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吉米 三
- 支海民中短篇小說合集
- 支海民
- 2942字
- 2024-02-01 13:30:30
點亮油燈。劉云山著如豆的燈光,靜思良久。燈芯結花了,爆出不大的響聲,難耐的寂寞和一種想沖破什么的欲望撞擊著,使她真正體會到了獨居斗室的孤獨,她不知道該怎樣發送這漫漫長夜,呆滯的眼光不停地在屋子里游動。
她把眼光停留在那印有《紅軍不怕遠征難》的黃色挎包上了,那里有他最后一筆財富:——一些從BJ帶來的書。劉云把那些書拿出來,捻亮燈,一種全新的意念在胸腔里形成:她想叫日子過得不再乏味,她必須有所追求。書中的世界吸引著她,使她暫時忘卻了一切痛苦。
吉米在門外蹲著,瞪大警惕的眼睛。它仿佛懂得自己的責任,總是那么盡職,生活在它面前永遠是一團火,它從不知道什么叫做炎涼和冷漠,愛和恨永遠是那么分明。
牛家河水變得清澈而凝重,大山脫去了綠色的外衣,裸露著黃褐色的脊骨,山間的小路上不時揚起一陣塵土,農民們在清算一年的收獲。
這是一個平常的夜晚,一輪明月掛在半空,月光透過窗子射進屋子,貼在墻上一動不動。勞累了一天的劉云例外地沒有夜讀,和衣躺在床上,計算著余新野他們走了多久。
突然,吉米發出憤怒而驚恐的叫聲,劉云一下子從床上爬起,幾乎是本能地拿起了靠在門邊的镢頭。
“劉云,劉云。”叫聲是那么熟悉,又帶著幾分驚恐。劉云開了門,月光下,站著魯一民。
點亮油燈,魯一民將一提兜東西往桌子上一放,氣度不凡地環視了屋子一周,然后坐在劉云的床邊,開門見山地說:“聽說小余和小沈都回BJ了,特地來看看你。”
劉云那明亮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隨即平靜下來了,她需要別人的理解和同情,但直覺告訴劉云:魯一民懷著更大的野心。
沉默,相對地平靜。魯一民拿出一支煙,湊到燈下一吸,燈滅了,屋子里閃著一絲火星。誰也沒有重新點亮燈光的欲望,暗夜掩蓋了兩顆差異極大的心。
“你不歡迎我來嗎?”到底魯一民耐不住這死一般的寂靜,首先說話了。話語里包含著某種期待和焦慮。
“說不上。”劉云的回答非常平靜,她也掩蓋著一種情緒,——一種苦味和辣味攪和在一起的情緒。
“要知道,我是愛你的。”多么乏味,多么唐突。好像愛不是心靈的撞擊,而是一種恩賜,一種給予。
誰知道劉云的回答照樣唐突:“既然你愛,我就嫁給你得了。”
意想不到的收獲使魯一民突然大膽起來,他站起來,進一步逼向劉云:“那——,今晚我就不走了。”
好久,從水里漂上來一種聲音,從霧海里涌出來一種聲音,那聲音淡淡的,卻震撼得令大山顫抖:“隨便……”
吉米莊嚴地蹲在門外,像一尊塑像,它根本不知道屋子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霧嵐彌漫的黎明,山間小路上,一個男人的身影匆匆地向縣城飄去……
第二天,劉云照常出工,誰也沒有發覺姑娘有什么異常現象。中午收工以后,有人還看見劉云在河邊洗了幾件衣服。下午上工休息時,姑娘特意拿出一包糖,給村民們每人散了兩顆。
夜里,姑娘早早睡了。吉米照例忠誠地守在門口,它沒有發現頭天晚上來的那個男人,它只是靜靜地聽著姑娘那均勻的鼾聲。
一切都睡了,連吉米也有些疲倦,它將自己卷曲起來,頭埋在胸前……
好像有什么響動?吉米一下支起身子,映入眼前的景象使它驚呆了:院子里的一棵小樹上,吊著它的主人!
