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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侯鳥 9

守落了那顆令人討厭的太陽,看記工員在工分本上添上一個數碼,勞作了一天的社員像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地各回各屋,生活被格式化,禁錮了人們發揮創造的功能,匱乏的物質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戶,誰也別想比誰好過,大家一律平等。

宅院里的人卻多了一些興奮一些驚訝。當他們肩扛農具回到院內時,大槐樹下的石墩上,坐著一個穿著四個兜制服的干部,那人正在有板有眼地拉著手里的二胡,悠揚的調子填充著人們空虛的心靈。

見有人回到院子,那人便站起身,將二胡攥在左手,彎腰,鞠躬,口內念念有詞:打擾各位了。我叫邢質彬,男、漢族、現在三十四歲,原在縣文化館任干事,因犯錯誤,下放到農村,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大家哄然大笑,那笑聲是親切的,并無惡意。邢干事指上房東屋,說生產隊長就讓他住在那里。

原來是這樣。宅院內又多了一個鄰居。

邢干事高高的個頭,戴著眼鏡,剛來時見人就遞煙,那煙是劣質煙,幾分錢一包的那種。可社員們看到邢干事遞煙都受寵若驚,他們接過香煙美滋滋地吸著,然后就跟邢干事握手,聽邢干事自我介紹,我叫邢質彬、男、漢族,現年三十四歲……剛開始時社員們還畢恭畢敬地聽著,到后來聽熟了,爛記于心,于是他們接過邢干事的煙時,便搶先開了口:我叫邢質彬、男、漢族……邢干事犁耬耙耘樣樣不懂,拿麥苗當韭菜,上地干活時鬧了不少笑話。可邢干事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常見邢干事把二胡帶到地頭,干活休息時便會來上一曲,那些姑娘小伙子把邢干事圍在中間,邢干事便叫他們唱《南泥灣》、唱《翻身道情》、唱《走西口》。一時間上地也唱、收工也唱、晚上開會也唱,村子里到處飄揚著歌聲。

有時,也能看見邢干事撐起畫板,畫村子里低矮的茅屋,傘蓋似的樹,遮著眼晴圍著磨道轉的毛驢,忍辱負重拉著犁鏵的老牛;畫天真幼稚的孩子,滿臉皺褶的老人,敞胸露懷坐到碾盤子上給孩子喂奶的女人。社員們無法欣賞邢干事畫畫的精深奧妙,只是覺得邢干事畫神了,畫甚像甚,尤其畫瞎子老丁,簡直就像把真人貼到紙上去了。邢干事的謙恭隨和很快贏得了社員們的同情,邢干事的多才多藝更使社員們佩服,大家根本不在意邢干事的政治背景,連生產隊長也對邢干事表示尊敬。什么右派?那是上邊的事,跟我們村無關,我們只認識邢干事。邢干事是我們村的人。

邢干事在村里吃派飯,每家輪流管一天。輪到誰家管飯誰家就能收到邢干事的一斤糧票三毛錢,在靠工分吃飯的年代,一斤糧票三毛錢可以算得一筆不小的財富,因此上每家都樂意給邢干事管飯。輪到誰家給邢干事管飯那家的女人可以不出工,專門在家里給邢干事做好吃的。一般早飯沒什么兩樣,無非是小米粥雜糧饃,一碟腌白菜,最多炒個洋芋絲什么的。中午飯則豐盛得多,有人做麻食、有人搟長面,有人攪攪團。偶爾,邢干事還能吃到一頓韭菜餃子。農婦們在給邢干事管飯時使出了全身的才藝,但那飯桌上的花樣卻仍顯得羞澀,物資匱乏的年代,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一點葷腥,生產隊殺上一頭老豬,每家分得窄窄的一綹,家家鍋里溢著肉香,老人孩子們饞涎欲滴,一頓蘿卜攪肉餡的餃子可以使人們得到暫時的滿足。

這天,輪到春燕給邢干事管飯。

生產隊在給邢干事管飯的問題上專門做過研究,首先是地主富農不能管飯,其次是沒有能力管飯的,比如瞎子老丁。在春燕該不該管飯的問題上舉棋不定,有人說春燕該管,有人說春燕不該管,該管有該管的道理,不該管有不該管的理由,最后還是隊長一錘定音:那就讓春燕管吧,她又不是地主富農。

那天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只是春燕沒有出工,她留在家里專門為邢干事做飯。邢干事來村里好長時間了,雖然跟春燕在同一個院子里住,但倆人基本上沒說過什么話,見面也沒打過招呼,好像有一次春燕到河邊去擔水,邢干事出工回來口渴了,爬到春燕的桶沿上喝了一肚涼水。春燕做飯時也沒有其他想法,只是覺得難得有人在她屋里吃一頓飯,得想方設法讓客人吃好。她調了一碟苦苣菜,切了一碟芫荽,把野小蒜跟辣子做成汁,然后用野白蒿芽和上麥面給邢干事蒸了一鍋麥飯,麥飯蒸好后春燕打開鹽罐,取出一小塊腌肉,把肉切成肉末,攪到麥飯里頭,放到鍋里又蒸了一遍。

