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山深處的愛情故事 六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5807字
- 2023-12-22 07:27:37
老騾子看望魯四來了,還給魯四提了兩瓶老酒。魯四一見酒就高興得走不動路了,酒是魯四他大哩。切了一碟子腌蘿卜,老哥兒倆就對喝起來。魯四越喝越覺得不對勁,平時他們常在一起喝酒,都是碰到那里喝到那里,一個從來沒有專門請過一個。今天老騾子這是咋地了?瞅上魯四的啥了?
“老騾子,我看你驢日的黃鼠狼給雞拜年哩,沒安好心。看上老哥的啥了?說。”
老騾子嘿嘿一笑:“事么,有一點。咱們先喝酒。”
魯四不喝了。一把奪下老騾子的酒瓶子:“今天你不把話挑明咱都甭喝!”
老騾子把平時罵人的那種幽默勁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說話竟結巴起來:“老哥,兄弟我就,就佩服你老哥一個人。”
魯四一臉譏諷:“給雞帶串鈴哩。求我給你干啥哩?直說嘛。”
老騾子不好意思起來:“既然話說到這份上了我就直說,魯四哥,我想叫你去一下拓沽村。”
魯四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想翠花啦?驢逑硬啦?塞到墻縫里擦一擦。”
老騾子忍了幾忍,把涌到嘴邊的罵人話強咽到肚子里,臉上仍然掛著巴結的笑:“你老哥是個明白人。這幾年娃都結婚了,咱心里也沒啥牽掛了,兩個人住到一起,相互間有個照應。”
魯四不罵人了,表情嚴肅起來:“娃們知道這事不?你跟娃們商量過沒有?”
“沒有。八字還沒見一撇哩,咱還不知道翠花有沒有這個意思,只要翠花愿意了,啥都好說。”
“我看事情不像你說的那么簡單。你先做好娃們的工作再說。”
話雖是這么說,魯四還是按照老騾子的意思去了一趟拓沽村。回來后將翠花大加贊揚:“哎呀呀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么齊整的婆娘,穿的衣服落不住蚊子滑倒虱,屋子里拾掇得跟明鏡似的,搟下的面一張紙,切下的面一條線,下到鍋里蓮花轉,吃到嘴里不用咽。”
老騾子可不聽魯四嘴里唾沫子亂濺,他關心翠花的意見,他問魯四:“翠花啥態度嗎?你給咱說說。”
魯四詭秘地一笑:“人家跟我不說,要見你的面哩,我看這事么,八九不離十,能成。”
有人看見老騾子跟翠花相跟著在公社集市上逛街哩,他們還在饸饹攤子上吃了一碗饸饹,翠花嗔怪地埋怨老騾子:有啥話你就直接來說嗎,還請了個媒人,你以為你十七咧還是十八咧。
老騾子回家先做兒媳婦的工作,他把院掃凈,甕里的水擔滿,給兒媳婦手里塞了二十元錢,看兒媳婦高興了,然后轉彎抹角地說:“娃呀,大跟你商量一件事。”
“大哎,咱屋這事你老人家拿主意就是了,還給我商量啥哩些。”兒媳婦軟綿綿地說。
“這是件大事,非得要你跟羅藝同意才行。”
“啥事嗎?又不是選總統哩。”
“我想把你翠花姨接回來,咱一搭里過。”
兒媳婦的臉陰下來了,停了半天,重重地給了老漢一句:“我不管!你問你兒子去!”
老騾子不死心,來到供銷社,兒子羅藝把老漢叫爸哩,羅藝接了他爸的班。老騾子在供銷社全是熟人,他一進供銷社的門,年輕人都跟他打招呼:“天成叔你來咧。”他很得意也很熨帖,坐在兒子的辦公室里,兒子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忙他的事去了。他等兒子閑下來了,然后才說:“娃呀,爸想給你商量一件事。”
兒子羅藝一邊收拾桌子上的東西一邊說:“爸吔,我知道你想說啥。早弄啥去咧,前十幾年你們過到一起這陣子誰還能說個啥嗎,老都老咧,明年你就抱孫子哩,半路里給我尋個媽,都不怕人笑掉牙。”
老天成走到半路上越想越憋氣,龜兒子你還問我早干啥去咧,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孽種,害得我一輩子沒活成個人!你他媽的今天還倒咬老子一口,老子這氣不順呀,氣不順!他沒有直接回到梁峁上,而是來到羅家塔找魯四討主意來咧。這一次,再沒有聽到倆老哥對罵,魯四非常嚴肅地聽完老騾子的申述,勸老騾子:“天成兄弟,老哥說一句不該說的話,你把那份毬心死了算了,你的孝順兒子對你都這個樣子,你敢保證翠花就能做通她兒子的思想工作?”
