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大山深處的愛情故事 三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4438字
- 2023-12-19 07:09:43
剛解放那陣子,山里來了一個貨郎,他一頭挑著針頭線腦一頭挑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那個貨郎就是老騾子,官名羅天成。貨郎常常不收錢送村婦們一些針頭線腦,讓村婦們奶一奶他的孩子。漸漸地那孩子長大了,常見山路上貨郎挑著擔(dān)子在前邊走,小孩子歡歡喜喜跟在后頭。有一次貨郎走著走著不見了孩子,樹林里不遠處傳來了孩子凄慘的哭聲,貨郎渾身的血一下子沖到腦門上,他大吼著沖進山林,跟野狼展開了一場殊死搏斗。貨郎從狼口里奪回了孩子,孩子的脖子被狼咬傷,差一點送了命。貨郎坐在山坡上,驚魂未定。他一手捂著孩子的傷口一邊在想;該給孩子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陀沽村有一個寡婦,那寡婦就叫翠花。貨郎把孩子寄養(yǎng)在翠花家里,一來二去跟翠花有點說不清。貨郎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羅藝,翠花也有一個男孩叫狗仔,狗仔比羅藝大幾歲。一開始兩個孩子倒還能合得來,他們常跟村子里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有些小孩子欺負羅藝時狗仔還護著羅藝。有一天一群孩子正在玩耍,突然有一個孩子對著狗仔唱了起來:
石榴花、開得香,
你媽招漢我暖炕。
狗仔跟那個孩子打了起來,一群孩子跟著起哄:
狗仔他媽吆咦吆,
賣斷村那么吆咦吆……
狗仔哭喊著跑回家,硬叫他媽把羅藝那個小雜種趕走。翠花沒有辦法,只得把貨郎叫來,哭著讓貨郎把他的孩子帶走。
“以后呢?”我聽得上了心,由不得又問了一句。
“莫急么,聽我慢慢說”魯四跳下炕,取下酒葫蘆喝了一口,然后遞給我,我將酒葫蘆揣在手里,忘了喝。
后來,天成被供銷社招了工人,天成上山收山貨時,羅藝就在供銷社的院子里玩耍。天成常常半夜偷偷地送翠花一些東西,翠花也利用趕集的機會跟天成偷偷地約會。他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了十幾年,兩家的孩子都長大了。
“后來呢?”
翠花那個狗仔長大以后,嫌他媽跟天成在一起丟人,把他媽鎖到屋子里不讓出門。——這不,都幾年了。
山風(fēng)把門推開了,黑子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伸著長長的舌頭。魯四一拍大腿,說:“瞎咧,忘了給狗喂食。”他跳下炕,給鍋里倒了些水,一會兒就熬好了半鍋玉米糊湯。
看著狗吃,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問魯四:“奇怪,我們到梁峁上以后,怎么沒見到那啥?”
“奧——那啥么,他回內(nèi)蒙了。他媽臨死時給那啥說他家的老屋子里埋著一件什么東西,那件東西是那啥的老毛子爸留下的。他媽叫那啥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件東西背回來,跟那啥的媽媽埋在一起。”
我低下頭,不再問啥了。這幾天我從魯四哪里知道了太多的關(guān)于山的神話,需要慢慢地消化。我回想著這些人物的命運,希望濾出一些關(guān)于人的真諦。
過幾天我去了一趟拓子坪,領(lǐng)回了我的工資和口糧。總場的領(lǐng)導(dǎo)對我還算客氣,留我吃了飯,給我特批了五斤麥面五斤小米。我背著口糧往回走,聽到后邊有人叫我:“那啥,等我一下。”我不用回頭,便知道后邊攆我的人就是那啥。那啥一路小跑著攆來,取下我身上的糧袋子背到他的肩上,說:那啥我替你背著。我笑了,說:我認得你,你叫那啥。那啥也笑了,說他也認識我,我叫齊局長。我說叫我老齊得了,早都不當(dāng)局長了。
那啥撩開大步在前邊走,我一路小跑跟著。小伙子個子很高,估計在一米八五以上,背微駝,黃眼睛,黃頭發(fā),胡茬臉,一看就知道是個混血兒。
“回內(nèi)蒙了?”
那啥回頭看我一眼,沒有正面回答我,反問我:“誰告訴你的。”不等我回答,那啥又說:“一定是魯四叔給你說的。”
我在想,我不但知道你回內(nèi)蒙了,而且還知道你回內(nèi)蒙干啥去了。于是,我故意問他:“找到了?”
