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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個充滿宗教情感的非信徒

我不會設法去想象一個人格化的神,在這個世界允許我們以我們有限的感觀去欣賞它的范圍內,對這個世界的構造肅然起敬便已足夠。

——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應得的尊重

男孩俯臥在草地上,手撐著下巴,沉思于這縱橫交錯的根莖,微縮的叢林、螞蟻、甲蟲的世界,甚至億萬土壤細菌的領地,雖然他當時還不可能詳盡地了解,這些細菌無聲無形地支撐起了整個微觀世界體系。突然,他發現自己不知所措。這片草皮上的微縮叢林似乎也突然漸漸放大,以至與宇宙融為一體,與男孩的癡迷心靈合二為一。男孩凝視著這片草地,他以宗教的言辭詮釋這種體驗,而最終成為神職人員。他被任命為英國圣公會牧師,并成為我所在中學的牧師,一位我喜愛的老師。正是由于有像他這樣正直開明的牧師,我才未曾受到宗教的強行灌輸。

換一個時間和地點,那個孩子本應是我,他曾站在繁星下,對獵戶星座、仙后座和大熊星座心醉神迷;為銀河那靜寂中的天籟之音而感動落淚;為某個非洲花園里夜間的雞蛋花、喇叭花的陣陣幽香而陶醉。為什么同樣的情感卻把我的牧師和我引向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這是一個不易回答的問題。對自然和宇宙的某種類似神秘主義的反應是科學家和理性主義者所共有的。這與超自然的信仰無關。我的牧師至少小時候大概還不知道(我小時候也不知道)《物種起源》最后幾行的內容——著名的“樹木交錯的河岸”那一段,“群鳥鳴于灌木,昆蟲飛舞上下,蠕蟲爬過濕地”。如果當時讀到這些內容,他肯定會有共鳴,也許他就不會成為牧師,而是轉而信服達爾文的觀點,即所有生物都是“由在我們周圍發生作用的法則產生出來的”:

因此,從自然界的沖突中,從饑饉和死亡中,我們能夠想象得到的最遠大的目的,即高等動物的產生,直接隨之而來。最初僅被注入少數或一種形式;隨后在這個星球上,按照既定的引力規律周而復始地展開,從一個如此簡單的開端出發,無窮無盡最美麗、最奇妙的生物形式已經并且還在源源不斷地進化出來,生命作如是觀,壯麗恢宏。

卡爾·薩根在他的《暗淡藍點》(Pale Blue Dot)中寫道:

為什么幾乎不會有主流宗教審視科學后得出結論說:“這要比我們所想的更好!宇宙要比我們的先知所說的更大、更宏偉、更精致、更優美”?相反,他們會說:“不,不,不!我的神是一個小神,我就要他以這種方式行事。”一種宗教,無論新舊,只要它重視由現代科學所揭示的宇宙的壯觀,就能夠博得通常的信念幾乎無法獲取的尊嚴和敬畏。

薩根所有的著作都觸及以往被宗教所獨占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奇跡的深處。我自己的著作也有這樣的宏愿。因此,我聽說自己常被描述成一個具有深刻宗教情感的人。一個美國學生寫信給我,說她曾問她的教授對我有何看法。教授說:“毫無疑問,雖然他那種絕對的科學觀與宗教無法調和,但是,他洋溢著的正是對自然和宇宙的心醉神迷。依我看,那就是宗教!”但“宗教”是一個恰當的詞匯嗎?我不這樣認為。諾貝爾獎獲得者、美國物理學家(和無神論者)史蒂文·溫伯格(Steven Weinberg)在《終極理論之夢》中也表明了這種看法:

有些人關于神的看法過于寬泛多變,因此,他們不可避免地會在任何地方找到神。據說,“神是終極實在”或“神是我們更好的本性”或“神是宇宙”。當然,就像任何其他詞匯一樣,“神”這一詞匯可以被賦予我們所喜歡的任何含義。如果你想說“神是能量”,那么,你就能在一堆煤里找到神。

