩者集于一身,只能說李吉甫的運氣非常之好。

不過,事實證明李吉甫的好運還沒有到頭。他剛剛回朝不久,就接到了消息,自己又升了。

這一次,李吉甫直接進了翰林院做翰林學士,同時還擔任了中書舍人一職。

而李林甫先生真可以是不辱使命,入職不久,就向皇帝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意見——開除滑渙。

滑渙是中書省里的一個小吏,他雖然官小,能量卻很大,因為他有著一位好朋友,那位朋友叫作劉光琦,是樞密院的長官(時任知樞密中使)。

我們之前介紹過,樞密院的職責是接受朝臣以及四方表奏并宣達皇帝的詔命,而中書省則執掌決策大權。兩個部門相互制衡,各司其職還好說,一旦聯合起來,同聲連氣,連宰相們都得靠邊站。

貞元末年以來,劉光琦就是依靠著滑渙的密切配合,不斷蠶食著本屬于宰相的權力,擴大他們自己的權柄。出于對權勢熏天的劉光琦的畏懼,朝中大臣雖然有很多人看破了這一點,卻始終不敢說破。

現在,李吉甫決定伸出手指,戳破這層窗戶紙。

當然了,李吉甫是聰明人,他斗爭起來是很講究方式方法的。從頭至尾,絕口不提滑渙同劉光琦的關系,僅是揪住滑渙一頓狠罵,偶爾再暗示兩句此人打著宮中重要人物的旗號,做盡惡事,穩住劉光琦。

于是劉光琦不敢出手相助了。而那滑渙終究只是個胥吏,在一大堆鐵證如山的罪證前,終于還是沒撐住,走人了。

李吉甫一來就解決了朝中為患多年的奸人,這一成績一下子就在朝中引發了轟動。

在接下來處理劉辟、李锜叛亂的過程中,李吉甫也是妙計百出,很好地推動了戰事的進展,因此無論是皇帝還是百官都對李吉甫日益信任,把他視為朝廷智謀擔當。所以當元和二年(807年)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杜黃裳出任河中、晉、絳、慈、隰節度使后,李純毫不猶豫地任命了李吉甫為宰相。

拜相命令下達的那一刻,李吉甫十分感動。他淚流滿面地表示將不負朝廷重托,進賢任能,做好一國宰相的分內之事。

事情的發展證明,他做到了。特別是在用人方面,數月之間,李吉甫將朝中新晉的三十余名人才全部安排妥當,而且還做到了人盡其才。一時間,李吉甫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權勢也如日中天。

平心而論,李吉甫這個宰相做得很是稱職,但所謂樹大招風,在這個位子上基本等同于坐上了風口,想要一路四平八穩地走下去,那是不現實的。

風很快來了,而且來勢兇猛。

風,起于元和三年(808年)的科舉考場之上。

在這年科舉直言極諫科一科的考試中,有多個考生在作答過程中,以極為犀利的語言譏刺時政,還不點名地批評了幾個朝中位高權重的人物。

于是被批評的急眼了,加上這其中主要涉及了若干權監,自然更談不上什么寬容大度,所以上面一聲令下,相關部門開始徹查此事。特別是公公們非常關心的,如這幾個考生是誰,社會關系如何,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如果有人授意的話,那么指使者又是何人?

就在有關部門全力追查,尋找相應答案的時候,一個小道消息已經在長安城的街頭巷尾悄然傳開:是執掌朝政的人教考生這么做的(殆執政使然)。

能對國家大事有決策權的,且能量夠大,這次還沒被罵的,有且僅有一人。

這個人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都猜到了。除了李吉甫,不做他想。

但事實卻是,李吉甫根本不知道這事兒,消息傳來時,他也很驚訝。

而經過仔細觀察和調查,被罵的幾位發現,考生們的行為很可能并非出自李吉甫的指使,是自發的。從李吉甫事發前后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是偶然被卷了進來。

碰巧,碰巧,一切都是巧合罷了。

教訓一下那些“妄言朝政”的愣頭青,事情就解決了。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樣,只是個偶發事件,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有人刻意引導輿論,試圖讓以李吉甫為首的文官派系同當權的太監火并,借機把水攪渾,再渾水摸魚。

