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個月不見，成士杰突然感覺到眼前的姑娘有點陌生，一雙大辮子變成了齊耳短發，臉頰皙白，穿著學生服，全然一個城市姑娘，只有那雙家做的布鞋，才能依稀回憶起姑娘舊時的模樣。

姑娘的眼神顯得拘謹，也沒有任何親熱地表示。這也難怪，當年男女之間談戀愛被認為是資產階級思想作怪。可是成士杰卻有點失落，也就是幾個月前，施秀蓮為了上大學，曾經主動跟成士杰親熱……

看門老漢是過來之人，豈能看不透兩個人之間的關系？老漢故意走出門房，把空間留給兩個年輕人。成士杰看了看窗外，說：“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們到外邊找個飯館，一邊吃飯一邊啦話。”

施秀蓮顯得為難：“我要先給班主任請假。”

成士杰很無奈：“那你請假去吧?！?

施秀蓮走出門房又返回來，原來看門老頭聽見了兩個年輕人的對話，對施秀蓮說：“你去吧，沒有關系，下午上課之前必須回來?！?

成士杰在前邊走，施秀蓮遠遠跟在后邊。兩人來到羊肉泡饃館，成士杰要了兩份羊肉泡，施秀蓮這才羞澀地一笑：“我吃過了，士杰哥你一碗肯定不夠，我少吃一點，你多吃一點。”

成士杰失望的心又有點回暖，看樣子姑娘沒變，變化的是自己的心態。施秀蓮要了一只小碗，給自己撥了一點，成士杰風卷殘云，把兩碗羊肉泡全部吃完。施秀蓮等成士杰吃完飯，又說：“既然下來了就多住幾天，后天是星期天，學校允許學生星期天外出，我可以陪你一整天，星期天你也可以到我們學校轉轉?！?

成士杰心里的那一點失落完全消除，施秀蓮還是那么可愛。吃完飯兩個人回到大學的門房，成士杰從褡褳里掏出了一些蘋果，當年最好的蘋果是紅元帥，一斤紅元帥國家收購價兩毛七，等于一升小麥的價錢，可是簸箕掌沒有蘋果，川道地栽蘋果樹不適宜。這些紅蘋果肯定是成士杰買的，施秀蓮的臉上顯出了驚喜，她能感覺得來成士杰對她一片癡心。

施秀蓮把紅蘋果送給看門老漢一個，看門老漢表示感謝，其他蘋果施秀蓮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只紙袋子里，大約有十幾個、五六斤，這是家鄉的蘋果，施秀蓮決定送給班主任和同班的同學嘗嘗，其他同學拿來家鄉的土特產也跟大家分享。

星期天成士杰起了大早，來到大學門口，都市還沒有醒來，大街上行人寥寥，學校還沒有開門，成士杰有點急不可耐，突然間，透過黎明前的曙光，成士杰發現，校園內一個人影正朝學校門口走來，那熟悉的身影讓成士杰忍不住脫口而出：“秀蓮！”

果然是施秀蓮。姑娘如約而至，讓成士杰心潮澎湃。年輕人富于幻想，成士杰內心所有的委屈都一掃而光，那是一個浪漫的時刻，勝過古今中外所有的愛情神話。學校的大門打開了，成士杰心目中的女神從大學的校門內走了出來。

成士杰有點情不自禁，做了個展翅欲飛的動作，想跟施秀蓮相擁。施秀蓮非常機敏地躲開，悄聲說：“士杰哥，這里不合適那樣……”

早晨的第一輛公交車開過來了，施秀蓮拉成士杰上了公交車。小伙子有點懵懂，不知道施秀蓮要帶他去哪里，看樣子幾個月來姑娘對這座都市已經熟悉。車上人不多，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姑娘悄悄拉了拉成士杰的手，成士杰立刻感覺到一股電流傳遍全身。成士杰把施秀蓮的手攥緊，兩個人都坐得筆直，車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沒有人注意他們。

兩個人在鐘樓下車，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給鐘樓鍍上一層金輝。當年西安沒有高層建筑，成士杰感覺鐘樓非常宏偉，星期四成士杰路過鐘樓是在晚上，白天近距離觀察鐘樓，讓人感覺敬畏。鐘樓偏西不遠處就是鼓樓，鼓樓北邊就是西安著名的回民街，回民街各種小吃冒著熱氣，空氣中漂浮著濃濃的香味。一對情侶走進一家油條油茶店，吃油條喝油茶，成士杰吃得非常狼狽，竟然一連吃了八根油條喝了兩碗油茶。施秀蓮默默地看成士杰吃完，站起來結賬。成士杰把姑娘攔住，臉上不覺發紅，說：“我帶著錢，哪能讓你付錢！”

施秀蓮莞爾一笑：“誰付都是一樣?！?

成士杰無法跟施秀蓮爭執，看周圍全是陌生的目光。吃完早餐兩個人來到北大街，走進一家服裝店。成士杰感覺到他為施秀蓮花錢的時機來了，顯得非?？犊蠓剑骸靶闵?，看上什么衣服就買，哥帶著錢?！?

施秀蓮的臉微微一紅：“咱先看看再說?！?