閑話中兩位老漢談論起了秀秀,老騾子說村里的隊長接到派出所的通知,通知上說公安局決定釋放秀秀,但是必須讓秀秀的監護人前往監獄里把秀秀領走。隊長為難了。這秀秀的監護人到哪里去尋?魯四瓷瞪起雙眼,問老騾子:“真的?”老騾子說這種事還能有假,那個女人是個掃帚星,她一回來整個村子就不得安寧。魯四狠狠地罵了老騾子一句:“你尻子上綁繩繩哩,絆屁!”說完后走出窯洞,頭也不回地上山了,把個老騾子晾在窯里。
那啥的消息是閉塞的。他聽信了魯四干大的話,秀秀肯定能回來!心里邊踏實了許多。村里人都不理那啥,嫌那啥敗壞村風。為了給焦慮的心找一塊安定的地盤,他又開始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賣,渴了喝一口山泉的水,餓了吃一口袋子里的玉米面餅子。人在希望和等待中生活,那生活也過得有滋有味。別以為冬眠時期的山林萬籟俱寂,其實那里成了動物的樂園,太陽還沒有睡醒,鳥雀們已將山林吵翻,百靈子剛唱了第一句歌,麻雀們便仗著家族龐大,統治了山林的叫聲。太陽揉了揉發澀的眼,極不情愿地露出了她那張羞澀的笑臉。那啥背起行囊,開始了他的一天。山林里拾干柴其實并不難,只要你有力氣,干柴遍地都是,不消一個時辰那啥就捆好了兩大捆干柴,他挑著柴火上路,中午時到了集市,別人一擔柴火能賣兩塊錢,那啥總能多賣一點錢,他的柴火比別人多許多。賣完柴火那啥在饸饹攤子前吃上兩毛錢的蕎面饸饹,然后肩扛著扁擔在集市上轉來轉去。他想給秀秀買點東西,卻不知道買什么最好,那邊地攤上一個老漢在賣小孩玩具,那啥走過去,買了一個豬八戒背媳婦,然后朝回走。那啥一路走一路看,越看越覺得豬八戒憨態十足,越看越覺得自己就像豬八戒,執著而愚昧……那啥突然笑了,他想起他念初中時星期六回家跟同班同學拓萍就走在這條山路上,那時他們情竇初開,誰都不愿意相互間走到一起,一個離一個很遠,好像對方是老虎,走得近了會吃人。就這樣走了一年多,拓萍被她爸接到縣上讀書去了,臨走前拓萍往那啥的書包里偷偷地放了一只陶豬。那啥當時很氣憤,他認為拓萍侮辱了他的人格,把陶豬狠狠地砸在石頭上,發誓一輩子不會再理拓萍。直到拓萍已為人妻時他才突然明白:那陶豬是姑娘給他的信物……他輕而易舉地喪失了他的初戀,他有時做起事來比豬還笨。
回到家里時已到掌燈時分,那啥把賣柴的錢掏出來,跟原來的錢放在一起,他必須攢夠一大筆錢,他要讓秀秀過得稱心如意……有一次那啥在院子里的石頭上磨刀,秀秀悄然無聲地走進來,蹲在那啥的面前問那啥:“啊哈哥你磨刀干啥?”秀秀老把那啥叫“啊哈”。那啥說:“你胡說,我把你叫嬸子哩。”秀秀把嘴撅起來“不嗎不嗎,我就要叫哥,就要叫,啊哈哥。”那啥站起來趕秀秀:“去、去、去!別煩人。”秀秀就是不走:“嘿嘿,啊哈哥,我夜黑地里夢見你……”當時那啥并沒有在意,瘋子嘛,瘋子說出來的任何話你別在意。現在想起來,原來秀秀對他早都有意!……舌根下涌出一絲妙曼甘甜,胸腔里扯起了心的風帆,那啥把自己泡在酒的瓊漿里,在甜蜜的臆想中酣然入睡。
第二天,那啥照舊來到山上拾干柴,他原來拾的那個地方干柴已經不多了,他又換了一個地方。當他彎腰正準備撿柴火時,突然發現山的縫隙里有一窩蜜蜂,崖縫里流出的蜂蜜被風吹干,凝結成一條晶瑩的蜜柱,掛在山崖上,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小時候媽媽講的故事又在腦海里重現,山神爺給那啥送來了豐厚的禮物。那啥點燃了一把艾蒿,打算把那窩蜜蜂熏跑,然后取下山崖上的蜜柱。蜜蜂被惹怒了,奮不顧身地向那啥撲來,在那啥的頭上、臉上、身上亂咬猛叮,那啥招架不住了,暈倒在密林之中。
山風把樹葉吹落在那啥身上,害怕把那啥凍傷;鳥雀不叫了,站在樹梢上搖呀搖,搖落樹上的露珠,露珠滾落到那啥的口里,潤一潤那啥干渴的口腔;山神爺拄著拐杖守護在那啥的身邊,害怕狼蟲虎豹將那啥咬傷……那啥醒來了,是在三天以后。
山風帶走了那啥的記憶,他想不起他究竟是在哪里,他抬起頭來茫然四顧,突然間發現了那柱蜂蜜。蜜蜂已經搬家了,卻留下了那山柱一般的蜂蜜,那啥把蜂蜜取下來扛在肩上,像旗開得勝的將軍那樣得意。
我跟魯四見到那啥時已是第四天的早晨,只見那啥肩扛一根晶瑩的圓柱體,渾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濕,臉和頭腫脹得比斗還大,那眼神分明在告訴我們,他打了一個大勝仗。
魯四問那啥:“你驢日的扛得那叫啥?”