但在幾個久經考驗的老江湖面前,計劃失敗了,于是幕后黑手不得不現身了。

此人的名字叫作裴均,他的身份是尚書右仆射判度支,是真正的國家級高官。

位極人臣,又不差錢(判度支),在外人看來,裴均該有的東西都有了,應該十分滿足才是。可裴均本人卻不是這么想的。在他看來,自己的人生里還欠缺一樣東西,如果沒有它,自己的人生就不會真正完整,是會有缺陷的。

這樣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李吉甫所擁有的——宰相的職權。

雖說在唐朝,尚書仆射等三省的長官都被視作宰相,但自從出現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簡稱同平章事)的職設并形成了定制后,到了唐朝中期,更形成了不掛同平章事的職銜就不是真正的宰相的觀念。相應地,尚書仆射的相權早在唐太宗的時代就已經被削弱了。到了玄宗朝,尚書仆射早就被完全排除于宰相的行列之外,變成了盡人皆知的虛銜,不作數了。

裴均估計是個極其追求完美的人,他對于尚書右仆射這樣有名無實的虛位并不滿意,而且顯然還很介意。所以為了讓自己的人生變得圓滿,他結交了朝廷里的一些權貴幸臣,打算在他們的幫助下入主政事堂,做一個說話算話的宰相。

在一群宰相中,說話能算話的,只能有一個,而現今的這個,恰好是李吉甫。

在裴均看來,自己和李林甫只能有一個在那個位置上,執掌朝政,指點江山。所以,他向李吉甫下黑手,是對事不對人,是完全不夾雜任何私人恩怨的、純粹的上位之爭。

但裴均身邊的黨羽們卻不全是這樣純粹的爭位者,至少有三位不是的。

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竇群、羊士諤、呂溫。在加入裴均的陣營前,他們都曾經是李吉甫的朋友,關系很鐵。比如竇群先生御史中丞的職位就是在李吉甫全力舉薦下得來的。

但李吉甫之所以會和三個朋友全部鬧掰,恰恰也是由他幫了竇群這一把而起。

竇群和羊士諤、呂溫同樣也是關系很不錯的朋友,所以當他坐上了御史中丞的寶座,想到還在御史臺辛辛苦苦做監察御史的羊士諤,以及寫得一手漂亮文章卻憋屈在司封員外郎的位置上熬資歷的呂溫,心里就有點不落忍。

于是他當即奏上一表,請求朝廷任命羊士諤為侍御史,呂溫為郎中、知雜事。

竇群本以為有李吉甫在主管人事,自己的舉薦一定會順利通過,誰知,事情的發展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一帆風順,好幾天過去了,李吉甫那邊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其實,李吉甫是有反應的,而且反應很激烈,他很是憤怒。因為竇群做這事之前根本沒跟他商量,況且竇群為那兩個人所求取的官職根本和二人的資歷對不上號,如果李吉甫同意了,他就難免會有違背程序,用人唯親的嫌疑。

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口子決不能開,這個鍋也堅決不能背。

因此李吉甫故意拖著不辦,讓這事徹底黃了。

而在得知李吉甫的作為后,竇群等三人當機立斷,同他們共同的朋友分道揚鑣了。其后這三位輾轉加入了裴均的陣營,并自覺自發地充當了反對李吉甫的排頭兵。

事實證明,這三位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因為第二次向李吉甫發難的機會,就是他們找到的。

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直接將矛頭對準李吉甫。經過一段時間的蹲點,他們等來了李吉甫的一場大病。

當然,李吉甫本人生病不是重點,重點是給李吉甫看病的醫生到了晚上沒出來,留宿在了李吉甫的府中。

這其實也沒什么,畢竟當年的醫生全都是男子,不會涉及生活作風的問題。然而要命的卻是,李吉甫請進家里的,還不是個普通的醫生,而是京城中很有點名氣的巫醫陳克明。

這可就有話題了。

竇群隨即派人將陳克明抓了起來,關入了監獄。然后他一面向皇帝報告,說交通術士,意圖不軌,一面疏通獄卒,對陳克明嚴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誣陷李吉甫有意使用法術謀害皇帝。

