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要送東西給自己,燕綏寧習(xí)慣性地第一時間看向宋夫人,見娘親微微點頭,這才放心地等著。
竇老夫人伸手在枕頭底下摸索了片刻,摸出一樣物什,捏在手掌心里,可以看見一段穗子漏著掛落下來。
宋夫人猜到這是什么,皺起了眉頭:“娘……”
竇老夫人置若未聞,只將手指展開。在她的掌心放著一只香囊,做工并不精細(xì),上邊看得出一些破損的痕跡,針線很盡力地將它縫合,重新繡出象征福瑞的花紋。
“送給你的。”竇老夫人說道。
燕綏寧的呼吸一頓,不論她多么蠢笨,都該知道這就是之前被鉸爛的那只香囊。老人家怎么就不生氣呢?
她的喉嚨發(fā)緊,強行把眼淚憋了回去。
項嬤嬤上前來服侍。竇老夫人見燕綏寧收了香囊,這才肯安心地躺下,半閉上眼睛,道:“快去找丹若吧,她也很想你。”
燕綏寧走出正屋,回到花廳。
宋丹若正歪在椅子上撥弄蘭花,見到燕綏寧,習(xí)慣性地叫了一聲:“姐姐。”
燕綏寧看向她,動動嘴唇,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
一盞茶功夫后,燕綏寧靠在原先那張圍子榻上,滿臉都是淚水,哭得一抽一抽。
宋丹若想勸她,宋夫人面無表情道:“丹若,不用管,她累了就歇了。”
燕綏寧嗚咽道:“我已經(jīng)累了,我不會再哭了,不要這么嫌棄我嘛。”
停了一下,她吸吸鼻子,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那位由桓景派來的侍從奚正,帶著明顯的鼻音:“我想留在宋府多陪陪外祖母,麻煩你回去跟陛下說一聲。”
奚正頗是為難:“陛下之意,娘娘今日戌時得回到宮中……”
“我給你一點好處,拜托你通融一下,幫我說個情行不行呢?”燕綏寧擦著眼淚坐起身來,“這樣好不好,你現(xiàn)在就回宮,跟陛下說一下我的意思,要是實在不行,他不同意,你再來接我回去。”
從沒想過皇后這么好說話,照理來說,現(xiàn)在她不是該發(fā)脾氣嗎?
奚正怔愣良久,直到手中被塞了一只金累絲云紋手鐲,才驟然反應(yīng)過來。
負(fù)責(zé)遞手鐲的玉笙笑意盈盈,榻上坐著的燕綏寧眼淚汪汪,說道:“辛苦你了。”
奚正:“……”
這還不如發(fā)脾氣啊!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還了鐲子,按照皇后的意思,回到大雍宮。
此刻,巳時都還沒有到。
皇帝正在前朝勤政殿批閱奏章,奚正獲準(zhǔn)進入,剛行了個禮,便聽見了桓景漫不經(jīng)心的嗓音:“她闖什么禍了?”
奚正回道:“回陛下,娘娘沒有闖禍,她就是……哭了。”
奚正低著頭,沒有看見皇帝微微一愣,掀起眼眸,連眉頭都皺了起來。
可奚正只是埋著腦袋,將宋府內(nèi)發(fā)生的事籠統(tǒng)地說了,尤其強調(diào)了皇后妄圖賄賂他,結(jié)果被他義正言辭拒絕的細(xì)節(jié)。
說完,他才小心翼翼地抬頭望向圣顏。
這個時候,桓景正居高臨下而神色冷漠地看著他,面上未見笑意:“叫你盯著皇后,一個勁說自己做什么?”
奚正好生委屈。
他臨危受命隨同皇后出宮,事先做功課,與皇帝身前的紅人嚴(yán)笑槐促膝長談。
嚴(yán)笑槐神秘兮兮地道:“上回我同陛下說了皇后娘娘赦免宮女、添了一頓午飯的事,差點被陛下送去皇陵守墓。陛下當(dāng)時說,總盯著長安殿做什么。這是什么意思,你懂的。”
奚正沒想到,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嚴(yán)笑槐心思竟如此深沉,皇宮真可謂是步步驚心啊。
幸好奚正記性好,他向皇帝認(rèn)了錯,將燕綏寧在宋府做的事、說的話,一字不落地稟了。
桓景的表情這才慢慢地緩和下來,聽到最后,他喜怒難辨道:“既然皇后一片孝心,便讓她在宋府小住幾日。”
“是。”
……
奚正回到宋府時,燕綏寧和宋丹若還在花廳,小幾上的點心吃了大半,空出來的案面上擺著幾只碟子、幾簇鳳仙花枝。紫紅色的鳳仙花瓣被摘了些下來,在小碟子中被細(xì)細(xì)搗爛。
燕綏寧左手托著宋丹若的掌心,右手捏著一支干凈的毛筆,用軟毫蘸飽花汁,仔細(xì)地涂抹到宋丹若的指甲上。
聽了奚正的回稟,燕綏寧還專注于宋丹若,只笑了一下:“好啦,謝謝你,餓了的話拿點東西吃。桌子上的玉露團很好吃,你嘗一嘗。”
奚正自是不敢吃的,道聲謝后退出了花廳。
宋丹若松下口氣:“還以為陛下不會準(zhǔn)許你住在這里呢。”
“不見到我他會很開心,沒必要不同意吧。”燕綏寧說完,朝著宋丹若的指甲吹了吹,示意她換另一只手。
宋丹若受之泰然。
姐妹二人只相差一歲,燕綏寧從前養(yǎng)在宋府,二人一起長大,一直以來都非常要好。很多童年的事情或許記憶不清,但感情是不會說謊的。
不過,自從燕綏寧在七歲那年回到爹娘身邊,后來姐妹往來漸漸地少了,尤其是后來燕綏寧高燒一場,性情大變,徐氏不敢放心,宋丹若一年才去一趟燕家,大部分時候只是叫一聲“姐姐”,再無其他。
今日這樣的親密,還是十來年的頭一遭。
待宋丹若的指甲好了,二人調(diào)換,輪到宋丹若給燕綏寧染。
燕綏寧的嘴閑不住,七七八八說了一些宮中的事。
指甲蓋上的觸感微涼,她說著說著,腦中忽地燙了一下,不自覺地說道:“丹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很喜歡吃蝦炙,可是外祖母不讓,我們兩個便偷偷摸摸地吃。”
“記得。”宋丹若點著頭,笑將起來,她面如皎月,笑時面頰上有兩個小酒窩。
燕綏寧接著說:“我們特意開著窗子,在窗邊吃,結(jié)果外祖母還是一進來就聞到氣味了。”
宋丹若停下手頭的動作,看向了燕綏寧:“我還記得你當(dāng)時站在我前面,很奇怪地問,外祖母,你怎么知道的呢?”
