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錯位 二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2437字
- 2023-11-07 01:42:55
下玄月上來了,遠遠的什么地方,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劉全喜還在抽煙,睡意全無。抱養孩子的愿望幾年前就有,毛蛋媽穿針引線,把娘家哥哥的一個兒子過繼給劉全喜老兩口,還寫了契約,劉全喜給毛蛋的舅舅付了五十元現金。當年五十元錢對農村人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一頭肥豬才賣五十元左右,需要整整喂一年時間,劉全喜在所不辭,有兒子才有盼頭。孩子在全喜家生活了幾個月,劉全喜為孩子報了戶口,取名劉誠。按理說這件事不應該有所折騰,可是劉誠的親媽過一段時間就要來看孩子一次,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問孩子能吃飽飯不?在家里受氣不?加之孩子過繼時已經記事,見了親媽免不了撒嬌。劉全喜思考了許久,終于把毛蛋媽叫來,讓娘家哥哥把孩子帶走。
小女孩醒來了,拉出響亮的哭聲。老婆把煤油燈點亮,打算給孩子喂奶,一看,老頭子不在身邊睡覺,吃驚不小:“這老家伙,是不是又去賭博?”隔著窗子向院子里一看,石墩上坐著老頭,于是光身子下炕,把老漢拉進茅屋,劈頭就問:“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有啥想不開?”
全喜老漢把煙鍋灰在炕沿上彈掉,看小女孩坐起來了,一邊揉眼睛一邊哭喊著:“奶、奶——”
老婆子手腳麻利地拿過暖水瓶,倒了半瓷缸子熱水,把孩子的奶瓶子放進瓷缸子里溫熱,老兩口看孩子吃完奶又睡著了,全喜老漢這才哀嘆一聲,說:“我怕咱這是竹籃子打水,瞎忙活一陣子,到頭來是替別人養娃。”
老婆子把全喜老漢拉進被窩,熱身子貼著老漢冰涼的前胸。算起來兩口子年齡并不大,加起來還不到一百歲。農村人常年跟土坷垃打交道,臉上過早地顯露出土色,男人上了四十歲就被稱作“老漢”,活過六十歲就算高壽。
月光從窗子滲進來,屋子里顯得朦朧,全喜老漢臉對臉跟老婆睡著,看老婆好似一朵綻開的秋菊。思緒又把他拉回那個年代,春節前其他長工都回家過年,全喜是個孤兒,只能留在地主家替東家照料牲畜,除夕夜一大家子團圓,全喜也被請上餐桌,吃了一頓美餐。吃完飯全喜回到牲口圈給騾馬添草料,一個女人把她從身后抱緊。
全喜不用回頭,知道那女人是誰。老實說東家對他不錯,做那種事有悖于良心。不過女人不騷情男人不敢近身,看樣子兩個人早就有染,地主老兒卻毫無察覺。那是一場預謀,地主的小妾偷了一些銀兩和首飾,跟上長工小伙子私奔。
那是一段充滿憧憬的日子,回想起來驚險刺激,為了避免東家派人追趕,一對有情人日藏夜奔,也不知道跑了多遠,這一天來到山河村,估摸著東家找不到這里,于是就在這里住下來。
山河村的住戶大都來自五湖四海,家家都有一部不盡相同的逃難經歷,相處和睦卻從不打探對方的過去,這也許是一種契約,每個人都有不愿意告訴別人的秘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里雖然荒蕪卻地廣人稀,一九六零年前后又有十幾戶農民遷徙到這里定居,村民們雖然貧窮但是不缺糧食。
日子在不經意間溜走,一晃幾十年過去,村外的墳塋一年年增多,茅屋內家家都傳出嬰兒降生的哭聲,人口每年都在不斷地增加,唯一不變的就是劉全喜老兩口,不論誰家的孩子結婚劉全喜都要去吃席,過年時特意準備一些毛錢和核桃棗兒落花生,看大人領著孩子前來拜年,老兩口總喜歡給孩子發一毛錢的年錢,對于孩子來說,當年一毛錢就是一筆“巨款”,可以買十個洋糖一盒萬金油,臨走時還要給孩子的衣服兜里把零食塞滿。可是到了晚上,老兩口坐在炕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心里空落落的,感覺不是滋味。
這陣子他們終于有了孩子,心情卻一點也不輕松,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抱養別人的孩子一點也不踏實。那個bj知青以后會不會找上門來,母女倆上演一出“庵堂認母”?這樣的事情世上有過戲上演過,到那時人家最多說一聲:“謝謝”,骨肉難分,孩子會不會被親生媽媽抱走?
其實劉全喜的擔心并不是空穴來風,就在前不久,老婆早晨起來去倒尿盆,無意中發現院子內菜園的花墻上有兩罐奶粉十元現金。這不用猜,老婆子馬上明白了其中的內涵,這件事瞞不過老漢,老兩口幾個月來興奮的情緒一下子蕩滌干凈,那天劉全喜裝病沒有出工,兩口子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關起門來商量了許久。
還是老婆子能想開,勸老漢:“貓狗都知道感恩,何況是人。無論以后怎樣,咱們都必須把這孩子養大。”
劉全喜也知道,當年計劃生育,女孩子沒人愿意養活,這孩子越長越惹人喜歡,他們當真不希望任何人把孩子抱走。擔心歸擔心,日子還得過,劉全喜想,是不是挪一個地方,讓那個bj知青找不到孩子,就少一些干擾和擔心。
其實真要劉全喜全家遷居,老兩口還當真離不開這里,這里雖然遠離城鎮,卻相對比較自由,村民們的院子都很大,一幢院子大約一畝地,院子內種的蔬菜一家人夠吃,自留地就用來種玉米,家家都喂雞喂豬,日子過得相對輕松。
年輕時劉全喜老婆也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櫻桃,不過劉全喜不說誰也不會知道。那年兩口子私奔來村里定居,劉全喜在村人面前聲稱,他老婆叫憨女,以后村里的戶口登記本上就有了憨女這個名字,不過村里人都不那樣稱呼,同齡人叫全喜哥、全喜嫂,晚輩大都叫全喜叔全喜嬸。可是那天晚上,劉全喜的冷身子被老婆的熱胸脯焐熱,找回了年輕時的那種感覺,他竟然貼著老婆的耳朵叫了一聲:“櫻桃。”
老婆心里一愣,涌出一股暖流,上了年紀的女人,最在意男人對她的態度,這個稱呼可不一般,讓女人好一陣激動。不過老婆知道,劉全喜接下來肯定有話要說,果然,劉全喜告訴老婆:“我擔心劉紅長大以后知道自己的身世,咱們干脆帶著孩子,逃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生活。”
老婆哀嘆一聲,這個想法劉全喜不止一次提出,故土難離,這座院子里的一切都是老婆親手操弄,老婆子當真不想離開這里。不過女人不敢違背丈夫的意志,二十多年來櫻桃從一個俊女人熬成了老婆子,習慣了逆來順受,怪只怪自己有生理缺陷,怨不得別人。老婆試探著說:“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女人最注重名聲,這陣子還念及骨肉之情,以后她還要找丈夫結婚,再不來給孩子送東西也有可能。”
劉全喜還是憂心忡忡:“可是孩子稍大一點村里就會有人告訴劉紅,娃她親媽是誰。我主要是不想讓娃知道她的身世。”
誰家的老公雞叫了一聲,滿村的公雞跟著和鳴。劉全喜打了一聲哈欠,說:睡吧,這件事咱再慢慢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