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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大山深處的愛情故事 七

魯四的家在富饒的關中平原上。農村的娃娃,一輩子跟泥土打交道,犁耬耙耱樣樣都得學,俗話說三年學個好木匠,一輩子學不下一個好莊稼漢。莊稼行里的門道深著哩。單就提耬下籽這一行,有些人學了一輩子都沒有學會。魯四他爹是個搖耬的好手,一到種麥的日子,家家都來請魯四他爹去搖耬,本村人請,外村人也請。魯四牽著騾子走在前頭,爹雙手搖著麥耬不停地晃動,耬核在耬箱里咣當作響,一招一式都顯露出莊稼漢的那種嫻熟和自信。

十七歲那年,爹用兩石麥子給魯四定下一門媳婦。媽媽請村里的巧婆姨蒸了幾大鍋花饃,把新媳婦迎回家中?;楹蟮娜兆拥挂财届o,婆媳間也能合得來,父子倆早出晚歸下地勞作,婆媳倆在家里做針線活做飯,日子雖然苦點累點,一家人過得其樂融融。一到麥忙時節,全家人下地上場忙活上幾天,把麥子曬干揚凈裝到囤里,父子倆就出門去跟人家打短。魯四熬活的那一家財東離他家的村子不遠,只有十里地,想媳婦了晚上下工后摸黑走上十里路,在家里過上一夜,第二天早晨雞叫三遍起來,天明時剛好趕到地里做活。老財東倒也為人和善,無奈生下了個混混兒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還結識了縣城里一幫子二毬貨,抬門扭鎖,霸占人妻,群毆打架,為霸為王,無惡不作,方圓幾十里沒人敢惹。

正好是種麥時節,魯四給人熬活哩他爹搖耬時沒人牽騾子,魯四媳婦剛生娃三個月,就把娃交給婆婆,到地里給老公爹搖耬種麥牽騾子。結果就遇見了那一幫子混混。混混們一見到魯四那個水靈靈的媳婦,齊刷刷圍攏上來,你摸一下他揣一把,把個新媳婦嚇得直哭,魯四爹氣憤不過,掄起鞭子將那幫混混就打,老人家那里是混混們的對手,結果叫那些混混們把魯四他爹打得當場斷了氣?;旎靷兯翢o忌憚,就在麥田里lj了魯四的媳婦。魯四媳婦羞愧難當,那天晚上就上了吊。魯四看著老爹和媳婦的尸體,不哭也不吭氣。夜深人靜時,他翻墻越進老財東家的院子里,一把火將整座院子燒了個精光。魯四他媽哭著說好娃哩你跑吧,跑出去討個活路,有命時咱娘倆還能重新見面,沒命時你先管好你自己……

山風從門縫里擠進來,吹滅了油燈。油燈重新點亮時,我看見了魯四臉上的淚珠。我不需要找話安慰魯四,這條漢子見不得軟弱無力的話語,我只是關心地問他:“你有沒有再回過你的老家?”

“回去過,咋能不回去哩。解放后我回去過一回。村里人說我走后不久我媽就死了,我的兒子被一家姓鄭的收養。我去過那姓鄭的家里,見到我的兒子咧,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跟我一模一樣,他就是我的種!”

“你的兒子現在干啥哩?”

“嗨——,莫提咧,驢日的不認我,他說他親大早死咧,我連人家一口水都沒喝。你不認我、我認你哩,這輩子這世上我還有一個親兒!他叫鄭金柱,燒成灰我都能認出他!”

酒瓶子里的酒早都喝干了,魯四把酒瓶子口朝下,仰起脖子往嘴里倒了倒,倒不出一滴酒來,他往酒瓶子里灌了些水,一口氣把酒瓶子里的水喝干。然后說:“這人一輩子,啥事都遇里,遇到好事你莫高興,遇到壞事你莫難過,這都是上天給你安排好的,你逃不脫,你躲不過。你看,親兒不認我,咱可認了個干兒,這那啥呢,我看靠得住,信得過。我把他們兩口子籠絡到羅家塔來,叫我老來有個伴兒。”

“還有我哩。我不是也陪著你嗎?”我說。

“你靠不住。你天生就是當官的料,你的苦快到頭咧。莫諞咧,莫諞咧,一覺睡起來啥都忘咧,活一天就高興一天。尋那么多煩惱做甚……”

夜里諞的時間太長,早晨醒來時滿窯里涌進來耀眼的陽光。我揉了揉發澀的眼,聽見了秀秀在院子里脆脆地叫聲:“干大吔?!?

