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大山深處的愛情故事 五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3813字
- 2023-12-21 07:57:00
媽媽病重時我一直在媽媽的床前守著。拓子坪林場的領導對我還算可以,特批了我一個月長假,還說假如時間不夠的話可以多住些日子。我陪著媽媽度過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時光,那一段日子令我終生難忘。
媽媽說她早都知道她得了那種不治之癥,因為她和爸爸得的是同一種病。那個“癌”字她十幾年前都學會了,她在爸爸的病床前恨不能把那個字眼咬碎。“你們哄我,我也哄自己,只要我的兒孫都能活得開心。我沒有什么值得遺憾,因為我的兒子堂堂正正地做人。”
“媽——”我臉上笑著,眼角卻流出了眼淚。媽媽伸出手指頭在我的臉上刮了一下,然后將手指頭放進口了嘬了嘬,開玩笑說:“我嘗嘗,我兒子的眼淚是甜的。”
我的心在隱隱作痛,卻感覺到了媽媽的慈愛。那種慈愛只有我一個人獨享。媽媽在她的心田里耕耘著我,使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沒有悲觀和彷徨。媽媽說她心無憾事,古人說知足者常樂,她比爸爸多活了十幾年,滿足了。爸爸一個人太孤單,她給爸爸作伴去。
媽媽問我,你說人有來世么?不等我回答媽媽便自問自答:人有來世。媽媽說,世上萬事萬物都因人而生,因人而長,人是主宰萬物的神靈,所有的生命中只有人有思維功能。
媽媽說,心和眼血脈相通,心端眼正、心邪眼歪。別以為你做了錯事無人知曉,天上有一雙專門監視人的眼睛,這輩子惡事做絕了下輩子變個毛驢。媽媽把她獨特的人生見解篆刻成銘文,一刀一斧,鑲嵌進我的骨縫里,使我在人生閱歷中不敢有絲毫的偷懶和懈怠。
那天晚上兒子回來了。才幾個月不見,我發現兒子沉穩了許多,思謀說他下鄉插隊的那個地方山很高,人很窮,吃水要到十幾里路外的山下去挑,老人們一輩子不知道洗澡叫干啥。早晨人們扛著镢頭上山,晚上背著一身塵土回家,貧瘠的土地上種不出理想,卻能種出思考,《國際歌》里那句歌詞唱得不錯,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全靠我們自己。他回來打算買些書籍和學習資料,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力爭早日從那里脫身。
我在心里暗暗地為兒子鼓勁。我鼓勵兒子:把理想埋在心里,認準自己選擇的路,走到底。
吃飯時妻子特意包了些餃子,兒子挨著姥姥坐下,他不停地給姥姥的碗里夾菜夾飯,媽媽吃得高興了,因此就多吃了一點。
服侍媽媽睡好,給媽媽把被子蓋嚴,睡到床上我和妻子仍然在討論著兒子,我們為兒子的成熟而感到欣慰。
早晨起來我洗完臉刷完牙,然后來到媽媽睡覺的屋子里,媽媽緊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叫了一聲“媽媽”,不見回應,再叫,還是不見回應。“哇——”我哭出了聲。
媽媽走了。走得從容不迫,走得一聲不吭。窗,緊閉著,媽媽的靈氣,從哪里溜走?齊家莊開滿野菊花的小路上,我拽著媽媽的衣角,媽媽指著遠處的山脊說,我的爸爸就在那里跟日本鬼子酣戰,籃子里,裝著我們維持生命的物質——野菜。風雪夜,媽點亮油燈,麻繩穿過鞋底,發出“哧,哧”的響聲,我看見媽媽的手心里,有血在流……我牙咬著手指,心在……甜蜜得生疼。媽媽呀,您該告訴我,來生來世,我在哪條路上,把您等。
回到羅家塔時已是初冬,雪絮漫天,樹上結滿霜花。魯四見我回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回來了。然后帶著黑子,到野獸出沒的地方下套子,冬天是狩獵的好時候。
魯四還在生我的氣。我阻止了梁峁上村民們瓜分豁豁財產的舉動。村民們瞪著怨恨的眼珠子直視著我,魯四罵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忍了。我跟魯四不能計較,我知道魯四的為人。隊長站在我的一邊,他說,老齊見過世面,老齊說得有道理。
我為那啥的命運擔心。豁豁死的那天,那啥跟我寸步不離,那啥根本沒有作案的機會。況且,那啥壓根就沒有作案的動機!
