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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大山深處的愛情故事 八

以后的事實證明我的努力是徒勞的。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里,一個人的暴亡另一個人具有無法洗刷的嫌疑,況且秀秀親口承認是她毒死了豁豁,人證物證俱在,秀秀的罪責不容置疑。考慮到秀秀也是受害者,法院從輕判處秀秀十二年有期徒刑。但是我的努力也不是完全沒有效果,我用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案發的當天那啥根本就不在現場。結果那啥以脅從犯罪的罪名判了七年有期徒刑。法院宣判的當天整個縣城一片沸騰,所有的人都認為給這兩個奸夫淫婦判刑太輕。法院宣判的當天我和魯四也在現場,魯四聽到判決書后當場昏了過去。

昨天的太陽死亡了,今天的太陽又呱呱墜地,時鐘不緊不慢地走著,每一片樹葉下都掩埋著一個冤魂。說不定路上那一塊石頭將你絆倒,重新站起來時小鬼把你涂抹得面目全非……一年以后山神爺送給魯四一件特殊的禮物:那啥跟秀秀的兒子出世了。

孩子從監獄里抱出來時我跟妻子轉遍了全縣的每一家商場,給孩子買了足夠的衣服和食品,妻子堅持孩子由她來撫養,魯四什么都不說,那幾天他一直住在我的家里,鬼知道老家伙迷了什么心竅,半夜里起來偷偷地把孩子背到脊背上進了山。

我攆到山里時魯四已經把奶山羊買好,孩子躺在爺爺用柳條編的搖籃里酣然入睡,孩子身邊的尿布洗凈疊好,看樣子老家伙決心把孩子撫養長大。

魯四的邋遢毛病徹底改掉了。也許他要在孫子面前樹立一個良好的形象,也許他的人生觀念發生了質的變化,那段時間我也迷惑不解,老家伙好像重新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熔煉了一回,他不再玩世不恭,他不再滿不在乎,他肩上的擔子好像很重,他做起事來專心致志。他把孩子的奶瓶洗了又洗,給孩子熱奶的小鍋每天都用沙子擦洗一回,孩子的尿布總要拿到鼻子上聞一聞,就連孩子的內衣也一天換洗一回。人在希望中生活,那希望也就長上了翅膀,漸漸地孩子會坐了,會扶著墻根孑孓學步了,會叫“爺爺”了,你看魯四爺爺那個高興勁兒,比皇上招了駙馬還趾高氣揚。

有一次魯四對我說,該給孩子起個名字了,你看起什么名字好。

這可是件大事,我不敢輕易表態。

他繼續問我,《百家姓》里有沒有姓《那》的?

……好像——有吧?停一會兒,我十分肯定地告訴魯四:有!有姓《那》的。

那——就叫“那魯”吧。

那魯?那魯那魯那魯,那格呀魯,這不成了日本鬼子了?虧這個魯四想得出!

“好呀!真是個好名字,老家伙飛機上甩暖壺哩,水平還蠻高的?!蔽已圆挥芍缘乜滟澲斔?。

“就是哩。”魯四有點忘乎所以,“這輩子就是不會寫‘八’字,再莫有不會的”。

小那魯一學會說話就開始向爺爺提問題,那問題越提越多。

——爺爺吔,我吃羊媽媽的奶,羊媽媽吃誰的奶?

——憨憨,連這個都不知道,羊媽媽吃她媽媽的奶。

——爺爺吔,你說這山泉里的水是從哪里來的?

——憨憨,山泉里的水是從海里來的,山泉是海的眼。

——海在哪里?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帶我去。

——那魯長大了,爺爺帶你去看海。

——爺爺吔,老龜有爺爺嗎?

——有。老龜的爺爺住在海里。

——爺爺吔,山會哭嗎?

——會。天下雨時就是山在哭哩。

——山會笑嗎?

——會。山笑時漫山的山桃花就開咧。

——山會說話嗎?

——憨憨,刮風時就是山在說話哩。

小那魯憋尿了,小手手把小牛牛攥緊,一鼓勁,甩出一根弧線形的尿繩。他突然問爺爺:“爺爺,山的牛牛長在哪里?”

……爺爺卡殼了,回答不出孫子的問題。

——憨憨,連這個都不知道,你蹲下來,我告訴你。

爺爺蹲在孫子的面前,聽孫子告訴他,山的牛牛長在哪里。

小那魯胖胖的小手在爺爺的腦門上點了一下說:“山的牛牛長在這里,長在爺爺的腦門上?!?