接到竇群的報告以及羊士諤、呂溫接踵而至的彈劾,李純震驚了。他馬上下令給刑部、御史臺以及大理寺聯合調查此事。

由于陳克明十分清楚,他如果認了罪,不僅自己會必死無疑,還會連累李吉甫,失去唯一一個死里逃生的可能,因此他斷然拒絕了。

拿不到陳克明認罪的供詞,怎么搞都是扯淡。而對于這種領導主抓且特別關注的案子,如果刑訊逼供搞得太明顯,最后只會得不償失。

完了,這下子玩不轉了。

竇群只能如實上奏,表示查無實據,暫時不能定李吉甫的罪。

皇帝陛下就此再次憤怒了。

深感被人耍了的李純一聲令下將竇群和羊士諤、呂溫通通貶了官。然后,他接到了來自李吉甫的辭職信。

李吉甫在辭職信中表示,竇群等人原本都是自己的朋友,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哪怕是遭受誣蔑的自己也是有責任的,所以他誠懇地請求引咎辭職。

當然,為了保證自己走人后,朝中政務的處理不會受到太多的影響,在辭職信的最后,李吉甫向皇帝推薦了翰林學士出身的戶部侍郎裴垍接替自己的位置。

對于李吉甫的態度以及提名,李純都感到極為滿意。于是他遂了李吉甫的愿,任命裴垍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代李吉甫主持朝政。同時,他也給了李吉甫很大的面子,讓李吉甫以檢校兵部尚書兼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身份,去做淮南節度使,并親自在通化門為李吉甫送行。

李吉甫就這樣第二次離開了長安,下到地方鍛煉了。種種跡象表明,他是在認清了對手以及其意圖的前提下,做出這樣的選擇的。

平心而論,李吉甫這招以退為進十分厲害,不僅有效地保護了自己,還巧妙地賺取了皇帝陛下的認可和同情,順便打擊了敵人(謀求宰相位子的裴均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但不久之后就被打發去做山南東道節度使了)。

不只是皇帝,裴垍也很領李吉甫的情,雖說此前兩個人曾有過一場不愉快,但經過這件事后,裴垍對李吉甫的好感度大增,以為他高風亮節,有容人之量。因此在三年后的重病之際,他又向皇帝力薦了李吉甫來接替自己。

李純聽從了裴垍的建議,派人召回了在揚州興修了三年水利工程的李吉甫,讓他官復原職,回朝秉政。

以李吉甫的資歷和能力,政事堂中無人可出其右,因此再度回歸的李吉甫儼然成了政事堂的決斷者,其他宰相班子的成員如李藩、權德輿,只有研墨、跑腿的份兒。

慢慢地,皇帝也覺察到李吉甫有些獨斷獨行了。但此時,李藩已經被李吉甫排擠出了政事堂,那個權德輿則是個公認的和事佬,想來是沒甚用的。于是,李純就找來了李絳先生。

說起來,李絳和李吉甫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呢。因為李絳同樣是出身于趙郡李氏,只不過他是東祖房的后人。但是俗話說得好,“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李絳和他的遠房親戚顯然不是一個路數的選手,自然就有矛盾,再加上李絳先生性格向來耿直,平日里拿話皇帝都是家常便飯,他決然不會放任李吉甫過于專斷的。

事情的發展表明,李純的安排是英明且有遠見的。李絳入相后,果然有力地起到了監督和督促李吉甫的作用,他不僅在政事堂多次頂撞李吉甫,更經常當著皇帝陛下的面就同李吉甫死磕起來。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李純同志都堅定地站在了李絳的一邊,搞得李吉甫臉上經常紅一陣白一陣,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李吉甫和李絳這兩位宰相的爭論沒有無窮無盡地持續下去,因為朝廷得到了這樣一個重磅消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病死了。

機會來了!

這一回是真正千載難逢的良機。因為田季安在病死前曾精神失常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也就是這一個多月里,無數魏博的能人猛士倒在了田季安的屠刀下,沒有任何理由。

田季安的濫殺很快使得整個魏博陷入了一片空前的混亂中,等他死掉的時候,魏博已經是一幅軍政廢弛、民生凋敝的末世景象。

至于繼承魏博節度使位子的田懷諫(田季安之子),不過是一個只有十一歲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連生活自理都做不到,更不要說帶動整個軍鎮迅速恢復秩序、重整旗鼓了。

