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老漢回到村里已經半上午，看兒子成士杰不在家里，來到羊圈一看，羊也不見了，肯定是兒子替老爹放羊去了。成老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進肚里，把煙點著，坐在炕沿上一邊抽煙一邊想。想好了，下了炕，請來了生產隊長。

隊長也是五十出頭的老漢，倆老哥坐在窯里一邊抽煙一邊啦話。成士杰訂婚時沒有請媒人，從頭至尾都是隊長一手操辦，生產隊長也跟灶君爺一樣，村里人的婚喪嫁娶、吃喝拉撒、婆媳不和、小兩口吵架、甚至生孩子報戶口都要親自經管。隊長了解全村人的秉性，跟成老漢脾氣相投，隊長也替成老漢捏一把汗，認為跛狼不好對付。

不管怎么說求婚合日子是一項重要程序，這項程序是倆親家和介紹人坐在一起明侃，不需要兒女們參加。包括結婚的日子、規模的大小、邀請的客人等等，女方往往借機向男方提出一大堆要求，俗稱爭端。需要幾床被子、幾身衣服，當然還有大件，當年所謂的大件無非是大衣柜、吃飯桌子，雙人床、沙發，條件許可時女方也向男方索要三轉一響，三轉是自行車、縫紉機、手表，一響是收音機。三轉一響是城里干部子女結婚時的標準，簸箕掌當年還沒有見誰家的孩子結婚時擺設過三轉一響。大多數人家出彩禮也是東拼西借，孩子結婚時炕上鋪一張新席，新席上鋪一條羊毛氈也很風光，大衣柜、簡易沙發已經開始流行，年輕人結婚時不睡炕，睡雙人木板床成為時尚。

太陽快落山時隊長在前邊走，成老漢提著給親家的禮物走在后頭，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了跛狼家的土窯洞，跛狼早有準備，窯洞內收拾得干干凈凈，按照規矩男方提來的公雞必須殺掉燉熟，喝的是男方提來的酒，倆親家一邊吃雞喝酒一邊高聲討價還價，說到激動時竟然站起來互懟，大多數人家都能談攏，談崩的只是少數。

跛狼表現出少有的熱情，他把親家成老漢和隊長扶到炕上，給二人泡茶，把裝旱煙的升子放在炕上，然后提著公雞來到院子，在木墩上一刀剁下雞頭，跛狼老婆開始退雞毛燉雞，跛狼上炕跟親家和隊長坐在一起閑諞，那一刻成老漢心里產生了一絲欣慰，看樣子跛狼不會在女兒的婚事上設障……

雞燉熟了，端上炕，跛狼給隊長和親家斟酒，三人碰杯，隊長一仰頭把酒喝干，這才說到正題上：“咱明人不說暗話，士杰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秀蓮，秀蓮答應跟士杰訂婚，這件事人所共知，成老漢想在秀蓮上大學之前，給兩個娃把婚事辦了。”

跛狼嘻嘻笑著，話也說得慷慨：“好么，兩個娃也愿意，我也有這種想法。只是——，外邊的事我做主，屋里的事婆娘當家，出嫁女兒是件大事，先聽聽老婆咋說。”

跛狼老婆又炒了一碟洋芋絲一碟雞蛋，然后才上炕，盤腿坐在跛狼身旁，未曾開言先掉下一串淚珠：“我的女子我心疼。娃跟城里郝干事訂婚時三轉一響樣樣不缺，士杰和秀蓮兩個娃也是真心相愛，不真心士杰不會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秀蓮，不過娃結婚圖個風光，最起碼三轉一響不能少。”

成老漢坐不住了，臉上的青筋突突直冒，這明顯是要挾，還不如直接拒絕！隊長拽了拽成老漢的衣服袖子，示意成老漢不要激動，然后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飲，吃了一口菜，才說：“秀蓮媽，你剛才那些話都不嫌夯口（方言，相當于口氣太大）？你倆家的事我從頭到尾都知道，成老漢給娃訂婚時光禮金出了四百八！這三轉一響又得四五百，你這是軟刀子殺人，讓人只疼不能呻吟！”

跛狼當然嫌隊長的話刺耳，想從炕上站起來，秀蓮媽拉了丈夫一下，跛狼圪蹴在炕上，說話撐破窯頂：“我說隊長，你一手拖兩家，應該不偏不倚，你咋能拖偏架？偏向成老漢說話？”

隊長當然不甘示弱，用筷子頭頂著跛狼的腦門：“跛狼你敢不敢跟我向前走一步，咱把村里的社員召集起來，讓大家評理，你的女子還想賣幾回？”

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誰家碟碗碰磕都瞞不過眾人，早在成老漢和隊長提著禮品走進跛狼家之時，幾個老者就在村子中間的大槐樹下聚集，大家都替成老漢捏一把汗，感覺中跛狼不好對付。村子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和觀望。猛然間聽見跛狼的窯洞內吵起來了，正如大家所料，鄉親們又不由自主地涌進跛狼家院內，雖然事不關己，但是正義感十足，人人都是法官，大有同仇敵愾之勢。