邢干事回來后洗了洗手,然后脫鞋坐在春燕的小炕上,春燕用木盤端上做好的幾樣野菜,然后給邢干事盛上一碗麥飯,給碗里調些芫荽、苦苣菜,調些小蒜辣子汁,邢干事第一口沒有吃出什么,越吃越覺得那味兒非同一般,那麥飯嚼到口里,清香中帶著一種苦甜,令人食欲大開,直吃得邢干事鼻尖上冒汗,直吃得鍋底朝天,吃完后邢干事脖子伸得跟長頸鹿似地瞅著鍋里,那意思分明在問,再有沒有?

春燕好不尷尬,她本身就沒敢多吃,只盛了小小的一碗。看著邢干事的那副饞相,春燕小聲問道,邢干事,不夠的話我再給你搟些面?

邢干事大度地笑笑: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只是你做的麥飯太好吃,肚飽嘴饞,還想再撐一點。

春燕沒有再說什么,她只是有些內疚,有些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做錯了什么,等待著接受懲罰。過幾日,她又拾了些野白蒿芽,重新蒸了一鍋麥飯。當然,那天不輪她管飯,她無法將邢干事叫到自己屋,端上木盤,把麥飯調好呈到邢干事跟前。晚上收工后,春燕端一碗麥飯,踏進邢干事住得上房東屋。

只見邢干事右手握著畫筆,左手擎著油燈,正站在畫板前描著一幅畫。他神情專注,心無旁騖,眸子里有一種睿智在熠熠發光。聽到有人進來,也不看看是誰,就說:“過來,先幫我拿一拿燈。”

春燕只得把麥飯放到桌子上,從邢干事手里接過油燈,看邢干事在畫板上飛龍走鳳。只見邢干事畫面上遠山嶙峋,天上行云飄逸,那云端透著一抹艷紅,田間小路上一婦人荷鋤而歸,鋤頭上挑一只竹籃,籃子里盛滿野菜,一頂草帽背在背后,一根獨辮子在脖子上繞了一匝,然后掉在胸前,紅格子老布大襟襖,暗綠色的粗布褲,一只小腳微微抬起,腳尖上盛開著一朵牡丹。

粗看,春燕覺得沒有什么,一張畫而已。令春燕不解的是邢干事作畫時的那種投入,時而濃墨重抹,時而涓涓細繡,一招一式顯得那樣嫻熟。細看時春燕不禁目瞪口呆,那畫面上的農婦莫不是自己?那走路的姿勢,那身穿著打扮,不像春燕像誰?仿佛誰把一只碌碡滾下山坡,春燕不由得心跳加速,禁錮了許久的各種情緒破檻而出,使春燕如踩浮云,如履薄冰,春燕不知道怎樣掩飾自己,那擎燈的手不住地發抖,墻上重疊著兩個模糊的身影。邢干事可不管這些,他完全被一種激情調動,仿佛一生只有一次的童貞,好似撬開了五彩斑斕的智慧寶庫,那眼里燃燒著欲望,充溢著追求,他在藝術的大海里遨游,進入無我無他的意境。

好久。只見邢干事在畫的左上方題上蒼勁有力的五個大字,然后擲筆,長出一口氣,重重地癱倒在椅子上。

春燕則完全被邢干事的那種神態鎮服,燈結雙蕊,她用手指輕輕彈去,心里沒了主意,傻站著。

邢干事微啟雙眼,不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怎么?春燕?剛畫完《回家的農婦》,那農婦竟從畫里走了出來,難道真有神助,搞得這樣撲朔迷離,亦真亦幻?他咬咬舌尖,恢復了質感,然后細看,真是春燕!那春燕雙手擎燈婷婷而立,臉頰微紅,一雙鳳眼清澈見底,比畫面上的農婦多了一些生動。

邢干事生硬地問:“你——怎么進來了?”

春燕茫然,拌之而來的是一些委屈。她什么也沒說,把燈放到桌子上,瞅了瞅碗里的麥飯,走了出去。

邢干事隨著春燕的眼光看去,也看到了那碗麥飯,剎那間渾身一震,大悟大徹似地沖到春燕住的西廈屋,聲音朗朗地說:春燕,對不起,剛才錯怪你了,那不是我的本意……暗夜里,春燕只看見邢干事的兩只眼睛,那眼神清澈見底,毫無邪意,帶著哲人才有的愚頑呆癡,像老爺,像太爺……

邢干事當然沒有想到,當他離開春燕住的西廈屋時,有好幾雙眼睛在窗欞背后窺探著他,他回到上房東屋便睡了,心地坦然,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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