所以,在朝廷看來,這是乘勢拿下魏博的大好時機。

于是,朝廷迅速起用左龍武大將軍薛平為鄭滑節度使(就是三十九年前主動舍棄昭義節度使位子,送老爹薛嵩靈柩還鄉的那位),打算利用薛氏一族在唐軍和河北的影響力,控制住群龍無首的魏博。

為了加快對魏博鎮的收復工作,李純第一時間召集了宰相,向他們征詢意見。

李吉甫的意見很簡單明確,立刻馬上出兵征討。

但是李絳則認為不用那么麻煩,魏博不必用兵,會自己主動歸服于朝廷的。

李吉甫覺得李絳是在扯淡,魏博雖說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但幾十年下來,實力還是很強的,不出兵討伐就等他們臣服,這就是癡人說夢。

皇帝陛下比較贊同李吉甫的意見,他也認為魏博的問題還是需要靠武力手段來最終解決。

既然皇帝陛下都明確表態了,這個事情就算有定論了,毋庸多言。

可李絳表示,他仍舊有幾句話要講。

開這個會就是為了集思廣益,讓大家暢所欲言,既然李絳不吐不快,那就讓他再講兩句吧。

于是李純點頭示意李絳說完他要講的話。

誰也沒有想到,就是接下來的這三言兩語改變了整個決策的走勢。而元和中興的歷史序幕也自此正式開啟。

“據臣觀察,兩河藩鎮中即便是再跋扈的節度使都會分散兵權給手下眾將,不會讓一人統領太多兵馬,這是他們擔心一個人兵權過重就會乘隙謀害自己的緣故。只有使諸將勢均力敵,相互制約,想要擴充力量相互合作,卻心思不同,擔心密謀外泄,想要獨自起事,卻囿于兵少力微,難以單個兒成事,這才能制得住下面的驕兵悍將。

“此外,還要有豐厚的賞賜以及嚴酷的刑罰,這是讓將領們互相猜忌,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的法寶,也是節度使們歷來奉行的馭將之策。不過臣相信,要想讓這一招能夠真正地發揮作用,必須得有一個執法嚴明、手段過人的主帥才行。但現如今,在位的田懷諫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不能做到果決明斷,因此魏博軍府大權必定將另有歸屬,而魏博軍中諸將權勢不均,為了爭奪大權,必定先生內訌,互不服從。所以其昔日分兵之策,恰恰會成為此時禍亂的源頭。”

說到此處,李絳道出了他對魏博局勢的最終判斷:

“田氏若非遭人屠戮,則必定會成為他人的俘虜或階下囚,這樣的情況下,當然是不需要朝廷出動一兵一卒的。而部將弒殺主帥,自立為主,這是所有藩鎮都忌諱至極的一件事。取而代之的那個人如果不選擇主動依附朝廷,獲取到朝廷的支持,恐怕立馬就被鄰近藩鎮轟成粉了(立為鄰道所齏粉矣)!”

在上述詳盡分析的基礎上,李絳再次重申了他的觀點:不必用兵,可坐待魏博之自歸也!

當然,李絳也同時提出,朝廷不能簡單地坐等勝利,在靜候佳音期間,朝廷仍需秣馬厲兵,嚴令諸道選練士卒,向魏博施加壓力。而且要做到不吝惜爵位俸祿封賞有功之人,最大限度地分化瓦解魏博內部,以達到不戰而屈人兵者的效果。

聽完了李絳所有的話,皇帝陛下只說了一個字作為結語,這個字是:善。

很好很好,李純本來僅以為李絳是個敢于忠言進諫的直臣而已,現在他才認識到,原來對于時局和人心,李絳也有著非常精準的判斷。于是他高興地接受了李絳的建議,決定先不出兵。

李吉甫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固執的人,他對于李絳的分析并不認可,因此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朝會中,他再次掀起了話匣子,力勸皇帝出兵征討,同時還明確地表示作戰所需的糧草、金帛都已經準備妥當,就等陛下一聲令下了。

面對李吉甫天花亂墜的陳述,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看向了李絳。

“愛卿,你意下如何?”

“兵不可輕動!”

李絳就是這樣駁斥李吉甫的。

他接著說道:

“前年征討恒州,發四海之兵二十萬,又派出神策軍自京師趕赴河北,天下騷動。所花費的軍費高達七百余萬緡,結果卻沒能成功,這使得朝廷淪為了天下人的笑柄。現在國家瘡痍未復,百姓畏戰,如果朝廷又下令驅使大家去打仗。臣恐怕非但依舊要無功而返,還會生出其他的變故來。

“魏博不必用兵,事勢明白,愿陛下勿疑!”