“天柱,天的柱子。”那啥驕傲地回答。
“驢日的莫賣能。”
“你嘗嘗。”
魯四用手指頭刮了一下那圓柱,然后把手指頭放到嘴里嘬了嘬,高興得叫了起來:“蜂蜜!那啥,你驢日的好運氣,好事一滿叫你遇上咧,我活了六十歲,還頭一回見到固體的蜂蜜。”
“山神爺跟我爺是拜把子兄弟。”
“你驢日得先莫賣嘴,給你說個最好的消息。”
“啥事嗎?看把你高興的。”
“你不想聽?”魯四也賣起了關子。
“想聽,好消息誰不想聽。”
“你知道嗎?秀秀放出來咧,公安局通知領人。”
“啥?你重說一遍。”
“秀秀、放、出、來、咧!”魯四又重復了一遍。
那啥把那圓柱的蜂蜜拿在手里當做金箍棒舞了起來:“天呀,你靈醒著哩,你沒有糊涂,你還能分得清好人壞人……”
我跟魯四勸那啥先不要在縣城露面,豁豁的案子還沒有了結,這陣子還要避免那些麻煩。那啥像個聽話的孩子,回到家里專心致志地收拾新房,望眼欲穿地等著我和魯四帶回他的新娘。
從公安局領回秀秀時天已傍晚,我建議魯四先在縣城住上一晚,魯四想了想說,也只能這樣了。于是,我們三人一同回到了我的家。
妻子對我領回來的客人熱情有加,她先給我們做的吃了飯,然后帶著秀秀去洗澡,拿出自己的幾件衣服讓秀秀換上。換了裝的秀秀格外耀眼,如出水芙蓉那樣光彩奪目。她不再在我們面前瘋瘋癲癲,那天晚上,秀秀向我們揭開了豁豁死亡的謎底。
豁豁是個好人。秀秀就這樣開了頭,我嫁豁豁時才十六,那時我啥都不懂,結婚的那天晚上我害怕得直哭,豁豁像個父親那樣勸了我一個晚上,沒有動我一下,以后的一個多月里都沒有動過我。慢慢地我放心了,原來結婚跟不結婚一樣,只不過不能跟媽媽住在一起。
后來不知道老騾子給豁豁說了些什么,豁豁回來后先是扒光我的衣服點著燈一點一點地把我的全身看了個遍,然后趴在我的身上說要跟我“同房”,豁豁累得全身出汗,我卻感覺不來什么。
老騾子罵豁豁是個“軟蛋”,豁豁羞愧難當,就變著法子折磨我。開始時我一晚一晚直哭,哭到后來我就裝瘋,豁豁從我裝瘋以后再沒有動過我一手指頭。
其實,豁豁是個好人,有啥好吃的盡我吃,時興什么好穿的先給我扯一身。那天豁豁挑一擔酒回來后趴在炕沿上直哭:“天爺爺呀,你不想叫秀秀給我做媳婦就不要讓我倆見面,害得我們兩個都無法做人;天爺爺呀,你為啥不叫我堂堂正正地做一個男人?害得我吊死鬼擦粉哩,沒臉見人……”此那以后,豁豁就說他不想活了他想死……那天晚上豁豁喝酒時不知道給碗里倒了一包什么東西,然后肚子疼得直叫喚,然后就死了……
突然,停電了,漆黑的屋子掩蓋了我的窘迫——一句看似仗義的話殘害了一條生命,我成了殺害豁豁的元兇。……在正義與邪惡之間,我又迷了路。
進山的路上魯四對秀秀說:你還得裝瘋,咱們明白豁豁是怎么死的,別人不知道,過個一年半載再說。
遠遠地看見村口站著一群人,為首的就是老騾子。老騾子見魯四的第一句話就是:“老魯哥,你把秀秀那個喪門星領回來做甚?”
