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起義軍的云梯搭在了城墻上,云梯頂端的鐵鉤嵌入城墻里,呂公車的門也跟著打開。
無數的起義軍士兵舉著刀盾蜂擁而上。
李安所守的位置,起義軍用的是云梯,這時候,箭的威力就比不滾木石塊。
于是,李安改用滾木石塊往下砸。
爬云梯的起義軍士兵舉著盾能擋箭,但擋不住往下砸的滾木石頭,不少起義軍士兵被砸下云梯,或死或傷。
但是,起義軍密密麻麻,死傷一個,后面便補上一個,周而復始,像是無窮無盡。
而且,起義軍攻城,也不是毫無章法的亂打,而是前隊攻城,后隊弓箭手掩護。
亂戰中,李安又扔下一塊滾木,忽然感覺胸口傳來一陣疼痛,他低頭一看,發現胸口的扎甲上,斜插著一支箭。
幸好有扎甲,箭沒有沒入身體,只是擦破了點皮。
李安躲在墻垛后,扯下箭。
他扯箭的空擋,一名起義軍登上城樓。
李安來不及細想,拔出腰刀,左手抓住那名起義軍,避開其鎧甲,從其脖子處一刀捅進去。
再抽刀,鮮血噴涌而出,濺了李安一臉。
剛開始的時候,李安對戰爭還有些思考,對死亡還有恐懼,但是仗打到現在,他已經麻木了。
他忘了時間,忘了一切,只紅著眼,怒吼著不斷對攻城的敵人進行攻擊。
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殺!殺!殺!
不知道過了多久,烏云遮蓋了天空,雷聲響動,大雨傾盆而下。
暴雨中,宣武軍和起義軍圍繞城墻激烈廝殺,尸體堆了一地。
由于暴雨實在太大,攻城的一邊需仰面,加之雨水沖刷護城河,起義軍漸漸處于劣勢。
黃巢身邊的戍衛隊長朱溫見狀,對黃巢道:“都統,暴雨過大,不宜再強攻,況且宋州城堅固,難以一戰而下,不如先撤兵休整,待雨停后再奪宋州。”
黃巢閉眼感受著暴雨,猶豫片刻,道:“也罷,鳴金收兵。黃揆斷后,以免官軍追擊。”
黃巢下了命令,起義軍收兵。
城墻上的宣武軍見起義軍撤退,敲響箭筒,高聲歡呼,是為“黑幡三點銅鼓鳴,高作猿啼搖箭箙”。
李安逐漸緩過神來。
他怔怔的站著,眼神掠過暴雨中遍地的尸體,鼻中滿是刺鼻的血腥味。
“這是人間嗎?”
雖然知道唐末五代的混亂,知道戰爭的殘酷,但和平社會里穿越而來的李安,親眼所見如此場景,還是忍不住發出了感慨。
這時,許叔常走到李安跟前,大笑著拍了拍李安的肩膀,道:“二郎果然是猛士,此戰殺敵十數人,發財是不必說了,升官嘛,還要看你的運氣。”
李安怔怔的點頭。
夏日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雨停后,宣武軍士兵們打掃戰場,統計軍功。
入夜,李安正在城樓角落坐在地上打瞌睡,許叔常走近前。
李安驚醒,站起身來。
許叔常將一本冊子遞給李安,道:“弟兄們的軍功,已經遞上去了,你是大功。”
李安接過冊子細看。
許叔常見李安真在看,疑惑道:“你認字?”
“啊?”李安一怔,隨即點點頭,道:“認得幾個。”
許叔常似信非信,問道:“你得賞多少錢?”
李安在冊子上找到自己的名字,道:“賞錢十一貫。”
“不錯,看來你真認字。”許叔常微微一驚,也沒多想,轉道:“你殺敵恐怕有十七八人,但是你知道的,我們的軍功有兩種算法,弓箭兵的功勞不算殺敵的人頭,主算平時考核,因此你先前射死的敵兵沒有計算在內,亂兵攻城后,你近戰殺敵十一人,每人得錢一貫。”
李安點點頭,沒有去想自己居然殺了這么多人,而是算道:“一貫,八百文,也就說,一條命八百文錢。”
按制,一貫錢應該是一千文,但是大唐缺銅,經常用不足陌的錢,官一貫就只有八百文。
八百文能買多少東西呢?
黃巢起義軍沒有圍宋州之前,宋州的米價是三百五十文左右一石,自黃巢圍宋州到現在,宋州的米價已經漲到五百文一石,并且還在持續上漲。
換句話說,一條人命,換不了兩石米。
一旁的伍長張忠正道:“先前一顆人頭可以換三匹絹,精銳士兵一顆頭能換十匹,現在只能換兩匹多一點。”
許叔常道:“能換兩匹多,還是因為宣武軍府庫充盈,換了其他軍鎮,一顆人頭不一定能換一匹。”
伙長陳志道:“一貫就一貫吧,關鍵是能不能發下來。”
許叔常道:“已經登記造冊,怎能不發?弟兄們放心,穆節帥就是抄了自己家,也得把弟兄們的賞賜發下來。”
許叔常這話,差不多和不發賞賜就兵變一個意思了。
陳志嘿嘿一笑,道:“有隊頭這話,弟兄們就放心了。”
許叔常沒再理陳志,轉對李安道:“二郎也放心,你射死那幾人也不白射,我會給你報特別功,該賞的,絕不會少。”
李安道:“多謝隊頭。”
“客氣什么,念在和你阿爺的情分,我也應該好好照顧你。”許叔常拍拍李安的肩膀,壓低聲音,繼續道:“我去核功的時候,楊指揮使對你似乎有些興趣,你需做好準備。”
“做什么準備?”李安隨口問道。
許叔常正欲說話,忽聽到一陣腳步聲。
李安幾人轉頭望去,看到楊彥洪帶著人正朝這邊走來。
李安等人連忙起身。
楊彥洪徑直走到李安跟前,問李安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安看了一眼許叔常,才回楊彥洪道:“小人李安。”
楊彥洪神色一變,厲聲道:“你的隊頭是這么教你報名字的?”
