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期降臨
- 90后我們這一代
- 戀來遲之人
- 3293字
- 2024-11-10 15:02:41
一
2018年第一場寒潮壓境時,寧濤的轉正述職PPT定格在第17頁。窗外濟南主干道經十路的霓虹燈在霧霾中暈染成血色光斑,像極了桂園地產銷售冠軍榜上李華的名字。手機日歷彈出三重警報:大連公務員報名截止倒計時3天、聯眾銀行轉正述職會。
趙子怡抱著咖啡經過隔間,雪松香水味混著打印機的臭氧,在他鼻腔里調配出某種致幻劑。“濤哥,'一圈一街'數據報表……“她指甲上的碎鉆刮過U盤,那是上周VIP客戶遺落在柜臺的法拉利鑰匙同款光澤。
“月均存款三百萬,轉正。“鄭經理的鱷魚皮鞋尖在地磚敲出摩爾斯電碼。寧濤在洗手間隔間拆開防脫洗發水,瓶身標注的“生姜精華“像某種黑色幽默——父親寧偉軍的禿頂基因正在他頭皮搭建高速公路。晨會變成了審判庭,經十路網點主任王果將“一圈一街“項目書摔在桌上時,投影儀藍光恰好打亮趙子怡的新款卡地亞手鐲。寧濤突然想起金城法學院模擬法庭,那年他扮演的公訴人曾用同樣角度俯視被告席。
這天上班伊始,“小寧,三號窗口!“王果的催促像定時鬧鈴。寧濤機械地按下叫號鍵,玻璃外立刻貼上來張泛著油光的臉,客戶把存折拍在凹槽里,唾沫星子濺在防彈玻璃上:“取五萬!全部要新鈔!“
……寧濤站在銀行營業廳的防彈玻璃后,看著自動叫號機吐出第37張排隊單。深冬的濟南萬物凋零,大理石地面倒映著LED顯示屏的藍光,把每個等待的人都照得像冷凍柜里的魚。營業廳的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寧濤把第十七個回形針別在傳票左上角時,手指被鋒利的金屬邊緣劃出一道白痕。玻璃窗外,穿深灰羽絨服的大爺正在ATM機前反復插拔銀行卡,這個場景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毫無二致。
二
膠州灣輪渡的汽笛聲撕開濃霧,寧濤在甲板上數著冰凌。手機相冊里存著偷拍的趙子怡培訓時的照片,此刻正在零下十二度的海風中結霜。遠處海邊圍欄上的霉斑在墻面爬行,形如申論試卷上被紅筆圈出的錯別字。
深夜的星海廣場,寧濤跟著導航尋找傳說中的“考研圣地“。燒烤攤主用鐵鉗翻動炭火,火星濺到《行政能力測試》封面上,燙穿了“為人民服務“的燙金字。潮聲送來李華的語音消息:“聽說武磊去西甲了?“同時伴隨著她的嬌喘,寧濤猜,他們應該在床上吧。
從大連回到濟南那天,濰坊人才引進公告發布了,濟南下了凍雨。寧濤站在聯眾銀行市行大廈33層落地窗前,看冰棱在鋼化玻璃上繪制血管圖譜。背包里同時裝著《銀行柜面操作手冊》和《公共基礎知識》,像攜帶兩種互相排斥的DNA。
這天深夜的ATM防護艙里,手機推送武磊西甲首球。防彈玻璃倒映著李華發來的萬年市人才引進公告,鏈接后綴的“?from=singlemessage“像條吐信的蛇。他對著攝像頭練習公務員面試微笑,監視器紅光在臉頰燒出兩個酒窩。
三
“寧濤,六點場。“趙子怡敲了敲防彈玻璃,指甲上跳動著櫻花粉的光澤。她總能把制服襯衫穿得像時裝周秀款,不像寧濤的領口永遠耷拉著半截沒塞好的工牌帶子。
萬達影城的3號廳第7排,趙子怡的羊絨圍巾散發著和李華相反的雪松香。放映廳暗下來的瞬間,寧濤好像聞到了熟悉的薯條香。大銀幕上,黑人鋼琴家掀開炸雞盒的動作突然和李華重疊——去年這個時候,她也是這樣捏著薯條往自己嘴邊遞,番茄醬蹭在虎口像枚小小的朱砂痣。當《綠皮書》鋼琴曲響起時,寧濤在爆米花桶底摸到顆沒化的海鹽——好像這是和李華看《前任3》時她偷偷撒進去的那些。銀幕上的黑人鋼琴家穿過暴雨,他突然看清自己的人生就像足球場上的武磊,永遠在越位線邊緣徘徊。
“你覺得托尼為什么愿意當司機?“趙子怡突然湊過來問。黑暗中她的香水味是雨后青苔混著雪松香,和李華慣用的柑橘調截然不同。寧濤盯著前排情侶依偎的身影,想起去年冬天李華發梢掃過自己手背的觸感,像被靜電輕輕刺了一下。
四
國足輸給伊朗那夜,寧濤在ATM防護艙里看完了比賽直播。防彈玻璃倒映著24小時監控探頭,宛如困在VAR系統中的越位判罰。武磊飛往巴塞羅那的航班劃過天際時,他正填寫第9份離職申請表。
2019年3月的櫻花落在辭職信上時,寧濤數清了打印機吐出的第237張傳票。趙子怡的碎鉆指甲劃過辭職理由欄,“職業規劃“四個字在碎鉆折射下裂成七彩光斑。他知道沈猛的離職申請寫的是“世界很大“,就像一年前李華在畢業紀念冊上寫的“江湖再見“。