魯四破口大罵:“老騾子,你驢日的做下孽咧,下輩子叫你變個烏龜!”
秀秀突然哈哈大笑,瘋瘋癲癲地唱了起來:
癩頭和尚瞎念經
驢日騾子瞎費功
墻上畫著貓日狗﹙不像畫〈話〉﹚
地上跑著兩條腿的豬……
無論怎樣,以羅天成為首的梁峁上的村民就是不叫秀秀進村,秀秀是個災星,會給梁峁上的村民帶來厄運。正僵持時,那啥來了,只見他手執一根扁擔,臉漲成紫色,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誰他媽的敢不叫秀秀進村老子就跟誰拼命!”村民們害怕了,他們知道那啥的蠻力。大都鳥獸搬散去,老騾子沒走,仗著他跟魯四幾十年的老交情,相信魯四也不會把他怎么樣。沒想到魯四一伸手將羅天成的嘴打歪了:“老騾子你他媽的吃人飯屙狗屎的東西,毬上畫眉眼沒沾個人樣!今生今世莫想再叫我理你!”回過頭魯四命令那啥:“回屋子收拾東西,該拿的都拿上,咱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相信離了梁峁上就把人餓死咧。”
山路上,行進著一支小小的隊伍,魯四夾在那啥跟秀秀中間,不停地拿渾話取笑他倆,老頑童又恢復了他那詼諧幽默的天性。我戳了戳魯四,使了個眼色。魯四馬上明白過來,跟我走在一起,我倆越走越慢,把秀秀跟那啥讓在前邊。但是,耳朵卻沒有閑著,總想偷聽那啥跟秀秀在說些什么。
——啊哈哥,你真的看上我嗎?
——那還能有假。
——你看上我的什么?
——看上你的……人。
——是不是早都看上我咧?
——沒有。豁豁沒死以前,我壓根都沒有想過你。
——那……為什么豁豁死了以后,你就看上了我?
……不知道。聽說天上也有一個專門管理人間婚姻大事的部門,外國人叫做“愛神,”中國人叫做“月下老”,叫法不同,管的事一樣。可能是愛神點撥了我,讓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認定了:你就是我的……。那啥不說了。
——你的啥呀?
——我不敢說。
——怕啥?
——怕你打。
——我打你干啥?你說、你說呀!
——你是我的自、留、地。
那啥突然捂著臉跑到前邊去了。山林里,傳來了秀秀咯咯的笑聲:“阿哈哥,你真壞,壞得實實的。”
那啥在前邊跑著,秀秀在后邊攆著,跑著跑著,秀秀突然蹲下來,哎呀哎呀地呻喚起來,那啥不跑了,來到秀秀跟前,關切地問秀秀:——怎么了?
——腳崴了。
——我看看。
——不嗎。
——聽話。
——你把我背上。
那啥前后左右看看,看不到我和魯四,蹲下來,讓秀秀爬到他的背上。山林里,響起了一串銀鈴:
——哈哈哈,快來看呀,豬八戒背媳婦啦!……
羅家塔啥都沒有,就是土窯多。聽說一個姓羅的將軍曾經在這里屯兵養馬,于是后世人就把這里叫作羅家塔。給秀秀收拾了一孔土窯,秀秀便住了進去。夜里睡覺時魯四特別叮嚀秀秀:把門關好,夜里狼多。說完后詭秘地一笑,——這老不正經的家伙。
三個男人炒了幾個小菜,魯四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瓶《西鳳》酒,大家圍在一起,嘴對著酒瓶子,喝。那啥剛喝了一口,酒瓶子便被魯四奪下,魯四把眼睛擠成一條縫,嘴朝門外努了努,對那啥說:“憨憨,秀秀等你哩,還不進去干啥。”
那啥為難起來:“人家要是不開門,咱的臉往哪里擱?”
“我說你拳頭大個瓜,一尺厚的皮,真真是個瓜娃。秀秀肯定沒有關門!快去,莫耽擱。”
聽得見那邊窯里,門吱一聲開了。秀秀當真沒有關門。
魯四這老家伙,還真行。
我和魯四對坐著,喝悶酒。停一會兒魯四站起來又坐下。
我問魯四:“想做甚?”
“想聽聽這兩個瞎家伙咋整哩。”
我拽住魯四的袖子把老家伙拉得重新坐在凳子上:“人家娃把你叫干大哩,那有老公爹聽兒媳婦房事的道理。”
“唉!”魯四一聲長嘆:“那啥這驢日得比我強,人家有本事把秀秀弄到懷里,而我,卻沒有那個能耐守住自己的女人……”
那天晚上,魯四第一次談了他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