它大聲地號叫著,拼命地撕咬著拴住自己的鏈繩,眼珠由于驚恐而變得血紅。鏈繩沒有咬斷,那拴繩子的木樁卻被吉米拔出。它沖到樹前,咬了咬主人的腳,用身子撞了撞小樹,稍一停頓,便用牙齒瘋狂地啃起樹身來。它不停地啃著,血從嘴角不斷流出。它沒有更崇高的境界,全部行為受一種本能支配,那本能化成一種意念,那意念釋放出超越常規的力量。牙齒斷了,它將斷了的牙齒連同血液一起吞進肚里,長了牙的胸腔在劇烈地起伏著,使它對小樹產生了深深的惡意。
啃著啃著,吉米停下來,鼻翼不住地扇氣。它倒退幾步,猛撲向樹身……喀嚓一聲,小樹斷了,一顆枯竭的心靈終于得救。吉米舔了舔姑娘的鼻子,不知道該怎樣將昏迷中的姑娘救醒。它圍著姑娘轉了幾圈,便撞開柴門,箭一樣竄到村子里,跳墻翻進一家農民的宅院,撞擊著這家農民的屋門。開了門的農民看到吉米充血的眼珠和流血的嘴,以為這條狗捕獲了什么獵物,匆匆穿了衣服,背起獵槍,跟著吉米來到知青院內。
整個村子都動員起來了,赤腳醫生用學來的簡單得近乎原始的辦法搶救著劉云,上了年紀的隊長親自坐上村子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機,從二十里路外的公社請來了醫生。姑娘的眼睛睜開了,她看見了滿屋子焦慮和驚喜的眼神,記不起發生了什么事情。
當記憶重新恢復時,滿屋子都是好心好意的勸解和開導聲,她先是有些茫然。繼之而來的是傷心和激動她緊閉雙眼,任由眼淚從眼角流出。她什么都不肯說,誰也無法窺探姑娘的心靈。
受了冷落的吉米遠遠地站在一邊,癡癡地看著人們忙忙碌碌。沒有人注意它,它不過是一只普通的狗。
日子像一個老人的腳步,不緊不慢。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子,昨天,村東剛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今晨村西又聞嬰兒落草時的啼哭,人們遵循著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打發著枯燥無味的日月,
幾年后的一天,牛家莊又在歡送最后一個離開山村的BJ知青,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響著,村民們把知青小院涌滿,男人們幫著劉云收拾行李,姑娘媳婦們則拉著劉云說長道短。
是的,劉云要走了,到一個大學去念書。一年前,沈淑萍回BJ頂替退休的母親當了一名紡織女工,余新野被招為石油工人。小伙子臨走前,曾對劉云山盟海誓,無奈姑娘緊閉心靈的大門,對余新野的求愛無動于衷。小余把吉米拉到小鎮上,給這忠誠的小伙伴買了一掛豬下水,看著吉米吃完后舔了舔舌頭,然后把早已給劉云寫好的信掛到吉米的脖子上,說了聲:“吉米,回去!”看著吉米走遠了,一踏腳邁上了去縣城的大路。
劉云把余新野寫給她的信從吉米的脖子上解下來,看都不看一眼便劃了根火柴燒了。現在,輪到她最后一個離開這里,心里卻像失落了什么般地難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舉目四望,像問別人又像自言自語:“吉米、吉米那里去了?”
人們一下子想起了那條狗以及由那條狗引申出來的故事。
整個村子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吉米。狗通人性,可能它不忍心看著跟主人分離,故意躲開了……拖拉機開動了,劉云帶著淡淡的憂傷跟村民們告別,幾位大嫂竟偷偷地抹開了眼淚。
一把利劍,不,一道弧光在拖拉機面前一閃,加了速的拖拉機被什么東西一絆,一只輪子陷進路壕里,受了驚的駕駛員猛踩了一下剎車,將劉云從拖拉機上摔下,姑娘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便一眼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吉米。
牛家莊的山坡上,新筑起一個小小的土墳,那里埋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埋著四位BJ知青的忠實朋友——吉米。
二十世紀最后一年的秋天,一輛奧迪牌小車悄然無聲地停在牛家莊村口,車上下來三個人,——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中年男人,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村里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沒人認得他們,倒是上了年紀的老太婆突然認出了劉云。一下子,小車旁圍滿上了年紀的老人。劉云指著那個中年男人說,那是她丈夫。又將她的女兒拉到大嬸大叔面前,教姑娘叫他們爺爺奶奶。
那個小小的土墳不見了,山坡變成了一片果園。劉云指著山坡說,那里埋著吉米,吉米救了她的命。丈夫和女兒從車里拿出鮮花和祭品,擺在山坡上,虔誠地對著山坡三鞠躬,女兒說:“吉米叔叔,您安息吧,我們全家永遠不會忘記您。”丈夫說:“吉米老兄,非常感謝你救了我愛人。我們全家能有今天,全托了你的福。”劉云說……劉云什么也沒有說,她只是把眼鏡摘下,擦了擦涌出來的淚珠。
1982年寫于洛川 2012年春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