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山深處的愛情故事 二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4173字
- 2023-12-18 08:06:59
第二天魯四帶著我來到梁峁上。
梁峁上的狗們為我們奏響了歡迎曲。一條狗先叫了一聲,全村的狗跟著起哄,那陣仗猶如一場戰爭的前奏。呼——,黑子身先士卒,帶頭沖進村子,全村的狗一下子寂然無聲。我正納悶這村子里的狗們為什么那樣害怕黑子,魯四說,它們是朋友。
傘蓋似的大樹下散落著六七戶人家,一家離一家很遠,不像山下的村子家家連在一起。場院里一群狗正在撒歡,黑子也在里邊。幾個老漢正在核桃樹下諞閑,他們見魯四來了,相互間罵著渾話逗笑取樂。
“呦呵,鹵肉來啦。咱們喝酒。”這一回,我聽懂了,“鹵肉”是這幫人給魯四起的綽號。
魯四也不甘示弱,他拉起一個老漢的手,故作深情地說:“老騾子,我大臨死時說我還有一個隔山兄弟住在梁峁上,今天總算把你見著了。兄弟,老哥我想你呀!”
另一個老漢馬上接著說:“你大跟他媽媽在一起睡過。”
“就是哩,就是哩。”魯四一臉得意,“我大不學好,給我留下這么個累贅。”
“……”從村口一直罵到酒桌上,喝完酒還在罵,分不出勝負,好像罵人是他們的強項。
那晚,我們沒有回羅家塔,就住在梁峁上。
山民們知道我曾在林業局當過局長,對我敬而遠之,他們全都客氣地叫我“局長”,我說我早就不當局長了,就叫我老齊得了。他們好像不聽我說,還是叫我“局長”。我沒有辦法,便由著他們去叫。
魯四跟著一幫老漢摸紙牌去了。新婚的媳婦給我騰出了她的新房。睡在嶄新而暖和的被窩里,思緒便像山泉那樣不停地流淌。
我的老家在東北,父親是老抗聯的戰士,解放后當上了奎屯林場的場長。奎屯林場很大,管轄著周圍幾十個小場。伐木工人把原木從山上伐下來,推到松花江里向下漂流,漂到奎屯時撈上來,垛在火車站的碼頭上,火車日夜不停地拉運,把原木拉向祖國的四面八方。
第一次見到父親時我已經十六歲了。我跟在媽媽的后頭。媽媽指著一個穿軍裝的人說那是我的父親,叫我叫“爸爸。”媽媽的眼里含著殷切的淚水,她鼓勵我:“娃子,叫,叫爸爸。”
我沒有叫。但是我始終瞅著他,瞅著我的爸爸。爸爸伸手在我的胸前搗了一下:“嘿——小伙子,長高了!”我心里熨切了。我認定了他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媽媽和我找了一幢房子,我們住下了。那時爸爸很忙,常常半夜回家,我早晨起來時,發現爸爸的皮大衣蓋在我的身上。
我肚子里認識的幾個字全是媽媽教給我的,那時我們住在齊家莊。鬼子兵把媽媽吊起來毒打,要媽媽交出爸爸,媽媽說我的男人早死了,死得沒影了。……寒風刺骨的夜晚,媽媽攥著我的小手,一撇一捺地叫我寫人、之、初。門外,響著槍聲。
十六歲的我第一次背上書包到學校上學。三年后爸爸通過關系推薦我上了林校。畢業后我就分配到這個縣上。
爸爸死的時候拉著我的手,還是告誡我那個亙古不變的家訓:“娃呀,人不要太貪。”……
爸爸死后我把媽媽接到我工作的這個縣上,那一年我被撤職時媽媽憂心地問我:“娃呀,你有沒有占國家的便宜?”我說,向領袖保證,絕對沒有!媽媽放心了。媽媽說,世事總有弄明白的時候,只要咱不做虧心事,啥都不用害怕。
我睡不著了,我現在就想插上翅膀飛回縣醫院,看望我病中的媽媽……誰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放出了一嗓子歌聲?初時我認為那是心聲,靈魂給思念配上了旋律。聽確切了,耳朵不會騙人,真有人在唱。歌聲悠悠,讓人在不盡的思念中填充著遐想。我穿衣起床,開了門,朝著歌聲響起的地方走去。
玄月初上,樹跟樹在竊竊私語,山與山在偷偷接吻,朦朧中一團火焰在山林中閃爍。我朝前走,看清了,一個穿紅襖的女人在唱:
“我媽賣我沒商量,
把我賣到梁峁上,
梁峁上來二毬多,
人家打我誰見著?”
