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極端主義
- (美)J.M.伯杰
- 2868字
- 2024-08-27 16:21:31
中譯本序言
在《極端主義》翻譯和出版的過程中,一些所謂的“極端主義”事件也正在發生,不時見于新聞頭條,并即刻凝結為歷史:特朗普敗選,他的極端支持者們沖擊國會山;美軍從阿富汗撤軍,宗教極端主義勢力塔利班卷土重來; 在簡體中文的互聯網世界,批評“極端女權”的聲音也不絕于耳……但到底,什么是極端主義呢?極端主義給我們的印象往往有三種:第一種是偏離常識、偏離主流的過激言行,尤其是那些打破法律、訴諸暴力的行為(如特朗普的支持者們);第二種多與宗教同時出現;第三,在日常生 活中,這似乎是一個貶義詞,尤其適合為你不喜歡的人或事扣上的高帽子,猶如口袋罪一般(如“極端女權”)。
那么,這些就是極端主義的全部含義嗎?或者說,“極端主義”這個概念,真的有助于我們理解上述現象嗎?還是說,滿足于一個模模糊糊的定義就夠了?回顧歷史,延伸開去,我們可以再問問,實施種族滅絕的納粹、對黑人處以私刑的3K黨屬于極端主義嗎?極端主義對當代人來說,還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或正在蔓延的危機嗎?
如果極端主義是潛伏于現時代的危機,那我們就不得不試圖去識別和處理它;如果極端主義是一桶被用于污名 化異己的臟水,那我們也不得不為之正名。《極端主義》邏輯嚴謹、脈絡清晰,又簡明通俗地給出了極端主義的完整 定義,它吹散了關于這個概念的所有模糊不清的迷霧,清 理出了一個穩固的地基,并且給出了一個清晰的框架。同 時,它也猶如一面鏡子,不僅照出他人身上的極端主義, 也能反映出我們每個人心中可能潛伏著的極端主義傾向。
這個穩固的地基,便是對極端主義的清晰定義。“極端主義指的是這樣一種信念,即內群體的成功與續存,與對外群體采取敵對行動的需要總是密不可分。敵對行動必須是內群體所定義的成功的一部分。敵對行動的范圍可以從口頭攻擊和貶低到歧視性行為、暴力甚至種族滅絕。”簡要 來說,內群體就是一個人產生了身份認同的那個群體,如“我是德意志人”;外群體則是非我族類,如“他們是猶太人”。不像普通意義上的沖突,這種敵視無視任何具體情境,是無條件的。外群體是內群體永遠的威脅,外群體的消亡乃是內群體興盛的條件。若沒有這種信念,便不配成為內群體的一員。
首先,這個定義無疑是跨文化的、更具普遍性的。誠然,極端主義可能與宗教、民族、性別、階級等議題緊密相連,但極端主義絕非某一宗教、民族、性別、階級的專利。本書作者伯杰也說,美國研究“圣戰主義”的文獻是白人民族主義的三倍,但在本定義中,兩者同屬極端主義,白人民族主義在美國造成的破壞很可能并不亞于“圣戰主義”。
其次,這一定義也否認了極端主義是偏離常識、偏離 主流的過激言行。反猶主義難道不曾是第三帝國時期德國 人的主流意識形態?在曾盛行奴隸制的美國南方,黑人比 白人低劣難道不曾是這個社會的常識?但按照這一定義, 哪怕處于主流位置,納粹黨和3K黨也同屬極端主義。
在這個地基之上,《極端主義》又提出了危機-對策的框架,連帶著澄清了許多似是而非的問題。極端主義者會宣揚內群體正面臨重大危機,如資源匱乏、種族滅絕等,而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某一個外群體,而這個外群體只要存在,就是對內群體的威脅,于是必須通過打擊和 消滅這個外群體,來幫助內群體走出危機。比如,基地組 織相信,必須消滅美國,伊斯蘭人民才能得救;盧旺達的 胡圖族也因此舉起了對圖西族的屠刀。極端主義者的對策 也往往非常可怕,從騷擾和歧視一直到發動戰爭和種族滅 絕,一如人類經歷過的種種悲劇。