“找……啥?”那啥疑惑了,不知道我說的是啥。
“你爸埋在老家地下的東西。”
“嗨——,我信我媽的話。回家挖了幾天,把瑪納斯湖畔快挖完了,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挖出來。我坐在瑪納斯湖畔想呀想,想破了頭,突然間想明白了:媽媽是思念瑪納斯湖畔的那片故土……我從瑪納斯湖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把瑪納斯湖畔的土包了一大包,帶回來了。”
我沒有見過那啥的媽媽,一定是一位偉大的母親。蒙古民族的血統(tǒng)里有一種堅忍不拔和樂觀向上的精神,我故鄉(xiāng)的村子里就住著許多蒙古牧民。我從小就跟蒙古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我知道蒙古人的性格。
“魯四叔還給你說了些啥?”那啥害怕我聽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關(guān)于我的。”
我想起了黑子——那條不會叫喚的狗。試探著問:“你為什么要對黑子……”我把“下毒手”三個字咽了回去,初見面問人家這些事,有點不太合適。
“你說的是魯四叔的那條狗吧。”那啥一點也不介意,向我娓娓道來,“我原來也有一條狗,跟黑子是親兄弟,親親的親兄弟。兩條狗常在一起玩耍,出門狩獵也在一起。有一次兩兄弟共同咬死了一條麋鹿。麋鹿剛斷氣,兄弟倆就為了爭功而咬了起來。你見過狗咬仗嗎?同類相殘比異類相斗殘酷得多。兩條狗都使出了看家本領(lǐng),相互間咬得遍體鱗傷,我為了阻止它們撕咬,拾了一根山柴將它們亂打。它們見我來了就跑,跑得遠遠的又咬。白天咬了還不解氣,黑子晚上跑到我家又咬,我沒有辦法,就想了那個毒招。原以為過幾天黑子就會好的,沒想到叫黑子落了個終身殘疾……我得罪了山神,山神狠狠地懲罰了我,帶走了我的媽媽。”那啥的眼皮耷拉下來了,眼角滾出了淚珠。
午后的太陽像個巫婆,熱辣辣地貼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覺渾身沒有一點力量。那啥背著沉重的行李加上我的面袋子,少說也有百十斤重量。他好像感覺不來什么,大步流星地走著。我有點跟不上了,便提議歇一會兒再走。
那啥一靠著大樹坐下,便呼呼地睡了過去。我睡不著,想起了狗與狗的爭斗。看慣了官場上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想不到動物界也有這種現(xiàn)象。……人靠思維支配行動,動物呢?動物靠什么支配行為?
眼看著太陽西斜,大樹拉長了身影,那啥仍然沉睡不醒。我不忍心叫醒他,他累了,走了太多的路。看著那啥我想起了我正讀初中的兒子,十六歲的孩子居然跟一個小姑娘談起了“戀愛”,妻罵兒子“厚顏無恥”。兒子竟然語出驚人,他說厚顏和無恥原是一對孿生兄弟,兄弟倆同在菩提祖師門下學(xué)藝,一個學(xué)得七十二般變化,一個學(xué)得三十六門手藝……。狂熱的惡斗熄滅了年輕人的理想之火,使他們變得玩世不恭和放蕩不羈,——我為兒子們感到憂心。
眼看著太陽西沉,山的陰影籠罩了我們,我不得不叫醒那啥。那啥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知道自己睡過了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怎么不早點叫醒我?我說,我見你累了,想叫你多睡一會兒。
我們繼續(xù)趕路。夜幕降臨了,星星眨著賊亮的眼睛,山長高了。有流星順著山坡滾下,落到山川變成了粼粼鬼火,藍藍的火苗順著川道向前延伸,山的精靈在暗夜里保護著我們。
突然,黑子不知從什么地方竄了出來,親昵地拽著那啥的褲腿。魯四的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了:“老齊,我以為你叫狼吃了,趕來給你收尸來了,沒想到你還活著”。
我和魯四混熟了,也就幽了一默。我說,狼不吃走z派,狼嫌走z派沒有油水。
魯四和我熱烈地說著,卻無視那啥的存在,不理那啥,把個那啥晾在一邊。
“魯四叔,”那啥臉上訕訕的,叫了魯四一句。
“莫叫我,我給你當(dāng)不起叔!”這個倔老頭,忽風(fēng)忽雨,剛才還滿臉陽光,轉(zhuǎn)瞬間陰云密布。
“魯四叔,你聽我解釋。”那啥急于想辯明什么。
“啥都莫說!”
我納悶了。這倔老頭在背地里夸贊著那啥,見了面卻怒氣沖沖。又怎么啦?不大功夫回到窯里,魯四已經(jīng)將飯做好,還特意炒了兩個菜,一碟木耳燉野豬肉,一碟獾肉燉蘑菇。這種待遇我以前還沒有享受過。該不是沾了那啥的光?魯四怎么知道那啥今天回來?是能掐會算還是心有靈犀?
