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安去找楊彥洪報到。
楊彥洪正坐于堂上,滿臉愁容,神情盡顯疲態。
李安留意了楊彥洪的神態,才給楊彥洪行禮,道:“李安見過指揮使。”
楊彥洪打量了一眼李安,道:“已經把你編入左廂第一都前營中隊后伙左伍,擔任伍長,去行營報到吧。”
“是。”李安領命,準備退出廂房。
剛走到門口,楊彥洪叫住李安,道:“慢著,知道為什么讓你擔任伍長嗎?”
李安停住腳步,回道:“請指揮使指教。”
楊彥洪道:“一來,是你勇猛無比,二來,之前的那個伍長投敵了。”
李安道:“多謝指揮使賜教。”
楊彥洪見李安神色淡然,疑惑起來,道:“你不好奇為什么本將軍的親兵伍長會投敵嗎?”
李安愣了一下,電光火石之間腦子里閃過無數的念頭。
他意識到,這是一個表現自己往上爬的絕佳機會。
當然,他想往上爬并不是因為他是官迷,也不是因為他想扶大廈之將傾,救黎民于水火。
他只是想活著。
畢竟,無論多勇猛,在亂世做小兵,都是很容易死的。
不過,官場復雜,特別晚唐下克上風氣盛行,要想獲得上官的信任重用,謀求長遠發展,除了有背景、有能力之外,更要有“好的品性”。
背景上,他家三代宣武軍,算根正苗紅,這雖然對登上廟堂無多大作用,但在藩鎮還是有些益處。
能力方面,有文有武。武力上,原主武力值拉滿,自是不必多說。文上,他知道歷史,知道大勢,可以先射箭再畫靶,做事后諸葛亮,糊弄一時不是問題。因此,他可以做到文武雙全。
最后,就是“好的品性”。
每個人對好的品性定義不同,但對晚唐的將領們來說,特別是對楊彥洪,耿直、誠實、不圓滑,十分重要,因為這代表著容易了解和控制。
想到此處,李安決定來一場有些許風險的表演。
只聽李安道:“某若不是因為家有父母,也會投敵。”
楊彥洪聞言,神色瞬間冷了下來,寒聲道:“為何?”
李安道:“跟著亂軍,可以搶錢搶糧搶女人,瀟灑自在。但當兵,不僅軍餉少,還要卷入大人物們的權利爭斗里,而且現在黃巢亂軍就在城外,其他諸道再不來救援,城破是遲早的事,到時候肯定難逃一死。”
李安此話一出,原本無精打采的楊彥洪唰的一下站起身來,怒視著李安,眼里滿是殺意。
楊彥洪身旁的親衛也瞪著李安,其中兩個已經握住刀柄,只要楊彥洪一發話,他們立刻就要把李安拿下。
屋里的氣氛瞬間變得肅殺,變得沉默,幾乎落針可聞。
過了會兒,楊彥洪終是沒有下令拿下李安,開口道:“你倒是實誠,但大敵當前,你說這種惑亂軍心的話,本將軍可以斬了你。”
“多謝指揮使不殺之恩。”李安給楊彥洪行了一禮,轉道:“但兵者,國之大事也,某若不實話實說,直擊本質,又如何想對策呢?”
楊彥洪一怔,道:“這么說,你有對策?”
李安道:“可解指揮使之憂。”
楊彥洪道:“你知道本將軍擔憂什么?”
李安道:“指揮使擔憂的無非兩點。第一點,我們能守城多久;第二點,其他諸道會不會來救援。”
“接著說。”楊彥洪神色和緩了些,重新坐到椅子上。
李安道:“這第一點,我們守多久,不取決于亂軍,而是看城里的糧可以吃多久。據某所知,宋州城內府庫充盈,至少還可以吃半年。”
楊彥洪道:“你就這么確定亂軍打不進來?”