“哎——”那邊窯里魯四也回答同樣的干脆。

“太陽都曬到尻門上了還不起來,要不要啊哈給你穿褲子?”山里人野慣了,山里的野娘兒們說話都這個樣兒,沒大沒小。但是秀秀剛結婚頭一天,那種野性子還是叫人有些吃驚。

老家伙卡殼了,半天不見回應。停一會兒魯四起來,秀秀進到窯里燒火做飯,一會兒功夫就將一桌子飯菜做好擺上飯桌。吃飯時老頑童的痞勁又上來啦,當著秀秀的面魯四故意問那啥:“夜黑地里感覺咋像?”

小伙子臉紅了,把頭埋在胸前。猛然間秀秀響響的叫道:

“干大吔!”

“咋哩么?”

“黑地里你到我窯里來一下?!?

“干啥?”魯四警覺起來,這野秀秀又在想法子罵他。

“我跟啊哈睡覺時你給我倆掌燈。”

老家伙的臉漲成了醬紫色,神仙也有被凡人算計的時候。活該!誰叫他老不正經?

太陽燦燦地照著。山桃花在山縫里悄悄地綻放,山里人把三九天開桃花叫做“山笑”,山笑并不是一種好現象,那是一場災難的先兆。秀秀把昨晚睡覺時的被褥抱出來,曬在院子里的鐵絲上。床單上一抹鮮艷的女兒紅跟山崖上的山桃花交相輝映。秀秀的意圖很明顯:她在向陽光展示她的純潔。魯四把音量放到最大:“那啥,你個驢日的,你小子有艷福,看見了沒有?你的婆姨還是個黃花閨女!”

那啥空有一身蠻力,啥本事沒有,光知道下死苦。年關將近,那啥必須抓緊時間多賣幾擔柴火,他必須叫秀秀和干大過個好年。秀秀在羅家塔住了沒有幾天,便不安分起來。這天吃完早飯以后,秀秀堅持要跟那啥一同上山拾柴,怎么勸都沒用,秀秀也是那種牛脾氣,想干啥就一定要干到底。那啥沒有辦法,只得跟秀秀同行。

山神爺也知道過年。山路上積雪早已被山風打掃干凈,陽洼上嫩草吐出新綠,喜鵲喳喳地叫著,看得見山神爺那滿臉的笑容。山路上,一對年輕夫婦邊走邊說個不停。

——啊哈哥,快過年了,你打算送我什么東西?

——我先給你扯一身新衣服,買一雙新鞋新襪子,買一條紅紗巾,再買……想起甚買甚。

——我不要。

——你想要啥?

——我想要你的心。

——你還信不過我?

——信得過。你的心在你的臉上掛著,我看得見,我摸得著。

——那你想買啥?

——咱先甭想著給自己買東西,干大一輩子沒兒沒女,咱先叫干大過個好年。

那啥不說話了,他在認真思考該給魯四干大買些什么??斓焦缌?,秀秀對那啥說:“照我說得買。買十斤肉,買幾瓶酒,給干大買一雙鞋、一雙襪子、一頂火車頭帽子,一身毛料子衣服、一件襯衣。尺碼我給你說你記……還有別忘了買碗買筷子、買灶君爺買年畫買爆仗買香買燒紙再給我扯上二尺紅頭繩。”

那啥明白過來了,原來秀秀要跟他一同上山就是為了置辦年貨。他把秀秀說的全買好以后,特意給秀秀買了一件紅綾襖兒,給他自己買了一頂氈帽——蒙古人都戴氈帽。

秀秀一到集市上就學得瘋瘋癲癲起來。她看見那邊地攤上有一個老頭在賣抓撓,走過去不問價錢搶了一個抓撓就跑。老頭抬起腿來攆秀秀:“瘋子,把我的東西放下!”秀秀把一個紙蛋蛋給老頭扔過去,老頭不攆秀秀了,拾起紙蛋一看,是兩毛錢。

魯四看見那啥挑回來一擔東西,兩只小眼睛一擠,臉上盛開了一朵秋菊:“叫干大看看,我娃都買回來些啥?”

秀秀把那抓撓在魯四眼前一晃,說:“干大吔,兒媳婦孝敬你老人家一樣東西?!?

“就這?”老漢不笑了,嘴張得像簸箕。

“不想要?我還不想給哩。”

“唉!”老漢的臉耷拉下來了,心里頭在想,到底是蠻兒,人家根本不在乎你。

那啥到底老實,他把籠里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擺在魯四面前,老家伙像孫猴子變臉那樣又笑了,這老頑童,跟孩子似的。

“干大吔?!?