全書共用六章來說明這些問題:第一章“必須毀滅!”指出了當下定義的混亂,并回顧了自古典時代直到現代的極端主義歷史,極端主義不是現代才誕生出來的魔物,古羅馬老加圖的那句“迦太基必須毀滅!”就是最早的極端主義口號之一,“9·11”事件則是現代的極端主義恐怖事件。第二章“什么是極端主義?”除了提出上文所述的關于極端主義的定義,伯杰也粗略整理出了極端主義圖鑒,人們 可能因為任何一重身份、在任何一個可能產生分歧的議題 上——無論是宗教、民族、性別、階級,乃至是否歡迎移 民和發展科技——孵化出極端主義。第三章“內群體和外 群體”則討論了人們如何在內外群體之間劃開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人自身的身份認同如何建立,又如何構建出邪 惡低劣的他者形象。第四章“危機和對策”則對應著極端 主義對內群體狀況的解釋和對外群體的敵對行為。極端主 義不會用常規的方式來解決內外群體的沖突,對外群體的 敵意已經演變成內群體的身份認同之一。本章重點分析了 危機敘事,或者說極端主義意識形態的類型,并由輕(騷 擾)到重(種族滅絕)地列舉了極端主義可能采取的對策。 第五章“激進化”則指出每個極端主義者都不是生而如此, 一定是經歷了一系列激進化的過程才逐漸培育出對外群體 的憎惡,一個極端主義者從入門到精通可能要經歷哪幾個 階段。最后一章“極端主義的前景”涉及了當今影響極端 主義的兩個要素——社交媒體和不確定性,作者認為社交 媒體確乎讓絕大多數人變得更加寬容和開放,但也使少部 分人走向了極端。受教育程度低和經濟低迷并不一定會產 生極端主義,真正加速極端主義的,是對未來的不確定性。 盡管極端主義如此古老而常新,但畢竟人類也曾廢除過奴隸制、打敗了納粹,“有時緩慢得令人痛苦,還常常進兩步退一步,但確乎在進步”。
著名的社會心理學著作《偏見的本質》提到,一方面,“過度分類”也許是人類最常見的思維謬誤,我們急于依照極少的事實就進行大規模的歸納。于是便有了偏見,有了 地圖炮、鄙視鏈、替罪羊,也有了敵我之分與極端主義; 但生命如此短暫,要處理的信息如此復雜,“我們無法對世上所有的事物都單獨衡量,再做出判斷,因而不得不依賴這種粗略而籠統的反應機制”。另一方面,“我們珍視自身的存在模式,并且相應地貶低(或主動攻擊)那些看上去會威脅到我們的價值觀的事物”。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在對自己不得不與之接觸的陌生人不加掩飾的厭惡與反感之中,我們能辨認出對自己的愛,或曰自戀的表達。”(1)
盡管偏見和極端主義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命題,但強化偏見來構筑內外群體之別,確乎是極端主義的第一步。我們無法擺脫偏見,一如我們沒有無限的時間與精力來甄別每一個個體的善良與邪惡,一如我們總有自我認同,無法放棄立身之本和珍視之物。光與影隨行。
但是,我們還是有可能警惕極端主義,并保持寬容和開放:考慮不同意見的合理性,嘗試理解他人的文化、處境與行為。在看到與自身觀念相悖的事實時,可以問一問是不是自己的觀念需要更新和修正,而非急于忽視和否定事實……當然,在碰到真正的極端主義者時,絕不承認他們是正確的。盡管伯杰也沒有提出完整的解決辦法,但最起碼我們已經有了一個有效的定義。
這雖然是一本簡明的冊子,但翻譯的過程依然磕磕碰碰,錯誤在所難免,還請各位多多指正。我要感謝貢獻出這樣一本正本清源、邏輯嚴密又通俗有趣的冊子的作者J.M.伯杰先生,校對和編輯本書的于淼先生、顧霄容女士、沈樂慧女士,以及商務印書館涵芬樓文化公司為了出版本 書付出努力的各位編輯老師。也感謝愿意翻開這本書的你, 承蒙不棄,閱讀愉快。
黃屏
(1)[美]戈登·奧爾波特:《偏見的本質》,凌晨譯,九州出版社,2020年, 第10、第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