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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十一月里天早早地黑( 二 )

  • 北海道
  • 哈南
  • 2432字
  • 2025-02-04 10:00:00

后來的情形仍然如此。金蘭說看看看,這芳芳長得多象她爸。那時候夕陽照在南向的陽臺上,一點風也沒有。

女大十八變。其實何止十八變。尤其是在嬰孩的時候幾天就會變出一副模樣。金蘭是真說的,而且說得很準。芳芳生出來的時候鼻子很塌,不用去摸就知道那地方一點也沒有坡度。在金蘭說她象天泉的時候剛好那鼻子有一點聳起的趨向,有一個好勢頭。接下來是芳芳的皮膚。剛生下來的時候那皮膚又黑又粗,不象是一個嬰孩的,倒象是一只出生了好多日子的猴子。這會兒她從芳芳的脖子后面找到一塊不那么黝黑不那么粗澀的地方,說那是一塊根據地,春風野火燒不盡,將來一定能夠蔓延擴大。

“天泉,你來看,這孩子象你,將來一定象你——”

天泉第一遍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裝做什么也沒有聽見。第二遍又聽到的時候他把手中的活停了一下。他正在修理一部發電機。那時候他已經在鐵工廠干活。那是他得意的活,他在農場的車間里掄過大錘,修過機械。他微微地斜著腦袋瓜,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擱在發電機的下方,只讓兩只眼珠露出來窺視著金蘭用什么樣的表情說著這話。

他發現金蘭話中有話。

金蘭走過天泉身邊的時候又大聲說道:

“天泉,你去看,這孩子象你,將來一定象你——”

于是天泉又做了一次確認。

到了撐燈時分,天泉從金蘭的身邊走過去,一會兒又返了回來。金蘭正在炒菜,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有人在接近她。

天泉終于做了一個聲響來吸引金蘭的注意力。金蘭回過頭來看到天泉好象要說什么,可是還沒有把嘴巴張開,又走開了。

她就繼續炒菜,直到發覺天泉又站到了她的背后。這回天泉開口了。他說我回來三年了。金蘭一愣,結果算了一下,說是三年了。天泉又說,“四人幫”都粉碎了。金蘭又是一愣,然后說“四人幫”粉碎了關你什么事。

“你說芳芳象我,你應該說她長得象我。”

“我是說她長得象你呀!”

天泉把金蘭下午說話的表情從腦子里打印出來核對了一下。不對。

于是他又說我都回來三年了。

金蘭說是三年,三年又怎么樣?

天泉就說“四人幫”都粉碎了。

“‘四人幫’——”金蘭終于聽明白了天泉的意思,“你別張冠李戴好不好!我說的跟‘四人幫’一點也沒有關系!”

“是沒有關系!誰跟‘四人幫’有關系?所以我說我已經回來三年了……”

金蘭終于被弄得惱了。

“你干嘛老是說你回來三年了,你就是回來了三十年又怎么樣,又不是什么光榮退伍!”

天泉呆住了,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挺嚇人。這情形是金蘭從來沒有見過的。

“要打人是嗎?你打吧,你這就打吧!

你敢打你才是個男人……”

菜已經焦了,味道好重的。剩下的一點水汽在鼎蓋的邊上吱吱作響。

“去叫你老婆回來,叫你老婆來作證我是怎么說的,真是好心被狗咬了!”

金蘭往前頂了過去,天泉開始退卻。那個伸長的等著挨打的臉每靠近天泉一步,天泉便立刻設法和它拉開了距離。

院落里的左鄰右舍都圍了過來。母親是沖進來的,插在天泉和金蘭的中間。開頭她面向金蘭,說著哀求的話。后來她面向天泉,推著他,還打他。

直到這個時候一直靜靜地躺在搖籃里的芳芳好象突然明白了自己是這場風波的肇事者,她“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那哭聲一定是為了平息這場動亂的,不料被母親推桑著的天泉剛好退到了搖籃的旁邊。于是這哭聲也剛好提醒天泉還剩下一個表明自己是個男人的最后的機會,他翻起一腳把搖籃一踢,芳芳就滾到了地上。

芳芳的額角撞在八仙桌的腿上,落下了一個疤。那個疤跟著芳芳一起長大,任鳳釵再怎么去撫弄也無法讓它銷痕匿跡。后來鳳釵回心轉意了,心想在女兒身上留下一個鐵證也好。她再怎么苦口婆心,也有可能被芳芳給忘記。這下好了,讓她永遠記住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村夫,是一個惡棍,給銃打的。

可是天泉卻依然不知道反省。開頭他旁若無人地看著母親和鳳釵對芳芳進行搶救。后來金蘭也加入了。她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天泉在聽到女人們慌慌張張地說要用水沖用醋洗才不會破相的時候他奇怪人們為什么那樣小題大做。那一回在農場里他的手碰到了,血流如注的他只用泥巴在上面涂著。

后來母親和鳳釵輪流抱著芳芳去保健所包扎、換藥,天泉也頂多只是趁著沒人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把那個傷口給看著。看著看著,他忽然發現自己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里不用說罪該萬死就能夠輕松地過關。他居然有了一種很愜意的心情。一點也沒錯,他確確實實下了毒手。他用那狠命的一腳踢出了一個男人的威風。過去他一點也不殘忍的就被抓到臺上去,而這一回他是絕對無法抵賴的可是那個被他殘害的人卻只是和他對望著,并不要求他低頭認罪。突然間他感到了一種尊嚴,感到自己是一個父親。他渾身激動了起來。狗娘養的,他居然是一個人。

唯一的變化是原來他什么事都和鳳釵頂,可是每當鳳釵對著芳芳臉上的那塊傷疤數落的時候他只好啞巴吃黃連。其實鳳釵嫉恨他也是因為他在外頭老實巴交的,放不了一個屁,可是在家里卻斤斤計較,比一個女人還要沒肚量。別看他語不驚人,話說急了還會結結巴巴,可那里面帶著刺,扎得鳳釵受不了。有一回鳳釵實在氣了,就說你勞改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改造,就是那張嘴沒有改造。給銃打的你最好是再去勞改一次。說這話還了得,鳳釵平常絕對不敢這樣說的。沒看到金蘭只是平鋪直敘的就鬧得滿場風雨,這下真不知道該怎么收場。可是聽鳳釵這一說,天泉只是把腦袋瓜四下里一望,看看沒有別的人,于是他就不緊不慢地接下說道,我去,我再去勞改,而你就在家里戴反革命分子家屬的帽子,就地改造。

可是那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塊疤啊。那塊疤所處的地理位置以及隨著芳芳一年比一年長大越來越顯示出它不尋常的意義。比起他歷史的污點,到了當今這個時代,他的一時的性急所留下的劣跡卻更加不能讓人原諒。于是天泉只好盡量地不去看芳芳的臉。不得不看的時候也盡量地不去看那塊傷疤。去看那個有點隆起的鼻子,去看那塊日漸擴大的根據地……實在不行了,他就什么也不看。

他緊緊地閉起了眼睛,咬著牙在心里說道,怎么啦,是想死吧,你們想讓我生一個一點都沒有傷疤的女兒,到時候你們就那么光滑那么平整的把她給嫁出去,把她給娶過來。沒門……他用這個念頭來使自己平靜了一些,并且很得意地認為這是自己給了這個世界的一個有力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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