成老漢冷靜下來了，跛狼又給成老漢挖坑！如果繼續鬧下去對成老漢不利，跛狼可能借機誣陷成老漢逼婚。關鍵時刻成老漢打了退堂鼓，成老漢用手制止了隊長和跛狼的爭吵，說得平心靜氣：“親家和親家母已經答應嫁女，只是為女子爭端三轉一響，讓我回家跟兒子再商量一下，最遲一兩天給親家回話。”成老漢一邊說一邊下炕穿鞋，正在爭吵的隊長和跛狼怔了一下，還沒鬧清楚怎么回事，成老漢已經走出窯門。院子里，站著村子里幾乎所有的鄉親。

跛狼家的另一孔窯洞，燈黑著，鐵將軍把門，窯洞內隱隱約約傳來施秀蓮的哭聲。跛狼做事太缺德，為了防止女兒越軌，竟然將女兒鎖起來。

大家又不約而同，跟著成老漢來到成士杰家里。成士杰住的窯洞就是生產隊的會議室兼會計辦公室，這里的一切大家都非常熟悉。看樣子成士杰知道發生了什么，特意為大家伙兒燒了一大壺茶水，茶葉是那種兩毛錢一斤的沫茶，老人們愛喝。會議室里點著罩子燈，這種罩子燈只有會議室才有。成老漢沒有說什么，只是坐在凳子上哀嘆了一聲。豈料成士杰卻說得清淡：“謝謝大家，我跟施秀蓮的婚事不用大家操心，我知道，施秀蓮不會變卦。只是這陣子結婚對施秀蓮上大學有影響，再推遲一兩年也沒有啥……”

成老漢走出了跛狼家的窯洞，隊長卻沒走，隊長還在開導跛狼：“男人家說話做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讓人指脊背戳胸膛！眾人心里有桿秤，不要讓唾沫點子把你淹死！”

隊長說完想走，被跛狼一把拉住，幾乎是在哀求：“麻煩你給成老漢捎個話，再推遲一段時間，能不能等娃上了大學以后再結婚？我擔心這陣子結婚對娃上大學有影響。”

這句話有些道理，隊長沒有反駁的理由。不過隊長不肯輕易認輸，說話仍然火力十足：“話我能替你捎到，人說話要有信譽，不能出爾反爾！”

隊長說完摔門而去，把跛狼老兩口涼在窯里，不過老兩口感覺不來羞愧，人為了兒女可以不顧一切。只要女兒能順順利利上大學，后邊的事后邊再說。人都走完后跛狼拿了一把鑰匙把隔壁窯洞的門打開，把女兒施秀蓮放了出來。說老實話施秀蓮這陣子也很矛盾，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主要擔心事情鬧大了惹爹媽傷心。不管別人怎么看，跛狼仍然是她的老爹，施秀蓮不會忘記老爹爹瘸著一條腿、拄著拐杖背著她走在上學的山路上……所以當爹爹把她鎖進窯洞里，施秀蓮沒有抗爭，只是嗚嗚地哭。

秀蓮來到爹媽住的窯洞，看燉好的雞還在冒著熱氣，客人基本上沒吃。媽媽坐在灶前的草墩上垂淚，老爹爹也叼著煙袋嘆氣。本來值得慶幸的好事，卻怎么惹來爹媽傷心？老實說秀蓮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只是為了上大學，才不顧一切地跟郝干事退婚，現在目的已經達到，秀蓮也誠心誠意想在上大學之前跟成士杰完婚。秀蓮淚眼婆娑地對爹媽說：“爹、媽，你們就不要爭端了，三轉一響明顯是為難人。女兒什么都不要，結婚后你二老在村里也有了依靠，我在外邊上學也不用替你倆操心。”

知女莫過娘，爹媽都知道女兒的心思。反過來細想，女兒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老兩口絕對不會認錯，秀蓮媽一邊哭一邊訴說：“女兒大了就不由娘，胳膊肘向外拐，我跟你爹還不是為你好，給你爭端三轉一響也是為你體面。”

跛狼坐在炕沿邊，一鍋煙抽完了，彈掉煙灰，又裝上一鍋，用火繩點著，這才說：“娃呀，你爹在外邊是個吃人的老虎，對你不會有一點瞎心。明天，咱父子倆去縣上，讓你姨夫替你打聽一下，結婚對你上大學有沒有影響？”

爹說的話合情合理，施秀蓮沒有不聽的道理。于是，父子倆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縣上。這一走施秀蓮再也沒有回村，一直到大學開學，相戀中的兩個年輕人根本沒有機會見面，更不用說互訴衷情。

過了一些日子隊長去縣上開會，給成士杰帶回來一封信，信是施秀蓮寫的，姑娘在信上還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心。大意是說，她到縣上以后，姨夫堅決反對施秀蓮上大學以前結婚，爹聽姨夫的話。為了防止節外生枝，倆連襟商議，施秀蓮干脆不要回村……不過姑娘對心儀中的戀人發誓，她生是成士杰的人、死是成士杰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