“哎——”秀秀叫得響,魯四答得脆。

“你看你的衣服后頭燒了一個大窟窿?!?

魯四把棉襖脫下來,翻了個遍,沒有。秀秀一把將老漢的棉襖奪過來:“臟得都看不見顏色了,我替你洗洗?!?

……

“干大吔?!?

“哎——”

“早晨起來我疊被子,發現你的‘福?!倭艘粋€。”

“不要緊,那‘福?!泄烦粤??!?

“我把你的被子洗一洗,把‘福牛’趕到圈里養起來,咱也辦個養‘?!瘓?。”

“莫瞎折騰。虱多了不癢?!?

……

“干大吔。”

“哎——你把干大都叫糊涂咧。”

“我看你頭上有個疤?!?

這一回,魯四警覺了,——這兒媳婦又要變著法子折騰他了。魯四抱著腦袋不讓秀秀走近:“大的腦袋長在大的脖子上,有沒有疤大還不知道?!?

秀秀一把將魯四扯過來,把老漢的頭壓到臉盆里就洗:“干大頭上的垢痂能種二畝好糜子……”

秀秀抱著一大包衣服到山泉邊去洗,停一會兒又大呼小叫地跑回來:“干大吔。”

“哎——,又咋哩嗎?”

“那老龜欺負我哩,它故意把水弄渾,不讓我洗。”

“老龜替我報仇哩,它嫌你光作弄老漢哩。”

“干大我再不敢咧,你給老龜說說讓我洗?!?

魯四當真走到山泉邊,對老龜說:“老東西,這是我兒媳婦,你就叫她洗,再莫搗亂咧。”那老龜倒也聽話,鉆進水里再也不見出來。

春節前我回到縣上,我要祭祀我的媽媽,我要跟我的妻子和兒子團聚。過完春節后我們全家又回了一趟東北老家,把媽媽的靈柩和爸爸合葬在一起,了卻了媽媽的一樁心愿。重新回到山里時已是二月陽春。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我激情蕩漾,我想念魯四,想念那啥和他的新娘,這一個多月他們肯定過得心情舒暢。秀秀那個鬼鉆作弄起魯四來手到擒拿,老閻王遇到了頭痛事,秀秀把老家伙玩得團團轉。

回到羅家塔時我大吃一驚,只見黑子有氣無力地臥在窯門口,不見了那啥和秀秀。魯四躺在炕上昏昏欲睡,整座院子死氣沉沉。我推醒了魯四,魯四的眼簾上結滿厚厚的眼屎。他把眼睛使勁地揉了揉,看清是我時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老齊吔,你再遲回來幾天就見不上我咧。你走后第二天公安局來了一幫子人,把那啥和秀秀又五花大綁地帶走咧,人家說有人告秀秀和那啥,說那兩個奸夫淫婦合伙害死了豁豁,還說秀秀是在裝瘋賣傻。天爺爺呀,你咋不睜眼哩,冤枉好人做甚?”

我的心里有一股火在突突直竄,我全身起火了,我第一次領會了七竅生煙的內涵。我記不清我是怎樣安慰魯四的,我想我必須連夜趕回縣上,我要面見公安局局長,我用我的人格擔保,那啥和秀秀是無辜的!

我見到了公安局局長,我談了我的觀點,我一再聲明,那啥和秀秀是無辜的。公安局局長對我很客氣,他也說得很客觀,他說:如果沒有人告狀這個案子公安局也不打算再管,可是有人告到局里,說他們在公社的集會上見到了秀秀和那啥,兩個人又說又笑又置辦年貨,秀秀根本沒瘋,原先是在裝瘋哩。我們把那啥和秀秀帶回來連夜審訊,審訊記錄在這里,你看看。

我看了兩個人的審訊記錄,那啥說,是他害死了豁豁,與秀秀無關,建議把秀秀放了。秀秀說,是她害死了豁豁,建議把那啥放了。兩個人都爭著往自己身上攬罪責,好像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就能解脫。我暗暗叫苦:兩個憨憨喲,你們作假口供只能加重你們的罪責!公安局局長暗示我,這件事不要再管了,他聽說組織上正在考察我,讓我重新出任林業局局長……當然了,秀秀也是受害者,法院在量刑時將會考慮。

不,這件事我要管!而且要一管到底?!@絕不是什么義氣,我認為我有這個責任。

我要想辦法找到那啥和秀秀無罪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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