盡管剛開門不久，服裝店里仍然涌進來不少人，那年月電視還是稀罕物資，星期天人們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逛大街。兩個人在服裝店的大廳內轉來轉去，享受的是那種氣氛，他們在賣男式服裝的柜臺前停下，施秀蓮用手指了指一件男式西裝，示意售貨員拿過來，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眼睛瞇成一彎月牙：“士杰哥，你穿上試試，這件衣服對你正合適。”

成士杰拿到手里一看，是一件料子。當年農民不懂那些纖維衣料的名稱，統一稱作“料子”。最初的料子衣服要比布料貴許多，成士杰記得李勇結婚時就穿一身料子西裝，顯得風流倜儻。在大庭廣眾之中成士杰有點尷尬，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那件衣服穿在身上。成士杰看了看姑娘鼓勵的眼神，索性穿上試試，買不買還不一定。

仿佛量身定做，那件衣服對成士杰正合適。成士杰一米七八的個頭配上那件西裝，吸引了大廳內眾多姑娘的目光，愛美是人的天性，陜北小伙子本身就充滿陽剛，看樣子是一對情侶，大家的眼神里帶著羨慕。

施秀蓮問了問價錢，親自去結賬。成士杰怔了一下，有點無所適從，在這種場合陜北小伙子顯得智力不夠用。還沒等成士杰明白過來，施秀蓮已經付完錢，對成士杰說：“天還早，我們去其他地方轉轉?！?

這是怎么回事？成士杰沒有想通。明明是來西安為未婚妻消費，卻讓施秀蓮為自己開支，這有點不合常規。兩個人又上了公交車，公交車已經非常擁擠，不知道過了幾站，下了車，成士杰抬頭一看，大雁塔聳立在眼前。施秀蓮上前買票，要帶成士杰進大慈恩寺游覽，成士杰攔住了姑娘，說：“咱們就站在外邊看看，不要再花錢?！?

坐在大慈恩寺旁邊公園的長椅上，一對有情人進行了一次長談。施秀蓮告訴成士杰，她上大學期間的吃住費用國家全包，每個月還有六塊錢的助學金，自己完全能夠養活得了自己，央求哥哥以后再不要給她寄錢。成士杰告訴施秀蓮，家里三個老人全都身體健康，施秀蓮不必為老人擔心……兩個人還談了許多，最后，成士杰說話時有點猶豫，成士杰說，他想過春節施秀蓮回家度假時結婚。

姑娘非常爽快地答應，并且要求結婚儀式盡量簡單一點，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成士杰這個人。

公園內盡管人很多，仍然能看得見有年輕人旁若無人地親昵，沒有什么力量能夠禁錮異性相吸。此時，成士杰再也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把姑娘擁在懷里，嘴唇對著嘴唇，做一個深呼吸，緊接著渾身顫栗。

姑娘竭盡全力撕開了成士杰的摟抱，臉頰好像十月的柿子，紅透。但是施秀蓮仍然不失理性，紅著臉悄聲說：“哥，日月長在，在這里不合適……”

兩個人回到大學門口剛好中午十二點，當年星期天學校也吃兩頓飯，施秀蓮問成士杰：“哥，你餓不？咱在外邊吃點，學校下午四點開飯?！?

成士杰早晨吃得很飽，這陣子還感覺不來餓。成士杰已經來西安幾天，腳步還沒有踏進校門，站到學校門口小伙子有點迫不及待，說：“咱先進學校看看?！?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大學校園雖然比不上現在的規模，依然讓成士杰留戀，一排排六層高整齊的教學樓盡收眼底，走廊里三三兩兩的學子有的倚欄靜思，有的低頭看書，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校園內一片恬然一片靜謐，成士杰若有所思，心得一隅生出一絲悔意……看看身邊的姑娘，那種懊悔稍縱即逝，成士杰感覺值，最起碼他贏得了姑娘的芳心。接下來幾個小時，他們在大學圖書館度過，成士杰一進入圖書館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我，他拿起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潛心研讀，一讀就是幾個小時，為埃絲梅拉達和卡西莫多的愛情悲劇吸引，直到坐在旁邊的施秀蓮提醒他：“哥，吃飯時間到了，我們去學校食堂吃飯?！背墒拷苓@才抬起頭，戀戀不舍地把書合上，放進書架，跟著施秀蓮一起，來到學生食堂。

大學的學生食堂真大，只見學生們拿著吃飯碗魚貫而入，非常自覺地排隊，有蒸饃有面條有燴菜，還有紅燒肉。施秀蓮買了一斤蒸饃一份紅燒肉一碗燴菜，另外還買了一碗面條，施秀蓮知道，農村小伙子飯量很大，必須讓士杰哥吃飽。成士杰幫忙把飯端上飯桌，這時候圍上來施秀蓮幾個同班同學，臉上掛滿了階級斗爭，用幾乎是挑釁的眼光朝成士杰瞅來瞅去。施秀蓮介紹：“這是我哥。”只有一個男生朝成士杰伸出了手，說了句：“歡迎。”

成士杰不語，感覺到自尊心受到了褻瀆。不過成士杰沒有發作，只要施秀蓮對他不變心，其他一切都無所謂。吃完飯施秀蓮送成士杰走出大學的校門，看夕陽把西邊天上的云彩暈染得七彩繽紛，一架飛機迎著夕陽降落，仿佛天外來客。成士杰跟施秀蓮在大路邊分手，幽幽地說：“明天我就回去了，今晚，我過火車站那邊去住，咱們就此分手。”

施秀蓮的眼里閃著淚花，說：“士杰哥，保重。放心，妹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這句話施秀蓮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可是在大學的校門口重復這句話，讓成士杰更加堅信，他為施秀蓮付出的一切都值！成士杰走老遠回過頭，看見施秀蓮仍然站在原地，朝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