李純心中最后的疑慮終于打消了。

他當即拍案而起:朕決意不用兵了,此事不必再多言了!

“陛下雖然這樣說了,但恐怕退朝之后,還會有人熒惑圣聽,擾亂君心啊!”

這句話是李絳說的,他話里所說的人是誰,大家心里都清楚。

李純怒了:朕志已決,誰能惑也!

皇帝話音未落,李絳立馬跪倒拜賀道:此社稷之福也。

事已至此,即便是李吉甫也無能為力了。他只能跟著靜靜地等候河北方面傳來的消息。

兩個月后,消息傳來了,對于朝廷而言,是好消息。

魏博軍果然如李絳所料,起了內訌,主政的田家家僮蔣士則引發了魏博軍兵將們的不滿,這些人共推田承嗣的侄子、都知兵馬使田興為主,取代了田懷諫,并殺死了蔣士則和他十幾個黨羽。

田興是一個很理智的人,他十分清楚自己并非田承嗣的嫡系子孫,出來做節度使基本等同于壞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規矩。僅憑這一點,魏博軍中就會有很多人不服,更會有很多麻煩在后面等著他。因此在被衙兵們強迫出來主政軍府前,田興就和大家談好了條件,事后要向朝廷奉上魏博六州的典冊圖籍,并請朝廷任命各級官吏。

現在,是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在田興的堅持下,魏博派出使者來到長安,呈上了田興的奏表,以及魏、博、相、衛、貝、澶六州的地形圖與戶籍冊。

這意味著半獨立了將近半個世紀的魏博無條件地臣服于中央。

李純激動了。不費一兵一卒之力,沒花一文錢,桀驁不馴的河北強藩竟然就這樣歸順了。這都是李絳的功勞啊!

興奮的皇帝陛下當即召集了宰相,好好地夸獎了李絳一番。

“請陛下速遣中使趕赴魏博宣慰,以觀其變。”

提出這個建議的是李吉甫。然而下一秒鐘,他就毫不意外地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反對聲響起。

“不可!

“如今田興向朝廷奉上了土地和軍民,坐等朝廷的任命,如果陛下不乘這個機會顯示誠意,下詔安撫,示以恩典,而是派人取回當地將士要求節度使旌節的奏表,然后再由朝廷予以委任,那對于田興來說,恩德就不是來自朝廷,而是來自他的將士。如此一來,他感恩戴德之心必定不如現在直接任命來得大。所以臣以為該當即刻授予田興節度使的節鉞,不然機會一失,悔之無及!”

關鍵時刻,李純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畢竟這種情況無論對于他這個皇帝而言,還是對于朝廷來說,都是幾十年里的頭一遭,毫無成例可循。

見到皇帝猶豫不決,李吉甫沒有多說什么,而是給皇帝身邊的樞密使梁守謙使了個眼色。

梁守謙是李吉甫的政治盟友,見狀立刻會意,出面發言道:“按照慣例,藩鎮節度使有更替都要派中使前往宣慰,如今魏博若不派人前去,只怕他們更會不聽從皇命了。”

好吧,那就派中使張忠順去魏博宣慰,等他回來后再繼續商議魏博的事宜。

得知這一情況,李絳再也不能淡定了,他馬上進宮面圣,表示反對。

經過李絳一番誠懇地勸諫,李純終于反應過味兒來,如果把晉封田興的人情拱手讓人,自己就白忙活了。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好!追上張忠順,讓他傳朕旨意,任命田興為魏博留后。

“臣說的并非留后,而是節度使啊!