爺爺伸手在孫子的頭上拍了一下:“碎驢日的在你媽媽肚子里邊就學瞎咧,就學會罵爺爺咧?!?

山路那邊,晃動著一個小小的黑點,走近了,是只兩條腿的驢。老騾子,他跑到這里做甚?

魯四一跺腳,走!這里沒你立腳的地方。

老騾子的臉上擠出難堪的笑:老哥吔,兄弟我落難咧,叫兒子趕出來咧。

魯四輕蔑地瞥了老騾子一眼:活該!

老騾子被兒子趕出家門的事魯四早有耳聞。自從跟翠花斷絕了組織家庭的念想以后,兒媳婦對老騾子越孝順了:

——大吔,我給你把炕燒暖和咧。

——大吔,黑地里打牌莫要時間太長。

——大吔,晌午吃飯時回來早些,我給咱包餃子……

老騾子心里跟雞毛掃那般滋潤。人么,就這樣兒,有一失必有一得,翠花再好也是個人,有兒子跟兒媳婦孝順他,他不知足還做甚?黑地里睡到炕上,聽到那邊窯里兒媳婦均勻的鼾聲,心里邊便毛躁得不行,不由得想起了翠花,想起了翠花那沒骨石一樣的身子……老騾子耐不住了,神差鬼使,他竟然敲開了兒媳婦的窯門。

“大吔,深更半夜的,你干啥哩嘛?”兒媳婦穿一件紅裹兜,兩只胳膊像蓮藕那般鮮白,一邊揉著發澀的眼一邊埋怨老公爹。

“大這腳凍麻咧,想在你的炕上暖和暖和……”

弄不清這臉上怎么濕辣辣的,用手一摸,疼得鉆心!老騾子臨出窯時還勸兒媳婦:“今黑里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一樣,出去跟人沒說?!?

第二天,滿村里搖鈴咧?!@號事,都瞞不住鬼!

兒子羅藝回來了,說:爸,你做下傷天事咧,不是兒不認你,兒想孝順你都不行咧,兒最后叫你一聲“爸”,你走吧。

……就這樣,老騾子被兒子和兒媳婦趕出來咧。

老騾子臉上臊臊的,不知道該說些啥,他看見那魯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剛想說點什么,魯四低聲吼道:“莫摸!你的手太臟。”

老騾子覺得他應該把那件事給魯四挑明,厚著臉皮叫了一聲:“魯四哥,我給你說點事。”

“莫說!你的口太臭,我不想聽!”

老騾子仍然站著不走。飯做熟了,魯四自己舀了一碗,吃了起來,也不讓老騾子,把個老騾子晾在一邊。老騾子厚著臉皮拿了個碗到鍋里剛舀了一碗飯,被魯四一把將碗奪下來:“你吃了我的狗吃啥?”老騾子被激怒了,氣狠狠甩門而去,隔老遠,聽見老騾子的罵聲:“人倒霉了狗都欺負哩,魯四,有你娃尋得著我的時候……”

不久,我被重新任命為《林業系統gm委員會主任》。從羅家塔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特意整了幾個小菜,跟魯四一起喝酒。兩瓶酒快喝干了,我跟魯四沒說一句話,好像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散場時,我說,叔吔,明天,我就走咧,你老人家還有啥要說的?

魯四一口氣將酒瓶里剩余的酒喝干,然后說:我早知道你是過路客,羅家塔留不住你。娃吔就憑你把我叫叔哩,叔給你安頓幾句,凡事莫手長!天長眼哩,天不糊涂。至于我嗎,那啥和秀秀沒有回來之前,我死不了。你干你的大事去,心里惦記著羅家塔就行。

就說早點起來,還是睡過了頭。睜眼一看,拓子坪林場的幾個小伙子已經到了羅家塔,他們是專門來接我的。拓子坪到羅家塔不通公路,四十里山路全靠人走。我知道局里的北京吉普在拓子坪等我。

魯四、那魯,還有黑子,這些家伙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臨走時也沒有見到他們。這老家伙行為做事跟常人不一樣,要是換一個人看見我官復原職,舔尻子話就不用說了,最起碼也該送我一程。這老家伙就不,他說過,他一輩子不值錢的地方就是脖子上的犟筋太硬。

往后一年多的時間里,我整天都忙于處理那永遠也處理不完的業務。我沒有忘記魯四和他的孫子,時不時往山里捎一些東西。

要不是一九七七年的那一場山火,羅家塔林場可能就成了我一生中永久的記憶。那是一個禮拜六,處理完一周的業務以后,我特意告訴司機:明天咱到水庫去釣魚。我的腦神經繃得太緊,需要找個地方去放松。突然間電話鈴響了,林場著火了!

