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都說凡事轉(zhuǎn)個彎就過去了。天泉能夠和鳳釵拗，從結(jié)婚的那天算起，一拗就是大半輩子實(shí)在不容易。其實(shí)還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天泉就開始拗了。那一年他從農(nóng)場回鄉(xiāng)探親，母親給他看一張照片。他說干嘛。母親說你跟她結(jié)婚。他說結(jié)婚了干嘛。母親說結(jié)婚了把戶口遷回來。他說遷到哪里。母親說遷到她家里。他說她家在哪里。母親說離城里才三十里路。

母親把那張相片塞到他手里，他卻直盯著母親的臉。

“你看那照片啊，你看那女的怎么樣？”

天泉始終把母親給盯著。

第一次回鄉(xiāng)探親是在兩年前。他踏上了闊別十年的鄉(xiāng)土。他是戴著手銬出發(fā)的。那一年他十六歲。他偷了銅線，還有一堆鐵釘子。刑期是三年。刑滿了就留在農(nóng)場里。

母親不相信站在眼前的是自己的兒子。鬼都不會相信。那天是黃昏，一個幽靈把門輕輕地推開了。母親開頭退了一步，然后往前撲了一步。接著她抱住了她能夠盡力抱住的東西。十年前她也這樣抱過。那個時候那個辦案的公安把她從天泉身邊狠狠地揪開，把她摔在地上。那個情景看起來有點(diǎn)象電影中國民黨兵把善良的村民給捉去的鏡頭。

母親一邊抱著一邊摸著。十年前她這樣地摸到了一個光頭，現(xiàn)在她卻只摸到了一塊硬梆梆的腰板。她開始把手往上伸去。她好容易摸到了一個鼻子，一雙眼睛。開頭她摸著，后來就擰著，再后來就抓著，……可是那個被母親抱住的東西始終沒有動彈。

到了晚上，母子倆對著燈火坐著。他們還是沒有說話。搖曳的燈光只把母親的眼光投向了一雙碩大無比的手。那雙手?jǐn)R在一副十分強(qiáng)壯的骨架上仍然成不了比例。天泉被母親盯得有點(diǎn)不自在。他下意識地把指頭縮了起來。不料卻在手指的各個關(guān)節(jié)的地方爆起了一個一個的疙瘩，手背上隆起了一條一條剛勁的青筋。可是蒙在上面的那一層皮卻好象是從什么地方移植上去似的，不肯輕易接受造化在它上面的精耕細(xì)作。它的層次是那樣的分明，既有陽光曬的，也有雨水浸的，還有鹽土壤給漬的……然而在象裂縫一般凹下去的深處卻滲出了一絲一絲紅潤的色澤，還有一褶一褶隱約可見的如嬰孩的皮膚一般細(xì)膩的白色，滲著一股生命的活力，讓人難以斷定有著那雙手的究竟是一個老人呢還是一個小孩。

臨走的那一天，天泉好象有了要說的話。他把背包扛到了肩上，接著又把它放下。走到院子里的時候碰見金蘭從市場上買了一個白菜提回家來。

“怎么，這么快就要走了，我還沒有給你們做團(tuán)圓面呢！”說著，進(jìn)屋把門關(guān)了。

走到了大門口，天泉站住了。

“媽，隊長說十年了……你可以把戶口遷回去……”

母親霍地變了臉色。兩個人又沒有話地往車站走去。路上陽光很明媚。革委會的旗幟這頭那頭飄著。迎面走過了一支隊伍，有扛鋤頭的，有提簸箕的，一個個賊頭賊腦。路上的人都看著那支隊伍，象看一群怪物。母親和天泉也看到了。兩個人也都賊頭賊腦的。

到了車站，天泉坐在窗口，母親站在車下。兩個人隔著一層玻璃。開頭是天泉望了母親幾眼，母親盡往別處瞧著。后來是母親望了天泉幾眼，天泉則老是往別處瞧著。最后汽車發(fā)動了。等到車輪開始滾動的時候母親沖了上前。于是在很厚的玻璃窗后面，天泉聽見母親很細(xì)微的嘶叫聲。

