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谷雨剛過。
谷雨是一年中生命力最旺盛的節氣,萬物生長,百花盛開。香樟樹剛換完新葉,被昨夜的春雨洗滌過后越發青翠,繁密的葉片中間開滿了淡黃色的小花,花香沁人。
春日的午后,淺淺的陽光灑在身上,卻不灼人。
江楓走在仿古青磚鋪成的人行道上,額頭偶爾會碰到幾片香樟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他上身穿著藍灰色針織T恤衫,牛仔褲,慢跑鞋,一身休閑打扮。
難得過了半個月太平日子,這段時間沒發什么案子,上面也沒有布置專項行動任務。江楓樂于享受這樣的清閑時光,每天睡到自然醒,上班遲到早退也沒人管,讀完了幾本一直沒時間讀的書,還看了兩場電影。日子過得悠哉游哉,美得像幻覺。
最衷心期盼天下太平的,恐怕就是刑警隊這幫人了。王三牛果斷抓住這個空檔,向隊里請了年休假,打起背包,飛到麗江發呆去了。谷雨過后就是立夏,即將到來的夏季是刑事案件高發期,那時想請假也批不到。
并無急事,江楓依然健步如飛,多年養成的習慣,并不會因為眼前的美景而改變。穿過一片的杜鵑花盛開的地方,就看到一幢仿古建筑,青磚黛瓦,氣勢恢宏,穩重而不失靈動。
大門正中央,橫臥著一塊十多米長的巨石,上面刻著六個紅色大字:“東風市博物館”。行書,遒勁有力,穩如泰山。巨石上披著嶄新的大紅布,地上有一大片紅色的鞭炮紙屑,洋溢出喜慶氣氛。
今天是東風市博物館新館落成的日子,上午剛舉行過隆重的開館儀式。開館儀式盛況空前,省市宣傳、文化等部門領導和文物專家悉數到場,連國家文物局也專門派代表前來致賀。
中央級媒體來了好幾家,本地媒體更是悉數到齊,這是本市乃至本省文化史上的里程碑事件。硬新聞,漏發就是事故。
江楓本來是作為特邀嘉賓,要參加上午的開館儀式的。江楓真心討厭這種場合,一個個穿得像烏鴉一樣,領帶勒住脖子,直挺挺地站在臺上供人參觀,像馬戲團表演。
聽一些不認識的重要人物說一些正確的廢話,莫名其妙地跟著別人鼓掌,稀里糊涂地傻笑,心里明明盼望早點結束,臉上卻要裝出無比享受的表情。
還有一個難言之隱,江楓有演講恐懼癥,只要站在臺上曝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會不由自主地緊張。
他不愿受這種洋罪,卻扛不住館長茅躍進再三盛情相邀,只好采取折中方案。江楓在電話里說,不參加上午的開館儀式,下午再去參觀。
茅躍進想了想,“這樣也好,下午不用接待領導,我親自給你當講解員,專門為你貼身服務。”
江楓哈哈大笑,“這么高的待遇,我一個小警察,哪受得起?”
茅躍進說:“你比他們都有資格。”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下午快到3點時,江楓走進博物館大門左側的入口處,拿出身份證,一個胸前掛著藍色工作牌的中年女子發給他一張免費門票。穿過空曠的大院,走到展廳大門口,拾級而上,江楓剛通過安檢門,就看見館長茅躍進快步迎了上來。
茅躍進握住江楓的手,滿面春風道:“小江,歡迎!”