李安愣了愣,抬頭挺胸,高聲回道:“大唐宣武軍左廂第三都前營甲隊后伙左伍,李安!”
楊彥洪神色和緩下來,再問:“哪里人?”
李安道:“汴州陳留人!”
楊彥洪道:“年齡。”
李安道:“十六歲!”
一旁的許叔常接話道:“李二郎祖上三代,都是宣武軍,他阿爺李允曾和小人同在一隊,之前討伐龐勛之亂時,李允受傷落下殘疾,不宜再當兵,便換了李二郎來。”
楊彥洪點點頭,笑道:“如此看來,也是滿門忠烈。剛才本將軍看你箭術高超,勇力超群,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后你就留在本將軍身邊做我的親兵吧。你去準備準備,明日便來找本將軍報到。”
楊彥洪說罷,也不問李安的意見,轉身離開。
李安望著楊彥洪的背影,陷入沉思。
楊彥洪這個人,李安是知道的。
歷史上,因為李克用輕視當了宣武軍節度使的朱溫,朱溫便和其手下楊彥洪謀劃,準備在上源驛伏殺李克用,但沒想到李克用跑了,朱溫卻錯殺了楊彥洪。
事后,李克用問罪,朱溫把鍋全甩給楊彥洪。
歷史上沒有記載朱溫“錯殺”楊彥洪是不是故意的,但是朱溫有故意的理由。
因為朱溫是以亂軍降將入主宣武軍節度使,而楊彥洪則是原宣武軍的“老人”,楊彥洪不死,朱溫很難徹底掌握宣武軍。
現在,楊彥洪也是同樣的境地。
之前,楊彥洪鼓舞士氣,說“穆節帥已向諸道求援”,楊彥洪所說的穆節帥,便是宣武軍節度使穆仁裕。
宣武軍和其他藩鎮有些區別,李安將其總結為“忠于唐廷的半獨立藩鎮”。
宣武軍不像河朔三鎮那樣,對唐廷愛搭不理,他現在還是忠于唐廷的,節度使都是唐廷任命。
但同時,他又有半獨立的屬性,因為宣武軍的中底層士兵,多半都是像李安這樣,子承父業,軍士們彼此間結成姻親,勾結串聯,已經形成一個巨大的利益團體。
朝廷派來的節度使,和宣武軍的中低層士兵,并不完全同心同德。
說直白點,就是節度使穆仁裕和宣武軍“老人”楊彥洪不對付。
李安現在要是做了楊彥洪的親兵,就相當于和穆仁裕站在對立面。
想到此處,李安明白了許叔常為什么讓他準備準備。
但是,他能準備什么呢?
他有選擇嗎?
許叔常以為李安只是個單純的小年輕,笑道:“做了楊指揮使的親兵,是好事,打仗的時候,就不用沖在最前面。”
伙長陳志道:“我看穆節帥大有徹底掌控宣武軍的意圖,他和楊指揮使之間,早晚要發生沖突。”
伍長張忠正道:“穆節帥只不過一文人,于行軍打仗毫無所知,真斗起來,他哪里是楊指揮使的對手。”
陳志道:“爭權奪位,不只是靠打仗定輸贏!”
李安聽到這里,突然心念一轉。
很多人都覺得,以文抑武,是從宋開始的,但其實唐末的唐廷就開始嘗試用這一招解決藩鎮問題。
而且,初唐和中唐,還是文武一體,安史之亂后,唐朝便逐漸有了文臣武將的區別。
比如現在的宣武軍,唐廷就在嘗試用文人做節度使,以文抑武。
但是,在大亂之時以文抑武,所導致的問題明顯比大宋更嚴重。
李安沉思之時,許叔常打斷了陳志和張忠正的爭辯,幽幽道:“這些都是后話,當務之急,是如何解除宋州之困,黃巢亂軍勢大,如果其他諸道再不來救援,我們該如何守城。”
許叔常說罷,兀自想了會兒,毫無頭緒,又轉對李安道:“無論做誰的兵,只要保境安民,就是好兵。”
李安道:“是。”
許叔常道:“今晚不到你輪值,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去楊指揮使處報到。”
李安道:“我想和阿兄們坐會兒。”
許叔常一怔,點點頭,拍著李安的肩膀,感慨的笑道:“好小子!”
張忠正和陳志聽到李安的話,也都看向李安。
李安對上他們的眼神,相視而笑。
陳志道:“二郎今日勇猛無敵,他日必定飛黃騰達,名留青史。”
李安笑道:“有可能。”
李安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疑惑起來。
他覺得,按照原主這身勇力,在這亂世中應該留名才對,不過他對晚唐五代史還算熟悉,卻完全沒有聽過李安這個名字。
他思忖片刻,覺得有兩個可能的原因。
第一個可能原因,那就是原主死早了,沒熬到出名。
第二個可能原因,原主改名了。
第一個原因,沒什么好進一步分析的,至于第二原因,李安綜合了宣武軍世家、汴州陳留人、李姓、年齡等信息,覺得原主最可能是后梁的勇將李思安。
李思安是朱溫給的名字,之前很可能就叫李安。
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
不過,李安希望他的推測是正確的,因為這代表他就算按照原歷史走,也可以再活好幾年。
李安兀自想了會兒,繼續和戰友們閑聊扯淡。
一夜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