“你別把戶口遷回來！……你千萬別把戶口遷回來！……”

天泉還是把母親遞給他的照片給看了，看了許久許久。后來母親問他說要不要看人。他說看人干嘛。母親說照片不一定和人一樣。他說人一定比照片好看。母親說照片照的只是上半身。天泉不說話了。他想起他被捉走的時候照的也是上半身。快門快要按下的時候，他用力地晃動了一下。一個公安走過來，先給他一個耳光，然后把他綁得緊緊的身子往下壓。另外一個公安走過來，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托。這樣他就知道拍照的姿勢了。接下來兩個公安走開了，可是那個姿勢卻被固定了下來。于是他就盯著那個鏡頭，足足盯了十二年。

結(jié)婚后的第三天，天泉和鳳釵去天泉家。開頭路很陡，兩個人都走得一拐一瘸的。漸漸地平坦了，他就站住了，等了鳳釵一下。不料鳳釵也停住不動了。他就往前走去。這樣子鳳釵才跟了上來。走出了好遠(yuǎn)，他站到路邊去解手，鳳釵才勉強(qiáng)繼續(xù)往前走了去。解到一半，他掉過頭來看了鳳釵一下，他看到鳳釵正在一拐一瘸地走著。

以后有好長的功夫他都細(xì)心地觀察著鳳釵這一拐一瘸的走勢，一言不發(fā)的。直到看得心領(lǐng)神會，看得走了火入了魔。那一陣到處都舉行慶祝活動，鶯歌燕舞。天泉開頭有些膽怯，隔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后來膽子大了，湊上前去，盯著看，就象看風(fēng)釵的一拐一瘸的走勢。回到家里他有些情不自禁。鳳釵說都快一點(diǎn)了，你不吃飯干嘛。天泉不但不答話，還有些手舞足蹈。鳳釵以為他中邪了，把筷子給擱住。這時候她看到天泉在她面前一拐一瘸地走著，走過來又走過去。

鳳釵徒地站了起來。鳳釵從來沒有看見過自己是怎么走路的，她第一次看到了。她看到的不是模仿，她看到的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畫家把一個模特兒栩栩如生地往畫布上涂抹的時候也不過如斯。

鳳釵把飯倒到了天泉的身上，接著把筷子摔到了天泉的身上，后來還把碗砸到了天泉的身上。“給銃打，給大炮捅！”她大聲罵道，至少罵了三遍。

芳芳在一旁看了一個勁地拍手。她的涂滿鼻涕和口水的臉擰成了一團(tuán)。一只竹編的象一個籠子般的椅子把她給緊緊地套住。當(dāng)她高興的時候兩只從籠子里伸出來的腳就用力地蹬著，屁股在斜斜地嵌在竹椅里的靠背上撞擊著，于是那塊很久都沒有換下的尿布就把沾在上面的尿啊屎啊漏到了竹椅上。

鳳釵把芳芳從竹籠里解放出來，替她寬衣解帶。然后她拉過一只臉盆，從熱水瓶里倒出一點(diǎn)熱水和臉盆里的冷水中和著，還用手試了一下冷熱。接著她就把芳芳按在臉盆里洗著，象是在洗一根蘿卜頭。一邊洗著，一邊罵道：“你沒有爸，你爸瘋了！你爸死了！”

芳芳聽不懂鳳釵的話，但是她被溫水浸泡出來的笑容卻表明了自己很鮮明的立場。哪一個孩子都是生來就和母親親近的，做父親的要討得孩子的歡心需要許多后天的努力。可是天泉一點(diǎn)也不以為然。一開始他就認(rèn)為鳳釵和他不是同一個陣營里的，鳳釵是被誰派遣過來的，就象他在農(nóng)場里那樣，身邊總有個隊長或者其它什么把他給監(jiān)督著的人。而芳芳就算是他的親生女兒，可難道她會是自己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