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會說話
- 顧真
- 2970字
- 2024-08-20 16:11:33
“雖然羅馬正在燃燒”
戴斯蒙·麥卡錫在1934年一篇回憶毛姆的文章里寫道,小說家要建立一流聲望,須同時做到兩點:取悅大眾(delight the many),討好 “精英”(satisfy the discriminating few)。有些作者選擇先讓專業人士驚艷,另一些則直接追求更廣泛的認同,那種由小圈子向外擴展的聲名,隨著周界 (circumference)變大,中心部分會逐漸式微 (die away at the centre)。麥卡錫說,像巴爾扎克、狄更斯那樣,先征服廣大讀者,再贏得那些自認為人貴言重的評論界權威不情不愿的贊賞,或許是確保持久聲望更為穩妥的辦法。文學家的成名方式是個人經營更是機緣,是命數,殊途難同歸。毛姆的成名之路在他看來大致屬于第二種。
麥卡錫是毛姆眼中英國唯二認真對待他作品的重要評論家——另一位是西里爾·康諾利 (Cyril Connolly)。他對毛姆講故事才能的評價切中要領——“他知道什么題材是大家都覺得有意思的,因為和莫泊桑一樣,他既是藝術家,也是通曉世故之人,不然他的主題絕不會如此通俗易懂;與此同時,他的最佳作品不遜于任何人,無論在世的還是已故的”——想必讓作者引為知音,但他說毛姆在文壇地位穩固 (his position in the world of letters is now so sure),恐怕只可視作友情的偏愛了。評論界對毛姆從來不友好,在出版于1938年的 《總結》里,他寫過這樣一段話:
我二十歲的時候批評家說我野蠻,我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輕薄,我四十多歲的時候他們說我冷嘲,我五十多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能干,如今我六十多歲了,他們又說我膚淺。(《總結:毛姆創作生涯回憶錄》,馮濤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5月版,207頁)
“我對自己的文學地位不抱任何幻想。”毛姆斷言道。
《總結》由英國海涅曼出版社于1938年1月出版,兩個月后尼爾森·道布爾迪公司推出了美國版,是毛姆醞釀多時、對他個人具有重大意義的寫作生涯回憶錄式作品,雖然他在全書開篇就澄清說 “本書既非自傳,也不是回憶錄”。在 《總結》的前半部分,毛姆詳盡回顧了自己的作家職業生涯,后半部分則由他對人生各個階段影響他思想的問題的探討構成。寫作 《總結》時毛姆年過六十,初衷是為了立下作為作家的 “遺囑”,他眼看老之將至,雖說 “一個人不會在他立完遺囑以后馬上就死掉”,但 “立下遺囑是為了以防萬一”。事實上,他寫完 《總結》后又活了二十七年,其間更是寫出了代表作 《刀鋒》。
從1892年至1897年,毛姆在倫敦圣托馬斯醫學院學醫,取得外科醫師資格。他的第一部小說 《蘭貝斯的麗莎》(Liza of Lambeth)即以他在倫敦貧民窟為產婦接生的親身經歷寫成。《蘭貝斯的麗莎》在文壇引起了一些關注,可他隨后創作的幾部小說都乏人問津,他便轉而寫作通俗戲劇,成為在商業上大獲成功的戲劇家。戲劇帶來的名利并沒有讓毛姆放棄當小說家的念頭。1913年,他暫停寫戲,花兩年時間寫出了長篇小說 《人生的枷鎖》,正式回歸小說創作。之后的二十年是毛姆一生中最為高產的時期,小說、戲劇左右開弓,直到1933年 《謝佩》(Sheppey)上演失敗,他從此完全轉向小說。三十年后回過頭來看這段歷史,毛姆將自己第一次轉型的成功首先歸因于天賦:“貌似我天生就擁有一種明晰曉暢的風格,知道怎么能寫出輕松隨意的對話。”同時,他也認為自己的天賦存在明顯缺陷:“我幾乎沒有隱喻方面的天分;我很少能想到富有原創性的、引人注目的明喻。熱情奔放的詩意和席卷一切的高妙想象都是我力不能及的。”