溫伯格顯然是對的,如果“神”這一單詞不想變得毫無用處,那么,它應該以人們通常所理解的方式來使用:表示一個“適合于我們崇拜的”超自然的造物主。

因為無法區分那種可以被稱作愛因斯坦的宗教和超自然的宗教,所以引起了更多令人遺憾的混淆。愛因斯坦有時借用神的名義(并且他不是這樣做的唯一的無神論科學家),這就招來了本來就急于想誤解他的超自然主義者的誤解,他們聲稱這樣一位杰出的思想家也和他們一樣信神。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的《時間簡史》(A Brief Hislory of Time)具有戲劇性(或者是惡作劇?)的結尾——“因為那時我們應該知道了上帝的心智”,受到廣泛曲解。這讓人們錯誤地相信,霍金是一個信奉宗教的人。細胞生物學家厄休拉·古迪納夫(Ursula Goodenough)在《自然的神圣深處》(The Scared Depths of Nature)一書中,看起來似乎比霍金或愛因斯坦更加信奉宗教。她熱愛教堂、清真寺和寺廟,并且她的書中的許多段落招來顯然是斷章取義的解讀,這就為超自然的宗教提供了“口實”。她走得太遠了,以至稱自己是一個“具有宗教情結的自然主義者”。然而,仔細讀完她的書后你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一個和我一樣堅定的無神論者。

“自然主義者”(naturalist)是一個含糊不清的詞匯。對我來說,它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英雄,休·洛夫廷(Hugh Lofting)小說里的獸醫杜立德(Dolittle)(順便提及,他比貝格爾號艦上的那位博物學家更具“哲學家”的氣質)。在18世紀和19世紀,自然主義者的含義與今天我們大多數人所想的一樣:自然界的研究者。這種意義上的自然主義者始于吉爾伯特·懷特(Gilbert White),他們通常是神職人員。達爾文本人年輕時曾經打算進教會做神職人員,他的美好愿望是做一名鄉村教區牧師,有閑暇從事對甲蟲的研究工作。但是,哲學家在另一種十分不同的意義上使用“自然主義者”,把它當成超自然主義者的反義詞。朱利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在《無神論:一個簡明導論》(Athe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中解釋道,一個無神論者獻身于自然主義就意味著:“大多數無神論者真正相信的恰是,雖然宇宙中只有一種原始材料,并且它是物質的,但是,從這種原始材料中所產生的卻是心靈、美、情感、道德價值——簡而言之,就是賦予人類生活以豐富內容的全部現象。”

人類的思想和情感源于頭腦里物質實體之間極其復雜的互相聯系。這種哲學意義上的自然主義無神論者,相信自然界和物質世界之外不存在任何東西,可觀察的宇宙后面沒有隱藏任何超自然的智能造物主,肉體消亡后不存在靈魂、不存在奇跡——除非針對我們尚未理解的自然現象。如果某些現象因為我們現在尚未完全理解而似乎游離于自然界之外的話,那么,我們希望最終能夠理解它并將它納入自然界之內。我們解析彩虹,但絲毫無損于它的魅力。

經過更加深入的考察你就會發現,在我們這個時代看起來像是具有宗教情感的偉大科學家,他們的信仰卻跟你所想象的并不一樣。這肯定適合于愛因斯坦和霍金。皇家天文學家、皇家學會會長馬丁·里斯(Martin Rees)告訴我,他去教堂是作為一名“不信宗教的英國國教徒……只是出于對部族的忠誠”。雖然他沒有任何有神論的信仰,但是,他卻能分享宇宙在科學家心中所激發的詩意的自然主義。在最近一次電視訪談節目中,我質疑我的朋友、產科醫師羅伯特·溫斯頓(Robert Winston),他是一名在英國猶太人社區受到尊敬的重要人物,我試圖使他承認,他的猶太教信仰也具有這種特性,實際上他并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事物。雖然他幾乎已經承認,但在最后關頭卻還是退縮了(公正地說,他本來是受命采訪我,而不是相反)。當我向他施加壓力時,他說他認為猶太教提供了一套很好的教規,可以幫助他規劃人生和過上好生活。也許猶太教確實能起到這樣的作用,但是,那與猶太教的任一超自然命題的真值卻沒有絲毫關系。有許多知識分子階層的無神論者,他們也許不但出于對某種古老傳統或被迫害親戚的忠誠,驕傲地宣稱自己是猶太教徒并且遵守猶太人的習俗,而且也因為某種糊涂的和讓人困惑的意愿,將其稱作泛神論的“宗教”,其中一位聞名遐邇的代表性人物就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他們也許沒有信仰,但是,借用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的話來說,他們“相信信仰”。