“您尾號9012的賬戶轉入工資3286.47元。“短信提示音驚醒了趴在《申論萬能模板》上的他。趙子怡的微信頭像在對話框閃爍:“中超聯賽的票……“,消息后半截被突然彈出的公務員成績查詢入口切斷。大連公務員筆試——失敗……
會議室投影儀藍光里,趙子怡的眼影泛著鎢絲燈般的暖黃。“裸辭需要勇氣。“她的鋼筆在離職交接單上劃出破折號,像條掙脫鎖鏈的鐵軌。寧濤突然想起電影《超時空同居》片尾彩蛋中說的“平行宇宙“,此刻他的兩個宇宙正在經十路支行的中央空調出風口交匯。
五
寧濤手指在鍵盤上敲出殘影時,他聽見背后傳來紙張撕裂的脆響。沈猛正把辭職信拍在行長辦公桌上,西裝衣角在中央空調的風口里翻飛。這個比寧濤晚入職半年的小伙子,此刻像顆出膛的子彈。
“想好了?“王果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年輕人不要沖動。“
沈猛轉身時沖我比了個手槍的姿勢,營業廳的監控攝像頭紅燈閃爍。寧濤低頭繼續數錢,新鈔鋒利的邊緣在指尖割出細小的血痕。
那晚在更衣室,趙子怡倚著鐵皮柜點煙。火苗躥起的瞬間,她眼角的細紋在煙霧里舒展:“寧濤,你真的要走?“
寧濤攥著領帶的手頓了頓。儲物柜里還貼著一個月前團建的照片,趙子怡站在寧濤左邊比著剪刀手,櫻花落在她酒窩里。相機定格的0.01秒后,她就被市行調去了信貸部。
“子怡,還記得《綠皮書》嗎?“寧濤把工牌塞進背包最底層,“鋼琴家每場演出前都要試琴,因為每架斯坦威的音色都不同。“
她突然笑出聲,煙灰簌簌落在制服裙上:“你真是研究生,說話像猜燈謎。“更衣室的頂燈忽然暗了,安全出口的綠光在地面流淌,像條發光的河。
六
辭職手續辦完那天下著太陽雨。寧濤在柜臺交接傳票,掃描儀嗡鳴著吞吃紙張,每聲提示音都像在倒計時。王果捧著紫砂壺踱過來,枸杞在茶湯里沉浮:“小寧啊,年輕人要腳踏實地……“雨滴在穹頂鋼架上敲出細密的鼓點,寧濤想起昨天最后一次扎帳,驗鈔機吐出的鈔票像雪片在防彈玻璃后飛舞。他握緊手機,聽見自己說:“就像你說的,新船員總要啟航。“
清明前的暴雨沖刷著濟南經十路。寧濤抱著紙箱沖出旋轉門,辭職信上的櫻花墨跡在雨水中暈染成血絲狀。趙子怡的紅傘在街角一閃而過,傘骨支棱如她新做的水晶美甲。公交車碾過水洼的瞬間,他看清自己水中的倒影——比入職時多了43根白發,正好是武磊西甲進球數與聯眾銀行季度指標的差值。
出租屋墻上的克羅地亞國旗開始卷邊,2018年世界杯決賽夜的啤酒漬在地板縫里霉變。他撕下最后一張公務員備考日歷,發現背面印著桂園地產廣告。
在濟南西站的地磚縫里,寧濤發現嵌著聯眾銀行的傳票碎屑。候車廳的廣播正在播報延誤信息,機械女聲和八個月前入職培訓的晨會廣播奇妙地重疊。寧濤在候車廳拆開第五包金城香煙,煙盒錫紙反射出李華的朋友圈封面——她與她男朋友在桂園地產售樓處,背景板“銷冠“二字正在褪色。書包里的“985研究生“證書突然變得燙手,像塊從火場搶出的烙鐵。過去的一段時間,寧濤除了考試,也在不斷地面試,他數著第19個HR搖頭時的頻率,發現與銀行點鈔機的節奏驚人相似。玻璃幕墻外的大明湖泛起魚鱗狀波紋,恍惚間化作金城法學院模擬法庭的吊燈,那年他作為最佳辯手陳述時,李華的掌聲總是比旁人慢半拍。
高鐵駛離濟南西站時,他最后看了眼經十路支行的方向。寧濤望著軌道上緩緩進站的列車,玻璃窗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領帶還是銀行發的藏藍色,但襯衫第一顆紐扣已經解開。趙子怡的雪松香水味突然在鼻腔復蘇,混著高鐵餐車的廉價咖啡香。手機相冊自動推送“兩年前今日“——2017年春,李華在上海外灘發給他的自拍照,黃浦江的波光正在虛化成準考證上的條形碼。當列車駛入漆黑的泰山隧道,他突然理解沈猛離職時說的“齒輪生銹就要換軸“,手機相冊這時又推送“三年前今日“:2016年春,李華在泰山索道朝他比心,背后的云海正在重構成陌生城市的輪廓。開往泰山的高鐵撕裂雨幕,寧濤在車窗寫下“2019.3.29“。水痕折射出三重鏡像:穿法袍的法官助理、別工牌的銀行柜員、以及此刻拖著拉桿箱的裸辭者。背包里的《行政能力測試》被雨水泡脹,油墨在“數量關系“章節洇出奇異花紋——像極了他和金城法學院足球隊奪冠時的慶祝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