茅躍進快滿六十歲了,中等身高,微胖,頭發已全白,剪成板寸,小眼睛笑起來格外喜慶。他今天罕見地穿了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領帶結松開,臉上略有倦容,但是興致很高。
“茅館長,這么忙的日子來給您添亂,真不好意思。”
“哪的話,你是貴賓,別人不來可以,你必須要到。”
茅躍進側身讓開,伸出手掌做了個“請”的手勢,“往這邊走,我帶你四處看看。”
一樓是歷史陳列廳。展柜里陳列著石斧、石刀、石錛、石鏟等新舊石器,以及陶鬲、陶盆、陶簋、陶甕等原始陶器,古樸笨拙,卻無比厚重。再往里走,就看到東風市的歷代名人雕塑,按年代順序陳列。
東風市地處江南,從西漢起就有文字可考的歷史,自古人文鼎盛,留下了不少名人佳話。江楓邊走邊看,仔細聽茅躍進講解,興致盎然。
江楓對歷史頗有興趣,文物考古方面卻是十足的門外漢,以前在歷史書上讀到新石器時代、舊石器時代,完全找不著感覺,現在看到這些活生生的實物,那些模糊抽象的名詞瞬間變得真切起來。
數萬年的歷史,就像一條清澈的小河,在眼前靜靜地蜿蜒流淌,仿佛伸手就能捧起一泓。置身其中,讓人感受到歷史的寥廓,以及自身的渺小。
從歷史陳列廳出來,直接走進對面那扇門,就是青瓷廳。
江楓看到展柜里那些壇壇罐罐,覺得眼熟,馬上就明白過來,為什么茅躍進非要把自己叫來了。這個展廳里陳列的每一件文物,都和江楓有著極深的淵源。
兩年前,東風市進行棚戶區改造,一個建筑工地上挖到一座東漢古墓。考古人員聞訊趕到,墓室早已空空如也,農民工一哄而散。市文物局馬上向警方報案,由于案發地屬南湖區管轄,南湖公安分局隨即成立專案組立案調查,江楓接手了這個案子。
江楓就是在那時和茅躍進認識的。
那些刑警哪懂什么文物,連陶器和瓷器都傻傻分不清,根本沒法辦案。省文物保護中心接到警方求援后,馬上召集專家成立文物鑒定小組,全力協助破案,由茅躍進擔任組長。
茅躍進成了專案組的編外成員,除了組織文物鑒定,還要隨時給辦案刑警提供專業指導,答疑解惑。最忙的時候,江楓一天要給茅躍進打好幾個電話。茅躍進從不厭煩,悉心指導,二人的友誼就是那時建立起來的。每當追回一件文物,茅躍進比辦案警察還要激動。
專案組歷時四個月,足跡遍及數省,終于把這個文物大案拿下。所有犯罪成員全部抓獲歸案,一共追回了五十一件青瓷,包括虎子、盤口壺、四系罐、高足杯、托碗、博山爐等。
這批青瓷的學術價值巨大,把東風市的制瓷歷史提早了二百年。那座東漢古墓已被列為省級文保護單位,追回的文物全部移交給東風市博物館收藏。
青瓷廳的瓷器大多造型樸素,以日常生活中的實用器為主,但是與歷史陳列廳的那些原始陶器比起來,已經不知道精美多少倍了。江楓看著這些老朋友在此安家落戶,受人瞻仰,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走到一個青瓷虎子跟前,江楓停下了腳步。
這個虎子釉色青黃,圓腹,口部似張口的虎首,下有四足,背有提梁,可以拎在手里,外形與醫院門口小賣部里賣的尿壺神似。
“這個我知道,是古人用的尿壺。”江楓脫口而出,仿佛在異國他鄉突然遇見隔壁老王。
茅躍進笑而不語,從懷里摸出一包三五牌香煙,抽出一根。江楓笑著朝左邊墻上努了努嘴,茅躍進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到墻上“嚴禁吸煙”的紅色警示牌,不禁啞然失笑。
茅躍進壓低聲音說:“不礙事,那是給游客看的。我的地盤,我說了算。”
他把煙夾在手里,另一只手在身上亂摸,似乎在找打火機,摸了半天什么也沒摸到,只好問旁邊的人借了個打火機。
茅躍進旁若無人地把煙點著,美美地吸了一口,一團白色的煙霧飄散開來。剛好兩個女游客手挽著手進來,聞到煙味立刻皺眉,馬上掉頭出去了。
一個保安遠遠地沖過來,發現是館長,趕緊垂下眼皮,假裝沒看見,繞了一圈就走開了。
“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茅躍進隨手把煙灰彈到深灰色地磚上。
“尿壺。”江楓提醒道。
“這個尿壺……”茅躍進拍了下腦門,“不對,是虎子。”
“虎子不就是尿壺嗎?”