愛因斯坦的這一名言常被引用,“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子,沒有科學的宗教就是瞎子”。但是,愛因斯坦也說過:

“當然,你們所讀到的關于我的宗教信念的言論都是謊話,而且,這一謊言還在不斷地重復著。我不相信一個人格化的神,我從不否認這一點,而且已經明確無誤地表達了它。如果說,我的身上有某種可以被叫作宗教情感的東西的話,那么,這就是迄今為止對科學所能夠揭示的這個世界結構的無限贊美。”

這是否意味著愛因斯坦是個自相矛盾的人?他的話可以被選擇性地引用以支持自己一方的觀點嗎?不。愛因斯坦心目中的“宗教”完全不同于通常的含義。我會繼續澄清超自然的宗教與愛因斯坦的宗教之間的區別,在這一過程中,請牢記我始終只把超自然的神叫作錯覺。

下面是一些愛因斯坦曾經說過的話,供大家品味愛因斯坦式宗教的含義。

我是一個充滿宗教情感的非信徒。這大概是一種嶄新類型的宗教吧。

我從未賦予自然以一種目的、目標或者任何可以被理解成神人同構論的東西。我在自然中所見的只是一種宏偉壯觀的結構,我們只能非常有限地領會這種結構,并且,這種結構一定會讓一個富有思想的人充滿謙卑的感覺。這是一種真誠的宗教情感,它與神秘主義毫無關系。

一種人格化神的想法與我毫不相干,這種想法甚至顯得十分天真。

自從愛因斯坦逝世以后,大量宗教辯護者理所當然地試圖宣稱愛因斯坦是他們中的一員。但與愛因斯坦同時代的宗教徒卻不這樣看。1940年,愛因斯坦寫了一篇著名論文,為他的這一命題進行辯護,即《我不信仰一個人格化的神》。這個以及其他類似的聲明招來暴風雨般憤怒的來信,它們都來自正統保守的宗教人士,許多人還含沙射影地提到愛因斯坦的猶太人血統。以下的引文摘自馬克斯·雅默(Max Jammer)的一本書《愛因斯坦與宗教》(該書也是我引用愛因斯坦本人關于宗教問題看法的主要來源)。美國堪薩斯城的羅馬天主教主教說:“令人悲哀的是,一個來自《舊約》及其教義所提到的那個種族的人,卻否認那個種族的偉大傳統。”其他天主教神職人員也紛紛附和:“除了一個人格化的神,絕不存在其他任何神……愛因斯坦不知道自己正在談論什么。他全錯了。有些人覺得,因為自己在某個領域已經達到很高的學術成就,所以,就有資格在所有的領域表達看法了。”所謂在宗教這一領域內,有人自詡為專家,這件事本身就值得商榷。那個教士大概不會就仙女翅膀的精確形狀和顏色等問題去聽從一位所謂“仙女學專家”(fairyologist)的意見。他和那個主教都認為沒有受過神學訓練的愛因斯坦誤解了上帝的本性。但恰恰相反,愛因斯坦準確地理解他所否認的東西。

一個服務于全球基督教聯盟的美國羅馬天主教律師寫信給愛因斯坦:

我們對你所做的聲明深感遺憾……你在聲明中嘲笑了一個人格化神的想法。在過去的10年間,沒有什么東西比你的聲明更蓄意地使人們相信,希特勒將猶太人驅逐出德國是有某種理由的。即使承認你擁有言論自由的權利,但是,我仍然想說,你的聲明已使你成為在美國制造不和諧之音的最大根源之一。

一個紐約的拉比說:“愛因斯坦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但是,他的宗教觀與猶太教背道而馳。”

“但是”?“但是”?為什么不是“并且”呢?