我站在窯門口,將遠處的山林遙望,山與山的接縫處,有靄靄瑞氣升騰,那是山呼吸出來的氣息。我想跟著魯四去打獵,老家伙不讓我去,他大概害怕我偷偷地學走他的手藝。
山路上,蠕動著一個小小的黑點,那黑點慢慢地向我靠近,終于,我看清了:那是那啥!
“那啥——”我大聲喊著,群山齊應。我忘記了山路濕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我伸出拳頭在那啥的胸前搗著:那啥!你驢日的還活著!
那啥看見我衣袖上的黑紗,非常歉疚地說:“對不起,我出來遲了沒有趕上送伯母一程。”
我被一種重逢的喜悅陶醉,我迫切地想知道在我走的這一個多月里所發生的一切,我迫不及待地問那啥:“出來啦?結案啦?”
那啥臉上的喜悅被陰云替代,他憂心忡忡地告訴我:秀秀跑到公安局,把害死豁豁的罪責全攬到她的身上……那啥被放出來了,公安局卻將秀秀收監。
我耳鳴了。失聰的我聽不到雪花銳變成水時的哭聲,我想起了丹麥神話里的美人魚,為了脫去魚的鱗甲,流出的血漿把海水染紅。偉大——這個字眼太神圣。
“秀秀——我,要,娶,你!”是誰推倒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蜿蜒的山路在那啥的吶喊聲中變成了一條火龍,燃燒完灰燼后,剩下的張力無比豐富。當聽覺重新恢復以后,灌入耳際的是那沙如雷的濤聲。
我想把自己變成山的骨架,讓那啥站在我的肩上,去摘天上的月亮。我想讓那啥把天上的星星串起來,掛在秀秀的脖子上,給秀秀做嫁妝。秀秀,你前世里積啥德了?這輩子遇見了那啥!
魯四一瘸一拐地回來了。老家伙套了一輩子獵物,到頭來踩上了別人下的套子,山神爺在警告他:別在是非面前糊里糊涂。魯四看見那啥,把頭扭向一邊,喉嚨里咕嚕上來一句:“膠鍋里的膠熬粘了,瓷熊才會把身子撲到膠鍋里頭。”
我和那啥不能跟魯四上計較,走上前去一人扶住魯四的一只胳膊,關切地問老家伙傷得重不重,魯四將我倆的手狠狠地甩開,說我的死活不用你倆管!老家伙較起真來跟小孩子一樣,讓人無所適從。
回到窯里魯四仍然怒氣不減,他氣呼呼地拿出了他最珍貴的家當:一副豹骨架子,說讓那啥把豹骨剁碎,熬成豹骨湯喝,豹骨湯補身子。
那啥不敢違命,操起斧子剁開了豹骨,湯熬好了。我又攤了些玉米面煎餅,三個人圍在一起吃飯,魯四把手卷成喇叭狀,放到嘴邊一吸,說:“好酒!”大家又想起了豁豁和他燒的酒。
魯四說豁豁其實是個好人,性格豪爽,為人仗義,山里人差不多都喝過他的酒,有錢能喝沒錢也能喝。誰有個三災八難難道豁豁那里借錢,一般都不會空手而歸。豁豁給人借出的錢從來沒有要過,有了還沒了算,豁豁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誰沒有個跌跤滑倒時?
