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看起來天泉就要這樣地終其一生的。到了他掉下一顆門牙的時候這種趨勢就更為明顯了。開頭他還不怎么認識到這個從正面被打開的缺口帶有某種象征性的意義。只聽見咔嚓一聲,接著就咬到了一塊破碎的雞骨頭。等到他把這塊雞骨頭和著面渣子往地面上一噴的時候,他的舌頭撩到的是一種異樣的感覺。接著往地上望去的時候他的心情就不一樣了。
他把被他唾到地上的門牙撿起來,然后去照鏡子。于是他看到了一張漫畫。他好幾次把那顆門牙往那道空隙里塞著,還小心地挪了幾下,就象一位石匠試著在地面上還剩下沒有鋪好的空缺里塞進一塊歪歪斜斜的石板料。他想起后廂門后的一堆破爛中有一盒還沒有全擠干凈的瞬間粘合劑……就在這時候他笑了。突然間笑了。他看到這顆門牙掉得恰到好處,完全沒有費心自己去想著如何把它給修修補補的必要。過去他看到自己臉上的皺紋一道比一道變得深刻,唯有他的一排牙齒除了在顏色上發生由白到黃由黃到黑的緩慢的變動之外幾十年來一直巍然不動的時候,他就想這一排牙齒長在自己的牙床上實在有些可惜。現在好了,整個畫面都和諧起來了,他就再也沒有了后顧之憂。
接下來就很順其自然了。就好象瓜熟蒂落,就好象一條松動的田埂,長在上面的什么草呀苗呀都開始東倒西歪。等到牙齒掉到第五顆的時候鳳釵才看到丈夫的嘴臉有些異樣。天泉老是讓他的嘴巴給閉合著,結果就在嘴唇不再被支撐的地方現出一個下陷的印記,整個面部有了一種在思考著什么的表情。再過一會兒支持不住了,他就開了口,于是就露了餡。
“哎喲,好通風呀……”鳳釵很開心地說。那是在夏天,天泉家里還沒有配上空調,那部用了十年的電風扇每轉一圈就有一聲咔噠,上面的風葉就象天泉的門牙,隨時都有可能掉落。
天泉把舌尖在那個洞開的地方串動著,眼睛故意瞧到屋檐上邊。那幅模樣的挑釁意味是十分明顯的,鳳釵知道天泉是在說我就是到了這個地步配上你還是綽綽有余。
鳳釵就很火地說老不死的,背上的骨頭都挨到棺材板上了還做那令人惡心的鬼相。
天泉聽了非常舒服。把鳳釵給惱了一下,他就拿下了一分。鳳釵是從來不拿分的。她要想拿分,那得等到天泉牙齒都掉光的那一天。天泉確實是這樣想的。不過今天這樣想著時心里有點沉不住氣。照這個勢頭下去,不會很久吧。其實現在他說話的時候嘴巴就有點漏風,所有的發音都帶上了一個“S”。
第六顆牙是在天泉洗碗的時候掉下的。那當兒金蘭問他鳳釵到哪兒去了。他說“上班去了——啰……”
開頭勁很足的,好象巴不得金蘭這樣問他似的。說到最后有點卷舌,接著聲調就急轉而下,如同一個打好了氣的氣球沒有把口子扎好。
金蘭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她每一次這樣問著的時候天泉都是這樣回答。只要是同樣的答案,她都很開心,無所謂天泉的語氣。倒是天泉一愣,拿著抹布的手停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因為他至少有了五次類似的經驗。開頭他還感到天會有報應,男人不能說話太苛。后來他想到掉了五顆牙齒和掉了六顆牙齒其實沒有什么不同。他買的那股科技股還不是一樣,沒過幾個禮拜就跌得只剩下了一半。起先他也有點魂不附體。到了科技股只有原來的十分之一的時候,他終于恢復了常態。因為他想到和零比起來那十分之一已經夠多了。
于是他把那還有一點體溫的一顆往冰涼的洗碗池里一吐,歪過頭來把它給最后瞥上一眼。他看到那顆掉牙跟那些叫他洗下來的飯粒一起讓混沌的水給沖著,嘩嘩嘩地流到了天井,然后拐到那條陰溝里去。
鳳釵上班的地點離街上很遠。天泉也跟她去上了一次。是鳳釵硬讓他去的。鳳釵要去辦貨,天泉沒辦法光是在家里洗碗。去看一下也有好處。要不真還會以為那里有個車間,有個店鋪。不過那地方開闊得很。政府在那里劃了一片好大的開發區。天泉隔著一塊木板擋住呼嘯的北風,坐了老半天沒有賣出一罐可樂一瓶汽水。他真想把那個破爛攤子給踢上一腳然后回家去睡大覺。他把這個念頭想了一遍又一遍,要不這樣想的話怎么能夠讓自己堅持到最后?最后鳳釵來了。他把幾張象草紙一般的紙幣塞到鳳釵手里,算是盤點作了結算。然后他說香煙架上那包中華是他抽的。
鳳釵本來就不指望天泉會有什么營業額。她是在天泉坦承那包中華是他抽的以后才怒形于色的。她罵天泉就是把他抓到茅坑上面去也不會拉屎。
天泉笑了。他說那包中華還不夠他一天的工資呢。這一下鳳釵終于怒上了心頭。
“你靠什么吃飯?你嘴巴里塞X!”
天泉下崗兩年了,每天消遙自在。被鳳釵這一罵,反而更加文雅了。他說現在誰沒有一口飯吃,主要是看他吃哪一口飯。他用手指著遠處開發區的大門,那里一部一部的汽車魚貫而入,一條商業街正初露倪端。
“你真有本事的話,你就在那里攬一個鋪子。要是在那里站穩了腳跟,不要說自己這一輩子,子子孫孫都吃不完……”
他開始說競爭,說市場經濟。他每天看報紙,看電視,因此說得頭頭是道。那個時候他的牙齒還完好無缺的,發音也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