美國新澤西州的一個歷史學會的會長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值得讀上兩遍,因為它一針見血地暴露了宗教徒心靈的弱點:

愛因斯坦博士,我們敬重你的學術成就,但是,有一件事你似乎還沒有學會:上帝是一種精神,不能用望遠鏡或顯微鏡來尋找,這就像人的思想或情感不能用大腦分析的方法來發現一樣。眾所周知,宗教是基于信念,而不是知識。也許,每一個富有思想的人不時都會受到宗教疑惑的困擾。我自己的信仰就曾有過多次波動。但是,基于以下兩條理由,我從不把自己精神上的偏差告訴任何人:①我擔心,或許僅是暗示,就有可能擾亂和損害某個同伴的生活和希望;②因為我同意這位作者的話,“任何想要摧毀另一個人的信仰的人都有一種卑鄙的癖性”……我希望,愛因斯坦博士,你的話是被人錯誤地引用了,并且希望你還會說一些讓許多對你表示尊重的美國人民感到高興的話。

一封多有啟迪作用的信啊!每句話都透露出理智和道德上的怯懦。

另一封并不那么無助但卻更令人震驚的信,來自美國俄克拉何馬州的髑髏地神龕協會的創始人:

愛因斯坦教授,我相信美國的每個基督徒都將這樣來回答你:“我們決不會放棄對我們的上帝和他的兒子耶穌基督的信仰,但是,如果你不信仰這個國家的人民所信奉的上帝的話,那么,我們請求你,哪兒來,回哪兒去。”我已經竭盡全力向以色列表示祝福,然后你出現了,還帶來一份有辱神明的聲明,你對以色列人的猶太復國事業的傷害,超過了熱愛以色列的基督徒們為清除國內的反猶主義所能作出的全部努力。愛因斯坦教授,美國的每個基督徒都將立即回答你,“要么帶上你那瘋狂的、錯誤百出的進化論回到你所來自的德國,要么不再破壞一個國家的人民的信仰。當你被迫逃離自己的祖國時,這個國家的人民曾張開雙臂歡迎你的到來”。

他的所有有神論批評者弄對了一件事:愛因斯坦不是他們中的一員。當有人暗示他是一個有神論者時,愛因斯坦總是義憤難當。那么,他是一個像伏爾泰和狄德羅那樣的自然神論者?或者,像斯賓諾莎那樣是一個泛神論者?愛因斯坦贊賞斯賓諾莎的哲學:“我信仰斯賓諾莎的上帝,它在事物有秩序的和諧中顯示自身,而不信仰那個同人類的命運和行為有瓜葛的上帝。”

讓我們回顧一下術語。有神論者信仰一種超自然的智能存在,他,除了完成其主要工作,即最初創造這個宇宙以外,還監視和影響其創造物的后續命運。在許多有神論的信仰體系中,神與世事密切相關。他回應禱告者;赦免或懲罰罪過;用制造奇跡的方式干預這個世界;操心善惡,并且知道我們什么時候行善或作惡(或者哪怕只是想想而已)。雖然一個自然神論者也信仰一種超自然的智能存在,但是,他的行為僅限于設定支配這個宇宙的至高規律。自然神論者的上帝絕不干涉后續事件,當然對人間的事情也沒有任何特殊的興趣。泛神論者則根本就不信仰一個超自然的上帝,而是把上帝這個詞用作自然界或宇宙,或是支配其運行的法則的一種非超自然力的同義詞。自然神論者不同于有神論者的地方在于,他們的上帝不回應禱告,對罪過或懺悔毫無興趣,不讀取我們的思想,也不卷入反復無常的奇跡中。自然神論者不同于泛神論者的地方在于,他們的上帝是宇宙間某種智能性的存在,而不是泛神論者用來指代宇宙法則的比喻或詩意性的同義詞。泛神論是富有激情的無神論,自然神論是稀釋過的有神論。