歌聲凄切,悲傷,讓人心顫,讓人憂傷。這里邊肯定有一段催人淚下的故事,故事的源頭就在這個女人身上……我不再走了,躲在樹的陰影里,聽那個女人在唱:
“對面山上拔黃蒿,
我那個男人叫狼吃了。
你黑地里死哈﹙下﹚我半夜里埋,
攆﹙趕﹚天明做一雙上轎的孩﹙鞋﹚。”
我知道了。這肯定是個陜北女人!她那信天游調子讓人聽了著迷。這個女人的丈夫是誰?她為什么要對她的丈夫那么仇恨?
我走過去,勸那個女人,天不早了,回去睡覺吧,有啥屈冤到公社、到法院去,有人民政府為你申冤。
那女人嘿嘿一笑,向我身上靠過來:“你看上我了,是不?我嫁給你……”
一個瘋子!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擔心這個女人粘上我,讓我跳到黃河里洗不清,我落荒而逃,關起門來仍然心跳。
我強迫自己重新躺進被窩,然而那歌聲卻驅趕不走,老在耳邊回響。她天天都這么唱嗎?為什么沒有人管她?聽說智障的人沒有靈魂、沒有憂愁和悲傷,真的嗎?我想起了山泉邊的那只老龜,它有靈魂嗎?它靠什么抒發感情?為什么聽不到老龜的歌聲?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感情豐富。假如瘋女人像老龜一樣逆來順受,她會瘋嗎?
大山被瘋女人的歌聲感動了,嗚嗚地哭了起來,樹葉和樹葉摩擦著,山和山互相碰撞,淚水順著山的臉頰嘩嘩地流淌,山神爺為瘋女人點燃了一串炮仗,一聲雷電響過,我看見了靈與魂在互相打架……
太陽一蹦一蹦地跳上了樹梢,水洗過的太陽分外妖嬈。我睡過了頭,被那家新媳婦叫醒。窗欞上陽光在調皮地戲弄著一對鴛鴦,灶君爺忠誠地管理著這一家人的衣食起居。看樣子新媳婦剛結婚不久,我怎么沒有見到她的丈夫?
“你男人呢?”我順便問道。
“他在供銷社工作。”新媳婦回答,臉上現出了幸福的紅暈。
我不再問啥。穿衣起床,新媳婦為我端來了洗臉水,我洗了把臉,打算到村里找魯四。
“叔吔,飯做好了,吃了飯再走。”
正猶豫間,魯四和他昨天對罵的綽號叫作“老騾子”的老漢說笑著回來了,這些老活寶一夜沒睡。老騾子一進院子就把嘴捂得嚴嚴的,不再說笑了,魯四抓住了機會,故意挑逗老漢:“兄弟,你說,你把人家翠花咋地了?”老騾子的臉憋成了茄子色,新媳婦捂著嘴背過身偷笑。魯四不依不饒,窮追猛打:“我說侄兒媳婦,你看你大可憐得沒個人鋪被暖炕,把你翠花姨接回來,過到一起多好……”老騾子憋不住了,低聲罵道:“把你的尻門子夾緊些。”
新媳婦為我們端上來蔥油煎餅,蔥油煎餅也堵不住魯四的嘴,他一邊往嘴里填著煎餅一邊問老騾子:“兄弟,你說翠花的身子綿軟得跟軟柿子一樣,怎么個軟法你說說?”
“吭——”一聲,新媳婦憋不住了,捂著嘴跑出了窯洞,老騾子給魯四作揖打拱:“老哥,積點德,別把瞎事做完。”
吃完飯我們上路,村口站著我昨天晚上遇見的那個瘋女人。看得出她今天特意做了一番打扮,穿著在當時還不多見的“的確涼”褲子,藍格子花襖,水洗的頭發梳得油光,一雙大眼睛撲閃著,眼睫毛特長,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
“看得上我嗎?我夜黑地里夢見你了。”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淫蕩的笑,那張笑臉增添了她的嫵媚。我不寒而栗,這個瘋女人粘上我了,讓我臉發燒,腿發顫,有口難辯。
“秀秀,莫胡說!他是你叔。”魯四替我解圍。沒想到那個瘋女人給我跪下了,她涕淚交加地哭訴道:“叔吔,我知道你是干部,你給侄女做主吧!侄女實在沒辦法活了,救救侄女吧!侄女給你磕頭哩。”
我手足無措,我根本不會應付這種場面。還是魯四幫我解了圍,他嚇唬秀秀:“看!豁豁來了!”秀秀馬上不哭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村里跑去。
“那個女人就是豁豁的媳婦。”不等我問他魯四先張了口,“女兒便是秀秀。豁豁二升糜面救了母女二人,為了感恩媽媽把女兒許給了豁豁。那一年豁豁都四十了。村里人都說豁豁你別造孽了,放過人家母女,另找一個合適的對象過一家人。哪知豁豁在村里罵道,誰阻擋他娶秀秀他就?到誰的鍋里。村里人不愿意跟這個二毬貨上計較,便由著豁豁瞎整。”
“你說的這些名詞咱不懂,在農村,這叫淫瘋子,男人不行了就拿女人的身子出氣。啥樣的事都做得出。聽村里人說,前幾年一到夜里秀秀便像殺豬樣地嚎,一嚎半晚上。那聲音不堪入耳。”
我暴怒了,大喊大叫:“上法院告他個狗日的!村里人都死光了,哪能由著豁豁瞎整!”