“田興恭順如此,朝廷如果不示以隆恩盛典,就不可能讓他對朝廷感恩戴德。如果田興萬一對留后的任命不滿意,拒不接受詔命,那么又會重現昔日藩鎮順而復叛的一幕了。”

李純想了一下,認定李絳說得沒錯,于是他接受了李絳的意見,派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往魏州,終于趕在張忠順之前見到了田興,并宣布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

消息傳來,魏博軍上下終于松了一口氣,繼而歡欣鼓舞起來。

對于朝廷的認可,田興非常感動。

然而讓田興感動的事還不僅于此,幾天后,田興又接到消息,皇帝陛下自己掏腰包,從內庫拿出了一百五十萬緡錢,賜予魏博,作為對魏博官兵的封賞。同時還宣布免除了魏博百姓一年的賦稅和徭役。

元和七年十一月初六,當朝廷特使裴度帶著皇帝賜給士兵們的賞錢及免稅的詔書抵達魏州時,全城歡聲雷動,魏博的民眾們奔走相告,其熱鬧之景象,渾似過年。而時隔四十九年后,這片土地上終于再次響起了人們發自內心的山呼萬歲之聲:圣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李純的榮耀,更是朝廷的榮耀。

田興已經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了,在他看來,任何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唯有切實的行動才能向朝廷表達他由衷的感激。

于是他不僅用最高標準接待了朝廷的特使裴度,還親自陪同裴度下去視察魏博下轄的各個州縣,把魏博歸順朝廷的消息傳遍了軍鎮的每個角落,并讓所有魏博的官員軍民親眼見證了這歷史性的一刻。

送走裴度后,田興又按照約定奏請朝廷任命節度副使及所部缺額的官員,并請相關部門監督魏博各地輸納賦稅、落實朝廷法度等具體情況。末了,還派人把田季安的兒子田懷諫送到了京師,由朝廷處置。

十一月二十六日,朝廷下令任命田懷諫為右監門衛將軍,賜予府邸居住,就此好好地養在了長安。

第二年年初,朝廷又下詔任命田興的兄長、博州刺史田融為相州刺史,并賜田興名為田弘正。

雙方的親密關系由此再上了一個新臺階。

魏博一轉眼就成了朝廷最親近的藩鎮之一,這個世界的變化之快,簡直讓人瞠目結舌。但要說到受到最深震撼的,還是成德、淮西、淄青等老牌的割據型藩鎮。

說到底,五大強藩(河朔三鎮加淮西、淄青)之所以膽敢不聽朝廷招呼,把轄境變成自己的半獨立王國,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這五家每每在最為關鍵的時刻能夠迅速摒棄內部的小隔閡,一個鼻孔出氣,同朝廷死磕到底。而只有在五鎮聯手的情況下,大家才具備了能跟朝廷正面叫板的實力。

現如今魏博被挖了墻腳,不僅意味著河朔三鎮原有的防線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也意味著五大強藩有開始走下坡路的可能。

因此,另幾個藩鎮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魏博拉回來,重歸集體的懷抱。

但是,任憑幽、恒、鄆、蔡的說客辯士巧舌如簧,來來往往,魏博的田弘正竟是不為所動,悉數打發回去了(弘正皆拒遣之)。

眼看威逼利誘不奏效,淄青的李師道決意采取武力的方式解決問題,直接出兵干掉不給面子的田弘正。為此他派人去跟駐扎在中原一帶的宣武節度使韓弘打招呼,表示田弘正得位不正,是大家都厭惡的,加之他違背了與淄青世世代代共同進退的盟約,所以打算聯合成德一起討伐魏博,并因此懇請韓弘給淮西軍北上讓個道。

活了這么大歲數,還是第一次遇見如此強橫又天真的人哪。

韓弘有些哭笑不得了,于是他丟下了這樣一句話:我不知利害,只知道奉詔行事而已,你的軍隊要是一過黃河,我立馬出兵拿下你的曹州(今山東定陶縣)。

聽韓弘這么說,李師道不敢再出聲了,也更加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并不確定自己和成德軍聯手是否一定能拿下魏博,他倒是很確定,如果自己一北上,韓弘一定會說到做到,發兵攻取曹州。

這個風險沒必要冒,所以想來想去,李師道最終還是決定待在淮西靜觀其變。

想要等到變故,可以說是很難了。畢竟在田弘正的治理和朝廷的關照下,魏博已經進入了穩定發展的新時期,而幾個強藩的節度使誰也不打算當出頭鳥,打響進攻魏博的第一槍。因此在多方勢力的默契下,天下再度恢復了平靜。

但平靜終究是短暫的。

元和八年(813年)三月,隨著一個人的進京,這種平靜開始被真正打破了。

因為此人的歸來,預示著朝廷今后將在藩鎮問題上采取更為強硬的立場。

因為這個被召回朝廷的人,叫作武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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