毋庸置疑,愛因斯坦的著名言論,如“上帝雖然難以捉摸,但卻不懷惡意”“上帝不擲骰子”或“上帝在創造宇宙時有選擇嗎?”等,都是泛神論的,而不是自然神論的,更不是有神論的。“上帝不擲骰子”應該翻譯成“所有事物本質上不存在隨機性”。“上帝在創造宇宙時有選擇嗎?”的意思是“宇宙可曾能夠以其他方式開始嗎?”。愛因斯坦是在一種純粹比喻、詩意的意義上使用“上帝”一詞。斯蒂芬·霍金以及大多數偶爾無意中使用宗教隱喻的物理學家也是如此。保羅·戴維斯(Paul Davies)的《上帝的心智》(The Mind of God)似乎在愛因斯坦式的泛神論與某種模糊的自然神論之間把握不定,他因這本書而獲得了鄧普頓獎(Templeton Prize)(每年由鄧普頓基金會頒發的一筆數額巨大的獎金,通常授予一位準備對宗教說些好話的科學家)。

讓我用一段引自愛因斯坦本人的話來歸納一下愛因斯坦的宗教:“在任何可經驗的事物背后有某種我們的頭腦無法把握,而其優美與崇高僅僅間接地作為一種微弱的投射抵達我們的東西。想要認識這樣的東西,可以說是宗教性的,在這個意義上,我是宗教徒。”從這種意義上講,我也是宗教徒,不同的是,我認為“無法把握”并不一定意味著“永遠不能把握”。但是,我寧愿不把自己稱作宗教徒,因為這會引起誤解。對于絕大多數的人來說,“宗教”就意味著“超自然”,所以這會招來致命的誤解。卡爾·薩根說得好:“……如果人們所謂的‘上帝’,指的是一套支配宇宙的物理規律的話,那么,顯然存在這樣一個上帝。但這個上帝不會滿足人們的情感需要……向萬有引力做禱告總有點講不通。”

有趣的是,牧師、美國天主教大學的教授富爾頓·J.希恩(Fulton J.Sheen)博士,在猛烈抨擊愛因斯坦于1940年發表的否認人格化神的文章中,倒是點出了薩根的上述觀點。希恩挖苦式地質問,是否有人準備為銀河系獻出自己的生命。他似乎認為自己是在抨擊而不是支持愛因斯坦,因為他又補充道:“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只有一個小差錯:他在‘宇宙論的(cosmical)’這個單詞中間多加了一個字母‘s’。”其實,愛因斯坦的信仰一點都不“好笑(comical)”。不過,我希望物理學家們能夠避免在特定的比喻意義上使用“上帝”一詞。物理學家那個比喻性的或泛神論的上帝,與《圣經》里、牧師、拉比和日常語言中的那個干涉主義的、施加奇跡的、有讀心術的、懲罰罪過的、回應禱告的上帝相比,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依我看來,故意混淆這兩種上帝,是對理智的高度背叛。

不應得的尊重

本書書名與愛因斯坦和上節中提及的具有啟蒙精神的科學家的“上帝”無關。這就是為什么我需要首先列出愛因斯坦的宗教:事實證明,它常常引起混亂。在本書的其余部分,我只討論超自然的神,在這些神中,我的大多數讀者最熟悉的是耶和華,即《舊約》中的上帝。我馬上就會討論它。但是,在結束預備性的第一章前,為了不至于糟蹋整本書,我必須再指出一點,這次事關禮節。我必須說的話有可能會冒犯信奉宗教的讀者,他們將發現這幾頁的內容不夠尊重他們那獨特的信仰(但不一定是其他人珍視的信仰)。如果這種冒犯使得他們不愿往下讀的話,我會感到非常遺憾。因此,我要在一開始就澄清這一點。

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幾乎每個人都接受這一普遍的假定——包括那些不信仰宗教的人——宗教信仰特別容易受到冒犯,于是應該用一堵異常厚重的墻來加以保護,這堵墻就是尊重,但這種尊重的級別卻不同于通常的人與人之間的尊重。道格拉斯·亞當斯逝世前在劍橋所做的即席發言說得非常好,我向來樂于引用他的話:

宗教……在其核心處就是我們稱之為神圣、至善之類的內容。它的意思就是:“這里存在某種思想或觀念,不許你們對此說任何壞話;就是不許。為什么?——因為不許你們說!”如果有人投票贊成一個你反對的黨,你盡可對此發表高論;人人都可暢所欲言,而且沒有任何人會感到在此過程中受到委屈或是侵犯。如果有人認為稅收應該增加或減少,你盡可自由表態。但另一方面,如果有人說“我不可在星期六移動一個電燈開關”,你就得說,“我尊重這點”。

為什么支持工黨或保守黨、支持共和黨或民主黨、支持這種或那種經濟模式、支持蘋果公司的Macintosh操作系統而不是微軟的Windows操作系統,這樣的爭執都是完全合理合法的——但是,對宇宙是如何起源、誰創造了這個宇宙……就不能各抒己見,因為那是神圣的?……我們習慣于不挑戰宗教觀念,因而當理查德這樣做時,他激起了極大的狂怒!每個人聞言后都暴跳如雷,因為不許你對此說三道四。但是,當你理性地看待這件事時,就會覺得,其實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說,關于這些事就不應該像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進行公開辯論,除非我們之間對此已經達成某種莫名其妙的共識。

這里就有一個特殊的例子可以說明我們的社會對宗教的過分尊重,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例子。戰時若要獲得具有良知的反戰者身份,最容易的途徑是宗教。你可能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倫理學家,寫了一篇揭示戰爭罪惡的、有可能獲獎的博士論文,但仍頗費周折,因為得由征兵局來審定你的主張,從而認定你是一個具有良知的反戰者。但是,如果你說你的父母或其中之一是貴格會教徒,那么,不管你關于和平主義理論或者甚至就貴格會本身的闡述有多么含糊不清甚至錯誤百出,你都能輕而易舉地順利通過。

在與和平主義相反的另一個極端,我們小心翼翼地盡量回避使用交戰各方的宗教名稱。在北愛爾蘭,我們把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委婉地叫作“民族主義者”和“保皇派”(Loyalist)。“宗教”這一敏感單詞被改成“社會共同體”,如“社會共同體間的戰爭”。

我曾經提請人們注意在媒體和政府關于倫理問題的公開討論中宗教所享受的特殊待遇。只要在性或生殖道德問題上出現爭議,你管保能夠打賭,必定會有幾個來自不同宗教團體的領導人高調出現在有影響的委員會或電臺、電視臺的專題小組討論節目中。我并不是提議,我們應該挺身而出審查這些人的觀點。但是,為什么我們這個社會爭先恐后地邀請這些宗教領導人,好像他們的專業知識可與倫理學家、家庭事務律師或醫生這些人相媲美。

這里還有另一個宗教享受特殊待遇的不可思議的例子。2006年2月21日,美國最高法院裁決,新墨西哥州的一座教堂可不執行禁服迷幻藥的法律,那本該是人人都須遵守的法律。植物聯盟(Centro Espirita Beneficiente Uniao do Vegetal)的成員相信,他們只有喝通靈藤茶(hoasca tea)才能理解上帝,而這種茶卻含有非法的迷幻藥成分二甲基色胺。請注意,光憑他們“相信”這種迷幻藥有益于“理解上帝”就足夠了,他們不必出示證據。相反,有大量證據表明,大麻可緩減癌癥患者化療期間的惡心和不適等副作用。可是,最高法院卻在2005年裁決,以治療為目的使用大麻的所有病人都極有可能受到聯邦法院的起訴(甚至包括少數該種治療已合法化的州)。宗教永遠是一張王牌。試想一下,若有某個藝術欣賞協會成員在法庭上辯稱,他“相信”為了提高對印象主義或超現實主義美術作品的理解,需要服用迷幻藥會發生什么。然而,當一個教堂提出同樣的要求時,卻獲得了這個國家最高法院的支持。這就是宗教作為一種法寶的威力。