算了吧,想那么多干啥,吃飯,肚子正餓得慌慌。魯四擰開酒葫蘆蓋子,自己先灌了兩口,不讓我,狠狠地往那啥面前一墩,那啥訕笑著,拿起酒葫蘆一下子喝下去一半。魯四突然掏出一沓子錢往那啥面前一甩,命令那啥:“你今夜把這錢拿上咱倆還是叔侄,要不拿錢你這陣子就走!”
那啥給魯四跪下了,流著淚說:“叔吔,侄兒把你的錢收下,侄兒一生一世不敢忘你。”
——原來,那啥他媽死后,買不起棺材,村里人七湊八湊,給那啥他媽湊足了棺材錢。魯四知道后,一下子就拿出來五十塊錢。那啥埋了他媽以后,為了給村里人還錢,深更半夜一個人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賣,半年后還清了所有的欠債。那啥知道魯四的脾氣,到內(nèi)蒙前把錢交給老騾子,讓老騾子把錢還給魯四,老騾子不明內(nèi)情,給魯四還錢時挨了魯四一頓臭罵。
魯四臉上的陰云散去了,罵那啥:“快起來!七尺男兒尿點子蠻多,還動不動給人下跪,沒出息。”
那啥一下子跳起來,抱住魯四響響地親了一口,張口叫道:“干大!”。
魯四臉上的疑云一掃即過,他調(diào)侃著說:“這真是有錢時叫大哩,沒錢時叫——”那個臟字魯四沒有說得出口。
“叫啥哩?干大,你說,你說呀!”
這回,輪上我說話了,我說,魯四你就收下那啥這個干兒子吧。
魯四一雙小眼睛瞇成一條縫:“你看合適嗎”?
“我看滿行。”……
我想媽媽,想得心尖尖痛。我必須無論如何回一趟縣上,看望我病中的媽媽。我把我的想法給魯四說了,魯四一拍大腿,埋怨我:“咋不早說?”
走在黑樾樾的山間小路上,厚厚的樹葉摩擦著腳背,身后老像有人跟著。我知道這是夜行者的心理在作怪,為了給自己壯膽,唱起了一首綠林好漢歌:
青山綠水響叮當(dāng),
兒在外邊想家鄉(xiāng)
多時能見妻的面
提起老母好悲傷。……
翻過一道驢尾巴梁,山被我甩到了身后,眼前一馬平川。我坐下來歇歇,再走四十里平路,就能見到我的媽媽。突然,黑子嘴里叼著一包東西,放在我的腳下,又頭也不回的朝山里跑去,我朝山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魯四,這個老滑頭,他跟了我一路。
我把那包東西解開,看見了一只野雞,一條野豬后臀,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蘑菇。心里潮上來一股黏糊糊的東西,眼睛便模糊了……
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推開家門,看見媽媽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我叫了一聲“媽媽!”便撲了過去,媽媽伸手撫著我的頭,喜悅把臉上的皺褶抺平。我罩在媽媽慈愛的光環(huán)里,洗刷了一夜奔波的疲憊。原來,我走的第二天媽媽就出了院,醫(yī)生說媽媽積勞成疾,無甚大恙,回家休息幾天就好。媽媽回來了,整個屋子因媽媽而增輝。兒子和妻子都在,一家人難得在一起團聚。吃飯時兒子告訴我,說他馬上就要上山下鄉(xiāng),跟貧下中農(nóng)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勉勵兒子,好好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媽問我,你不是住在山上么,你走時把思謀帶上,父子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yīng)。我知道媽媽把“上山下鄉(xiāng)”理解錯了,但是無法給媽媽解釋清楚,我故意逗媽媽開心,我說,要走咱們?nèi)叶甲摺寢尭吲d了,說她馬上收拾東西,咱們明天就走,這城里她住夠了。
那天晚上我們?nèi)铱戳艘粓鲭娪埃莸氖恰都t燈記》,媽媽看得非常高興,她還跟孫子開玩笑,說讓李鐵梅給思謀做“孫子媳婦”晚上睡下妻子憂心忡忡地告訴我:媽媽得的是肝癌,醫(yī)生說最多只有三個月生命。
我不敢相信沒有媽媽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我牙咬著被角,盡量不使自己哭出聲。
我的臉上掛著擠出來的笑,我想盡千方百計逗媽媽開心。妻子和兒子不在的時候,我背起媽媽滿屋子轉(zhuǎn)圈。媽媽臉貼著我的脖子,咯咯地笑出了聲。
我不能在家里久住,幾天后我打算回到山里。我趴在媽媽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訴媽媽:過幾天我把山里的地方收拾好了以后就來接媽媽,媽媽笑得很開心。……我背著背包走了好長一段路后仍然能感覺到媽媽那慈祥的眼睛,我沒有回頭,我的眼眶里儲滿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