魯四的眼皮耷拉下來了,他無可奈何地說:“辦法想扎咧,不管用。怪秀秀不爭氣,見了豁豁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派出所的人來過,秀秀當著派出所的面說,豁豁對她好著哩。你說,叫別人有啥辦法?”
我想這里邊肯定有啥蹊蹺,說不定秀秀叫豁豁打得害怕了。
正說話間,黑子像發現了什么獵物一樣突然竄進了密林之中,我學著魯四的樣子把手搭在耳朵上細聽,聽到了吭哧、吭哧的喘氣聲。魯四聽著聽著突然罵了起來:“豁豁,你個驢日的,今天馱上來多少酒?慰勞慰勞老子。”
轉過山腰,果然看見豁豁挑著一擔燒酒在山坡小路上行走。五短身材,外八字形腿,大約五十歲年紀。我受一種情緒支配,繃著臉,不理豁豁。豁豁把酒擔子放在山坡上較平的地方,揭開桶蓋,用馬勺舀了半勺酒,遞給我,說,喝吧這酒沒摻水,干烈但不上頭。我沒有接豁豁的馬勺,我還在生豁豁的氣。
魯四卻接過豁豁的馬勺,咕嘟咕嘟喝了個夠。豁豁以為我在生昨天的氣,臉上掛著極不自然的笑,搭訕著巴結我:“咱山里人沒見過世面,昨天把你得罪了,對不起。”
我說,語氣盡量放得平和;“豁豁,你把人家秀秀放了吧,那個女人太可憐。”
豁豁勃然大怒,臉上五官都挪位了。他破口大罵:“我說你狗咬?屎的多管閑事,秀秀是我老婆妨著你啥咧?難怪上邊要撤你的職,心眼太瞎咧。”說著挑起酒桶,搖搖晃晃地上山了。
我自討沒趣,我怒氣難平,我對魯四說,像豁豁這樣的人應該叫法院判上十年有期徒刑。
魯四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說,世上不平的事太多了,你能管得了幾個?
一路無話。
回到羅家塔時魯四懶懶地說,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一邊說一邊爬上炕睡著了。鼾聲震得山搖地動。
我想我應該做點什么,便開始動手收拾窯洞。我先把柴火垛齊碼好,把鍋碗瓢盆洗刷干凈,然后開始做飯。揭開水甕一看,沒水咧。我背上帶蓋子的木桶,到山泉邊去背水。
老龜瞪著眼珠子看我,顯出一副疑惑的神情。它仿佛看我面生,趴在水池邊不肯回到池中。我開始向桶里舀水,老龜突然跳進水里,用四只腳把水攪渾。我只得耐心等水重新變清了,然后向桶里舀水。老龜好像故意和我作對,又用四只腳把水攪渾。我不跟老龜上計較,背回來一桶渾水。
窯腦上魯四開出來一塊菜地,菜地里種著大蔥蘿卜,我拔了兩根蘿卜,拔了些大蔥,拿回來用水洗凈,在究竟做什么飯的問題上思考了好久。山里不種麥子,魯四的一小袋麥面是他的寶貝。玉米糝糊湯最省事,常喝糊湯也不是個辦法。我尋思著做些玉米面餅子,蔥油餅子吃起來也不錯。
我剛把餅子做好,魯四就醒來了。他坐起來,鼻子皺了皺,打了一個噴嚏,問道,吃啥哩,真香。
我把餅子端到炕上,魯四也不謙讓,就在炕上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吃完飯,不用我邀請,魯四又給我講起了老騾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