17年前,為了聲援著名作家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他當時因為寫了一部小說而生活在死刑判決的陰影下,《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雜志委托36位作家和藝術家發表聲援書,我是其中的一位。基督教領導人,甚至還有某些非宗教的發言者的言論讓我感到非常憤怒,因此,我以牙還牙,發表了下列觀點:

如果擁護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人在捍衛自己的觀點時足夠明智,他們本該這樣宣布——我知道這招會有效——允許不同種族混居違反他們的宗教教義。許多反對者聞之可能就會偃旗息鼓。如果有人聲稱,這種對比不公平,因為種族隔離政策缺乏正當理由,但那無濟于事。宗教信仰的全部要義、它的力量和主要榮耀就在于,它不依賴于正當理由的辯護。我們這些非宗教徒都可以被認為是在捍衛自己的偏見。但是,若要求一個宗教徒為其宗教作出理性辯護,那你就侵犯了“宗教自由”。

我不知道類似的事情是否還會在21世紀發生。《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2006年4月10日)報道,全美校園內的許多基督教團體正在起訴它們所在的大學,理由是這些學校強制執行反歧視規定,包括禁止騷擾或辱罵同性戀者的規定。一個典型的例子是,2004年,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名叫詹姆斯·尼克松(James Nixon)的年僅12歲的男孩,在法庭上贏得了穿著一件T恤衫上學的權利,這件T恤衫上印有這樣的話:“同性戀是一種罪,×××教是一種謊言,墮胎是一種謀殺。有些事情就是黑白分明!”學校告訴這個男孩不要穿這件T恤衫上學——于是,男孩的父母就起訴了學校。如果男孩的父母提出控告的理由是基于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即保護言論自由的話,那么倒還說得過去。但是,他們沒有以這樣的名義起訴:實際上他們也不能,因為言論自由被認為不包括“仇恨性言論”。但是,仇恨只需證明其宗教性,那么,就不再被看作是仇恨了。因此,尼克松一家的律師不是請求行使憲法賦予的言論自由權利,而是要求行使憲法賦予的宗教信仰自由的權利。美國亞利桑那州的聯合保衛基金會(Alliance Defense Fund)出資支持了這場最終獲勝的訴訟案,該基金會的業務就是“伸張宗教自由的合法權利”。

里克·斯卡伯勒(Rick Scarborough)牧師支持這輪類似的基督徒訴訟浪潮,這些訴訟的目的是要使宗教成為歧視同性戀者和其他人群的正當理由。斯卡伯勒先生把這輪訴訟浪潮稱為21世紀的民權斗爭:“基督徒們必須堅決捍衛當一名基督徒的權利。”如果這些人站出來捍衛言論自由權的話,那么,就難有人對此表示同情。但這并非問題所在。贊成歧視同性戀者的訴訟案例正在成為對所謂的宗教歧視的一種反訴!法律似乎也尊重這點。你不可能以“如果你想阻止我侮辱同性戀者,這就侵犯了我擁有偏見的自由”作為借口來輕松地逃避責任。但是,你卻可以這樣說,“這侵犯了我的宗教自由”,由此則可輕松地逃避責任。仔細想想,這有什么區別?可是你又不得不承認,宗教的威力勝過一切。

我不贊成刻意冒犯或傷害任何人。但是,對我們這個世俗社會中宗教所擁有的那種過分的特權地位,我卻感到困惑不解。所有的政治家都必須習慣自己的面孔出現在無禮的政治性漫畫中,絕沒有人用激烈的方式反擊。宗教有何特殊性,以至我們要給予它這樣獨一無二的特別尊重呢?正如H.L.門肯(H.L.Mencken)所說:“我們必須尊重其他人的宗教,不過僅僅在與尊重他關于他妻子很漂亮、孩子也很聰明的看法相同的意義和程度上。”

正是鑒于宗教已享受了一種過分的尊重,我要為本書作出免責聲明。我既不會惹是生非地去冒犯,但也不會對宗教格外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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