全縣總動員。就連書記縣長也坐上小車往林場的方向趕。一路上人流滾滾,仿佛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離林場還有幾十里路,濃濃的煙味就在空氣里彌漫。我是林業局的主管領導,一路上所有的車輛都為我讓路。趕到著火的地方時大火已將幾十個山頭侵占。山風越刮越猛,火信子打著旋兒飛向半空,無數條火蛇狂飛亂舞,一道道火鏈穿天而過,一棵棵大樹變成了一株株火柱,山林里傳來了麋鹿的哀鳴,山神爺躲在角落里嗚嗚直哭。

大火燒了一個星期才被撲滅。我顧不上局長的尊嚴,拄著一根山柴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查看災情?;覊m將我的衣服罩滿,迷了我的雙眼,同行的工作人員不住地勸我,局長咱們歇一歇??墒俏业碾p腳就是不聽使喚,我不停地走著,眼前的一切使我驚駭:燒焦的大樹無奈地站在山上,失去了往日那鮮活的形象,滿目瘡痍,鼻子里不時能聞到野獸燒熟的焦煳味。我的意識里還有一種焦慮,我惦念著羅家塔惦念著羅家塔的爺孫倆。

來到羅家塔時我徹底地放心了,爺孫倆安然無恙。只是我住過的窯洞里睡著一個燒成重傷的老人,我認識他,他叫羅天成。這老不死的東西,怎么燒成這樣?他怎么躺在羅家塔的窯里?

魯四告訴我,他早晨起來背水時在泉水邊發現了老騾子,本來不想搭理這個老禽獸,看他快死了,才動了惻隱之心,將老騾子背回來扔到窯里。

我隨行的工作人員里有醫生。醫生馬上給老騾子做了包扎,老家伙傷勢太重,必須立刻送往縣上。大家把老騾子抬了四十里山路,到拓子坪后叫來了縣上的救護車。老騾子住院時我到醫院去過,羅天成見我的頭一句話就說:“齊局長,你坐下,我給你反映一個情況,我知道那啥和秀秀是冤枉的,我能證明豁豁是自殺的。”羅天成說,豁豁的老鼠藥是在羅鍋那里買的,那天他和幾個老漢正在羅鍋的窯里摸紙牌,豁豁進來了,問羅鍋有沒有老鼠藥,豁豁拿上老鼠藥還問了羅鍋一句:這老鼠藥能不能毒死人?羅鍋說沒有試過。老騾子還開了一句玩笑:他對豁豁說你先試試。沒想到豁豁當真喝了老鼠藥。

我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咋不早說?”

老騾子纏著紗布的腦殼上有根筋在突突直冒,他說了,喉嚨里像塞了一顆核桃。他說他最早時是想看稀糊景,想看驢上坡。被兒子趕出來后突然間良心發現,幾次想給魯四把話挑明,魯四不理他,把他到嘴邊的話給堵了回去。

我迫不及待地問羅天成:“你敢不敢到公安局作證?”

“敢哩,咋不敢。把羅鍋和另外幾個人也叫上。”

我馬不停蹄地趕到公安局,原來的局長調走了,新上任的局長說話也非常痛快,他說正好上邊有一個精神,通知對過去的一些案件要重新審理,局里馬上組織人力調查取證。很快給我一個答復。

我幾乎是同時接到了兩份通知,一份是公安局對那啥和秀秀案件平反的通告,另一份是組織部對我處分的通知:我因玩忽職守而被撤職。

縣長約見了我??h長說那場山火純屬偶然,但是作為主管領導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組織上充分肯定我過去的工作成績,只要好好反省,復職的機會不是沒有。他還關切地問我:撤職后想干些啥?

我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答:想去羅家塔。

縣長通知司機用他的《伏爾加》小車送我,正好秀秀和那啥從監獄里釋放出來了,我們便一同坐車回到了羅家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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