在語言風格上,毛姆推崇明晰、簡潔和悅耳這三個特質 (依重要性排列),“簡潔和自然方是至真標志”。和大部分文章家一樣,他也是經過一系列模仿、探索和自我否定后才形成自己的風格。年輕時,他反復琢磨沃爾特·佩特和王爾德的遣詞造句,盡管他承認這都是些 “貧血的東西”,精巧的文辭背后是病態的品格,卻難以抵擋華麗文藻的誘惑;后來他追慕英國文學的 “奧古斯都時代”,熱情研讀斯威夫特和德萊頓等名家的作品,但又逐漸意識到,雖然斯威夫特的散文堪稱無懈可擊,但 “完美”有一個嚴重缺點:容易變得乏味。約翰生博士能言善辯,與人交談秉持理念 “不要怕聽者厭煩”(never be afraid to bore),毛姆則有個相反的理論,說作家落筆成文,要建立 “比讀者更為活躍的厭煩機能”,要搶在讀者之前率先感到厭倦,“必須時刻對過于風格主義的傾向保持警惕”。
對有些人來說,聊天既能活躍思維又能放松精神,毛姆卻視社交往來為畏途。不管談話對象無聊還是有趣,他都不愿在對方身上花費太多時間。他生性喜靜不喜鬧,主動與人群保持距離,比起跟人打交道,他寧可居家讀書,他甚至說:“這個世界的歇斯底里使我感到厭惡,再也沒有比置身一幫沉迷于劇烈的快樂或是悲傷之情的人當中更能讓我體會到疏離感的了。”雖說毛姆素來不喜與人交往,卻或許是個耐心的傾聽者,更一定是個敏銳的觀察者。他說自己不喜歡 “整體意義上的人”,但對 “單個的個體”充滿興趣。人性的復雜與這種復雜在每個人身上造就的矛盾與反差,讓他感到興味盎然:
自私和厚道、理想主義和耽于聲色、虛榮、羞澀、無私、勇氣、懶惰、緊張、固執以及畏怯,所有這些都可能存在于一個人身上,并能形成一種貌似講得通的和諧。(《總結:毛姆創作生涯回憶錄》,66頁)
毛姆不愿意評價人,而是滿足于觀察他們。他對人的興趣主要出于職業的考慮,他將人看作對自己寫作有用的素材,并不掩飾功利的目的:“如果從某人身上弄不到足夠的材料,至少供我寫一篇還讀得下去的故事,我是不會和任何人共度一個鐘頭的時間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毛姆加入英國情報部門工作——這段間諜經歷,不僅成為出版于1928年的小說 《阿申登》(Ashenden)的靈感,更讓他體會到了旅行與獨處的美妙。時常變化的空間為毛姆帶來了一個又一個 “完全新鮮的人”,不停豐富著他小說家的人格。毛姆難以忍受周遭環境的一成不變,不愿自己的身心囿于一時一地,同樣,也沒有哪一種觀念、哪一種信仰可以說服他抱定終生。幼時的毛姆一度是個虔誠的信徒,可很早就遭遇了信仰危機。陷入迷茫的他求助于經典作家的哲學和宗教著作,讀柏拉圖、讀羅素、讀基督教神秘主義作家,卻始終沒有得到答案。毛姆最終變成了一個不可知論者,認為 “一個人信仰什么是無關緊要的”。他只愿意相信藝術,因為唯有藝術,才能解放藝術家的靈魂,“作家唯有在他自己的創作中尋求滿足,才是真正保險的”。
《總結》出版后,名作家V.S.普利切特和格雷厄姆·格林都給予了好評,也很受讀者歡迎,美國版面世不久銷量就達到了十萬冊。當然,想從書里撿拾文壇八卦的讀者可能會失望,借由 《總結》,毛姆是想給自己規劃的 “人生范式”(a pattern of my life)勾畫出一個完整的輪廓,“因為完整的人生、完美的范式除了青年和成熟的壯年以外,也應該包括老年在內”。毛姆此書是以一貫的自我貶低口吻寫就的,他說唯一有價值的生存方式就是個體完整的生存,隨后又輕描淡寫地多少否定了 “范式”的作用和意義:
它只是因為我是個小說家而為無意義的生活所強加的某種東西。為了讓我自己開心,為了滿足我那類似一種機體需要的感受,我按照某種特定的規劃設計來有意地塑造我的生活:有開端、有中段、有結局,就像我根據在這里和那里碰到的各色人等來構思出一出戲、一部長篇或是一個短篇一樣。(《總結:毛姆創作生涯回憶錄》,266頁)
言下之意,他遵行的 “范式”是為自己量身定制的:心無旁騖地寫作,全情投入地生活——“雖然羅馬正在燃燒,我們仍舊只能一如既往”。至于對別人的借鑒意義,毛姆雖不見得會在乎,卻濃縮在了全書結尾他引用的路易斯·德·萊昂修士 (Luis de León)的名言中:“生命之美,也不過是每個人都應該以符合其天性和職分的方式去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