那啥說,就是哩。埋了我媽以后,我在香爐底下發現了二十元錢。我把村里的人齊齊排查,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誰把錢壓在香爐底下。突然間我想起了豁豁,全村人都給我借錢,就是豁豁沒有給我借,這錢一定是豁豁壓倒香爐底下的!我問過豁豁,豁豁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想。豁豁說不管是誰放下的你拿上用了就是,沒有必要弄清錢是誰的。
魯四的臉上掛著譏諷的笑:“所以說人家豁豁剛入土,有人就要娶豁豁老婆,小伙子缺德二字怎么寫你給老漢說說。”
大家都不言語了。道德的砝碼在天平的兩端跳來跳去,孰是孰非,誰能說清?
到底魯四憋不住,他又問那啥:你是怎么出來的,人家沒治你的罪?
那啥把秀秀到公安局自投案的事重復了一遍。
魯四的臉頰開始痙攣,嘴唇不住地發顫,他說:“這么說來,那個女人沒瘋?”停一會兒,他又十分肯定地說:“那個女人沒瘋!”
我暗自慶幸,魯四那靈性的神經終于復活,一個無比正確的判斷在他的胸腔里鑄就,這個善良的老人被一種假象迷惑,他不會不知道人的天性里還有一種非常自私的意念,那就是愛。有時,愛會在突然間噴發,使人的行為失去自控,這時,人就會非常脆弱,像微風吹落樹葉那樣不堪一擊。
不是嗎,看看那啥,幾個月不見,好像老了許多,額顱前的抬頭紋像溝豁,濃密的胡須比森林還密,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半夜里起來數天上的星星。那啥在臆想的夢里游走,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他不怕塵世間那利劍般的流言蜚語,向隊長要來了秀秀家窯洞的鑰匙,把秀秀的冬衣捆在一起,來到監獄里探望秀秀,看監的警察認識那啥,疑惑地問他:你就不怕重新被抓?
“不怕。”那啥坦然地回答,“我跟秀秀都是清白的,我盼你們早點弄清真相,不要讓《竇娥冤》的悲劇重演。”高墻那邊,傳來了秀秀的歌聲:
糊涂糊涂你真糊涂,
糊涂油蒙住了你的心,
糊涂湯使你辨不清東西南北,
今生里難飲合歡酒,
下輩子你在梁峁上等。
“秀秀——你聽見了沒有?我要娶你!”那啥對著高墻大喊,磚砌的高墻在那啥的喊聲中坍塌,秀秀從鐵籠里飛出來,抖了抖翅膀落在山巔的樹上,山林里百鳥朝鳳,叼來了七彩霓虹裝扮新娘……
“秀秀——”那啥大喊著驚醒,瓷瞪起雙眼找不到魂魄,夢中的秀秀怎么變成了鳳凰?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著,連黑子也莫名其妙,抬起頭來將那啥張望。
吃過早飯,魯四突然說,他要到什么地方看望他的女兒,估計三四天以后回來,叫那啥在羅家塔住下來給我做伴。
在我的記憶里魯四從來沒有說過他有什么兒女,老家伙詭計多端,誰知道他又在耍什么鬼把戲。想起了我出山時魯四在暗中保護我的情景,我說:魯四叔,我跟你同去。
魯四的臉上又揚起了他那玩世不恭的壞笑,他說他沒有錢了,養活不了這么多的“賢侄”。
魯四沿著那條山路一瘸一拐地走了,身后留下長長的腳印。我突然覺得魯四好像在刻意彌補著什么,去完成一項神秘的使命。
以后的三天里,那啥把山溝里的杠柴拖回來,掄起斧頭拼命地砍,身上的健肌一塊塊鼓起,黃黃的胸毛滲出了汗水。他不是在砍柴,而是在發泄,發泄胸中的郁悶。
第四天,魯四回來了,他說他去探望秀秀了,他跟警察說,秀秀是他的女兒,他一口變了味的陜北腔竟然將警察糊弄過去,他見到秀秀了,那個女人只看了他一眼,便瘋瘋癲癲地又說又唱,警察說秀秀屙到碗里就吃,吃完了又屙。警察說弄不清為什么要把一個瘋子關進監獄,瘋子的行為不承擔法律責任。魯四說,你們放心,秀秀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