“確定。”李安語氣堅決,分析道:“亂軍雖有五萬余人,但不過一群烏合之眾,在某看來,他們有三必敗。”
“哪三必敗?”楊彥洪來了興趣。
李安道:“第一,他們裝備并不精良,攻城器械也不足。昨日某仔細觀察了一下,他們的披甲率不到一成,兵器制式十分雜亂,想必是四處搶掠而來。至于攻城器械,他們昨日用了拋石車十三架,云梯四十,呂公車十一,這應該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畢竟指揮使早已經下令堅壁清野,他們短時間內也造不出那么多器械。”
兵法中常有“堅壁清野”的說法,“堅壁”好理解,不必贅述,“清野”則有兩個好處。
第一,是利于開闊視野,防止被埋伏。
第二,則是讓攻擊方不方便就地取材,制作攻城器械。
楊彥洪對李安的說法頗為認同,點點頭。
李安接著道:“第二,亂軍的戰略目標并不清晰。某先前說,某想參加亂軍,因為可以毫無顧忌的搶錢搶糧搶女人。這不只是某的心思,也是亂軍底層將士的心思,更是黃巢本人的心思。因此他們決心拿下宋州,只是為了劫掠。既然是為了劫掠,又何必在堅城下賭命,攻不下宋州,換一處就是了。”
“第三,亂軍軍紀渙散,黃巢對軍隊控制力有限,戰力外強內弱,這樣的隊伍只適合打優勢對陣,一旦陷入僵局或者劣勢,很快就會成鳥獸散。”
楊彥洪聽了李安這翻言論,連連點頭,想了想,問道:“你如何知道黃巢對軍隊控制力有限?”
李安道:“黃巢本人只想搶三類人,高官、富商和世家大族,但是他底下的士兵根本不聽,這一路走到哪里,搶到哪里,屠陷五六州,瘡痍數千里。”
楊彥洪點頭,回想片刻,才問道:“那諸道會來救援嗎?”
“會。”李安語氣篤定,“指揮使擔憂諸鎮不來救援,無非兩點。第一,諸鎮這些年都是各自為營,自掃門前雪,對他鎮之事出工不出力。第二……”
李安停了下來,看看楊彥洪左右之人,才道:“某可否直說?”
楊彥洪道:“直說。”
李安道:“第二,指揮使擔心穆節帥想借亂軍的手除掉您,故意拖延不救,也不向其他藩鎮求援。”
楊彥洪神色一驚,愣了會兒,才道:“你以為呢?”
李安道:“穆節帥和您離心,是因為他想徹底掌控宣武軍,立一大功,然后再以此功勞,封侯拜相。但此時,他若真的借亂軍的手除掉您,勢必會丟了宋州,宋州有失,那汴州也會不保,宣武軍也就完了,如此他就只有罪,沒有功。因此,某以為,在抵抗亂軍的事上,穆節帥必定和您同心同德。”
楊彥洪沉思片刻,點點頭,問道:“那諸鎮會來救援嗎?”
李安道:“至少有兩鎮會。”
“哪兩鎮?”楊彥洪問。
李安道:“一是宋威。平盧節度使宋威,兼著河南諸道行營詔討使,專職負責討伐亂軍。去年,他大敗王仙芝,以為王仙芝會一蹶不振,便謊報王仙芝死了,但沒想到,亂軍居然聲勢越來越大。現在黃巢圍攻宋州,討伐黃巢既是他的職責,他又可以借此立功,同時消除謊報軍功的過錯。”
“還有哪鎮會來?”
“忠武軍。”李安回道,“我們宣武軍是忠于朝廷的,朝廷不會坐視不管。而且,汴宋位置十分重要,如果汴宋被亂軍所占,不僅會切斷朝廷的運輸線,還會危及洛陽。所以無論如何,朝廷都會派人來救援,而朝廷所能派得動又離宋州較近的,就只有忠武軍。”
“好啊!”楊彥洪站起身來,哈哈一笑,道:“聽你一言,茅塞頓開,你且去行營報到,隨后便到本將軍賬前聽用。”
“是。”李安領命,退了下去。
待李安離開,楊彥洪對身旁的親兵楊嗣道:“你再去查查他的底細,務必一清二楚。”
“是。”楊嗣領命去了。
楊彥洪望著李安離開的大門,暗道:“面對生死威脅,泰然自若,面對復雜局勢,分析鞭辟入里,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魄力和智謀!不過,畢竟只是一個少年,未免有些過于孩子氣。”
念及此處,楊彥洪不經意的露出了笑容。
李安出了營帳后,回頭看了一眼,這才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