“非也。”茅躍進搖頭道,“大部分人認為它是溺器,這也只能算是一種猜測吧,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查到任何文獻能證明虎子就是尿壺。也有人猜測它是盛水器,我猜,盛酒器也是有可能的。”
“啊!原來文物是可以猜的?”江楓覺得很不可思議,倘若有人不小心把尿壺當成了酒壺,玩笑就開大了。想到這,江楓突然笑出聲來。
“好笑吧?”茅躍進也跟著笑了,兩個小眼睛瞇成細縫,“不用大驚小怪,很多出土文物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考古人員又沒辦法穿越回古代,有時候只能連蒙帶猜了。”
江楓問:“這么猜,靠譜嗎?”
茅躍進說:“用我們現代人的思維去揣摩古人的生活方式,能猜到五六成就非常了不起了,有時會錯得離譜。”
“長見識了。”江楓喃喃自語。原來以為只有偵查破案要猜謎語,沒想到考古這么嚴肅的事情也是連蒙帶猜的,看來每個行當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干我們這行的蒙人比較容易,胡說八道也沒關系,反正懂的人少。”茅躍進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也對哈。”江楓不禁點頭附和。
“你們警察破案就不行了,瞎蒙會誤大事的。”
“破案有時也得靠蒙,瞎貓碰上死耗子的事不是沒有。”江楓笑道。
“小江,往這邊走,我帶你上去看鎮館之寶。”茅躍進頭前帶路,往樓梯口走去。
走進二樓國寶廳,氣氛明顯不同,里面參觀的游客很多,幾個拎著塑膠棒的保安在人群中來回巡視。國寶廳的格局比前面幾個展廳大得多,將近三百平米的展廳,只有寥寥幾件展品。
六個獨立展柜,排成直線,立在展廳中央。第一個展柜里是一個青花瓶子,樣子有點像花瓶,外面罩著長方體玻璃罩。江楓俯身去看底座上的標牌,上面寫著“元青花云龍紋帶蓋梅瓶”。
繼續往前走,另外幾件展品也都是元青花梅瓶,造型基本相同,只是表面的花紋圖案不同。
墻上貼著醒目的“禁止拍照”告示牌,還是有不少游客悄悄地拿出手機拍照。保安發現就上去制止,卻架不住人多勢眾,顧此失彼。
與國寶比肩而立,江楓雖不能完全領略其中的奧妙,內心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曾經只有皇室、貴族或富豪才能見到的寶貝,現在就這么靜靜地佇立在眼前,只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
僅僅在一百多年前,這是普老百姓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江楓對博物館的意義并不十分了解,現在又有了新的認識。
出于職業的敏感,江楓問:“這么多國寶,安保問題怎么解決?”
茅躍進說:“安保工作的確是重中之重,出不得半點閃失。館內除了有完備的安保設施,光保安就請了四十多個,二十四小時值班巡邏。”
江楓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個玻璃也有來頭,是專門從國外定制的。”茅躍進指著展柜上的玻璃罩說,“這是真正的金鐘罩,防彈防爆,每平米的造價超過一萬元人民幣。”
一個大大的感嘆號從江楓眼前飛過。目測估算,光是這樣的玻璃防護罩,每一個造價都在十萬元以上,文物的價值可想而知了。
走到第六個展柜前,江楓發現玻璃罩內居然空空如也,不禁納悶。“這里怎么是空的,總共應該有六個梅瓶吧?”
“的確是有六個梅瓶。”
“為什么只展出了五個?”
茅躍進并不著急回答,又摸出一根煙。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從身邊走過,茅躍進拍了下他的肩膀。那個人明顯嚇了一跳,扭頭看著茅躍進,目光閃爍。
“借個火。”茅躍進把兩根手指靠近嘴唇,做了個吸煙的動作。矮胖男子猶豫了一下,拿出一個紅色塑料打火機給他。
茅躍進點著了煙,用力吸了兩口,“孩子沒娘,說來話長啊……”
江楓抱起了胳膊,正準備洗耳恭聽,褲兜里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刑警大隊長萬堅強,江楓擰緊了眉頭,今天是星期六,沒什么要緊的事萬堅強不會在這時候打電話。
江楓走到墻角處,低聲接電話。
接完電話回來,江楓臉色凝重。“茅館長,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有急事嗎?”茅躍進已猜到八九分。
“剛發了個案子,我馬上要趕回去。”江楓一臉歉意。
“那就不留你了。”茅躍進呵呵笑道,“館里給你準備了一份小紀念品,我馬上叫人送過來,等幾分鐘就行。”
“來不及了,改天吧。”話音未落,江楓已轉身,快步向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