姐妹二人笑作一團。
……
燕綏寧點心吃了不少,中午也沒有說再來一頓。竇老夫人又醒了一次,不過喝過藥后又睡下了。
徐氏說,這么一睡估摸要晚上才能再醒了,一眾女眷也便離開了松鶴院,去徐氏的院子中說話。
徐家來的親眷在申時離開,一刻鐘以后,宋夫人也動身要走。徐氏勸了勸,未能勸住。
燕綏寧正在水榭和宋丹若對弈,不過是提了個子就能笑得花枝亂顫,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宋夫人和徐氏在庭中一叢芭蕉前說話,聽見燕綏寧爽朗清脆的笑聲隔著溪流蕩來。
宋夫人搖頭嘆息:“十八歲的人了,沒一點該有的樣子。”
“也是你慣養(yǎng)出來的。”徐氏笑道,“但依我看,如今的皇后娘娘倒有些從前的可愛模樣,想來今上是極為歡喜的。不像丹若,十七歲了,卻還是稚子心性,既不如皇后娘娘活潑,更是沒半點心機,也不知今后許什么人家好。”
宋夫人寬慰妯娌:“丹若生得好,家世也好,你用不著為這發(fā)愁。后一日我要去大慈寺還愿,不如你也同往,寺廟姻緣樹是極靈驗的,正好你可以帶丹若去拜一拜。”
水榭中,燕綏寧終是贏了宋丹若,哈哈大笑仿佛一只大白鵝。
徐氏乃至一眾侍女丫鬟都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宋夫人也笑,一邊笑,一邊輕輕地?fù)u了一下頭。
燕綏寧被留在徐氏院中用晚膳。
徐氏說起后日一起去大慈寺拜佛一事,燕綏寧和宋丹若都?xì)g歡喜喜地答應(yīng)了。
當(dāng)晚,燕綏寧要和表妹一起睡,原先徐氏還不放心,可燕綏寧最擅長軟磨硬泡和賣慘,徐氏怎么也拗不過她。
戌時剛過,月明星稀,表姐妹兩個人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商量起去大慈寺的時候該穿什么衣裳。
議定這件要事,燕綏寧心情不錯,也有了一些壞心思,側(cè)身轉(zhuǎn)向宋丹若,語調(diào)神神秘秘:“你知道為什么舅母要帶你去大慈寺嗎?”
“拜佛呀。”
“為誰拜?”燕綏寧追問。
宋丹若想了一下:“必定是為了祖母。”
“丹若,你真是太天真啦,”燕綏寧故作老成,“我們邑陽城大慈寺,最靈的可就兩樣,一個是大藥王佛,這個肯定是為了外祖母拜的,另一個就是姻緣樹,我爹娘正是在這樹下見了第一面。”
宋丹若愣了片晌:“難道我娘還要為我求姻緣?”
燕綏寧斬釘截鐵:“肯定是!”
宋丹若的臉蛋慢慢地紅了起來,月光皎潔,落入房內(nèi),將那一抹羞赧照得無比明晰。
燕綏寧不懷好意地用肩膀輕輕撞她:“怎么還不好意思了呢?說不定明天你就能遇上一個美男子,兩個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
宋丹若害羞地說:“男人不能光看臉……”
燕綏寧十分贊成:“還得看身高。”
宋丹若嗔道:“明明是家世!”
燕綏寧也表示同意:“說得不錯,畢竟結(jié)婚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事情。”
停頓片刻,燕綏寧又道:“更重要的其實是觀念和性格,待在一起不舒服,他長得再俊美那也沒有用。我可是嫁給了皇帝的女人,我說的話不會錯,丹若,你最好拿筆記下來。”
宋丹若眨眨眼睛:“可是十來天以前你差點被廢了。”
燕綏寧:“……”
古代人說話這么直接的嗎?
燕綏寧佯裝大怒,撲過去要撓妹妹的咯吱窩,宋丹若好一陣討?zhàn)垼嘟棇幉趴戏胚^。
宋丹若喘著氣,輕聲說道:“不過,當(dāng)初連護國寺的方丈都說過你德不配位。護國寺是皇家寺廟,他們的話一直以來都是很有分量的。姐姐,當(dāng)時你這個皇后屬實兇險。但是,前些天,大概是小滿之后,方丈改口了,他公開宣稱,你是大郯天定的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