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語的成長和結構
- (丹麥)奧托·葉斯柏森
- 3215字
- 2024-08-19 17:43:50
三、記述視角:史實與詮釋
階段劃分本質上受記述視角影響,為作者研究興趣、研究問題和研究方法所左右。例如,《劍橋英語史》(1992—2001,六卷本)第三卷的標題為1476—1776,即將這一階段劃分為通常所說的“早期現代英語”。這兩個時間節點說明,編者認為1476年威廉·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 c. 1422—c. 1491)將印刷技術引入英國這一事件對英語的變化和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而1776年北美洲十三個英屬殖民地宣告自大不列顛王國獨立這一事件則在概念上標志著英語跨越島嶼從此成為一門國際化語言。該階段劃分與六卷本中有兩卷之重(第五卷、第六卷)用來討論新英語變體脈絡一致,都反映了編者的研究問題是“作為世界語的英語”。
換言之,英語史是作者從選定的視角對英語的不同階段進行的研究。所有史實都以作者持有的理論、作者個人對該領域的視野為介導,正如羅伯特·H. 羅賓斯(Robins, 1967: 3)所說,“不帶偏見的歷史是不存 在的”。
《英語的成長和結構》的記述視角為“語言進化論”理論。葉斯柏森在考察英語以及其他語言歷史的過程中發現,語言所處的階段越早,其形式就越不規則。他在《語言進化論:特別著重英語》一書中,首次明確提出了“語言進化論”,認為英語語法形態變化的簡化是進步而非衰敗,聲稱分析語是語言發展的高級階段。雖然世界上沒有任何語言已達至臻完美,即“不存在不規則性和含糊不明,同樣的事物總是用同樣的方式表達”(Jespersen, 1894: 365),但是他認為,較之于大多數語言,英語和漢語已經向完美更進一步。
對葉斯柏森而言,人類語言的演進代表著“明智的自然選擇,通過這個過程,沒有價值的創新會很快消失,唯適者生存,他們使人類語言更加靈活多樣,但對說話人而言卻更加簡單方便。”(Jespersen, 1938: 209)。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葉斯柏森采用了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 1809—1882)和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 1820—1903)進化論中的用詞“自然選擇”“適者生存”,但在葉斯柏森的體系中,“進化”是功用性概念,意為“效用上的進步”,進步的終極目標是“用最小的功力達到最大的語言效果”(Jespersen, 1941: 5—7)。
以上視角決定葉斯柏森如何描述和闡釋史實。雖然本書是一部英語語言史學專著,但葉斯柏森對古英語、中古英語和現代英語在時間和篇幅上的分配顯然不是均等的,進化的最新階段即現代英語才是其考察重點,而英語早期階段只有對現代英語的主要特征提供解釋或者形成對照時才會討論。從這個意義上看,本書“略古重今”的英語史亦可稱為“英語進 化史”。這也解釋了框架中看似有些不合時宜的一章“莎士比亞和詩歌語言”:他要用這位集大成者來說明英語的簡化傾向并沒有給詩歌帶來所謂的毀滅性的影響。
本書Growth and Structure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的中譯名主要有兩個:《英語的發展和結構》(例如:任紹曾8、何勇等9、錢軍10、曲長亮11)和《英語的成長和結構》(例如:岑麒祥12、廖序東13、馮志偉14、劉小俠15,農熙16、錢軍17)。中譯本將書名中的growth譯為“成長”,認為該詞能恰當地反映出作者的記述視角。原因如下:
其一,語言的“成長”可追溯至19世紀下半葉達爾文(Darwin,1859: 129)用來概念化其進化論的隱喻—“生命之樹”(the tree of life)。受進化論啟發,比較語文學家奧古斯特·施萊歇(August Schleicher,1821—1868)將語言視為像植物一樣有生命和發展過程的有機體,認為語言也要經歷“成長”“衰敗”“死亡”。施萊歇在代表作《印歐日耳曼諸語比較語法綱要》(Schleicher,1861—1862;英譯本1874—1877)中把語言的生命(vom leben der sprache/life of language)分為兩個階段:1. 史前期—成長(entwickelung/growth);2. 有史期—衰敗(verfall/decay)18。由于將語言視為鮮活的有機體,施萊歇被稱為自然主義學派的創始人,“growth”(成長),“decay”(衰敗),“corruption”(腐爛),“regression”(退化),“degeneration”(衰退)等是該學派的語言概念,其影響在19世紀70年代達到了頂峰。
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初,“生命”“成長”仍常出現在關于語言發展的著作名稱里,但需要注意的是,其只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啟發性隱喻,而不像在施萊歇理論中那樣還是一個本體論層面的斷言。例如:美國語文學家威廉·德懷特·惠特尼(William Dwight Whitney,1827—1894)于1875年出版的著作《語言的生命與成長》(The Life and Growth of Language);德國比較語文學家菲利普·魏格納(Philipp Wegener,1848—1916)于1885年出版的著作《關于語言生命基本問題的研究》(Untersuchungen über die Grundfragen des Sprachlebens);法國語文學家阿爾塞納·達梅斯特(Arsène Darmesteter,1846—1888)于1888年出版的著作《在詞的意義中研究詞的生命》(La vie des mots étudiée dans leurs significations);英國詞典編纂者和語文學家亨利·塞西爾·懷爾德(Henry Cecil Wyld,1870—1945)于1907年出版的著作《英語的成長:我們 語言的現狀及其發展簡述》(The Growth of English:An Elementary Account of the Present Form of Our Language, and Its Development);而在懷爾德于1906年出版的另一本著作《關于母語的歷史研究:語文學方法導論》(The Historical Study of the Mother Tongue:An Introduction to Philological Method)中,“growth”(成長)、“life history of many languages”(很多語言的生命史)、“the conditions under which it lives and grows”(其生存和成長的條件)、“life history of the language itself”(語言本身的生命史)等表述貫穿始終;葉斯柏森在1924年出版的《語法哲學》中談論“life of language”(語言的生命),認為語言的生命在于形式和意義的相互作用,“語法學家必須始終牢記形式和意義,因為在語言的生命中語音和語義、形式和功能是不能分隔的。討論一方面而忽視另一方面,從而完全忽略了語音和語義經常的相互作用,這對語言科學已造成了損害”(Jespersen,1924: 20)。正如任紹曾(2021)19指出:“葉氏所用的life顯然是比喻性的,實際是指語言的實質”。
由此可見,“生命之樹”這一隱喻于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在語言學領域的廣泛應用,是達爾文進化生物學對其他學科產生重大影響的時代痕跡。
其二,葉斯柏森明確反對施萊歇自然主義學派的觀點,其于1891發表的博士論文《英語的格的研究》(Studier over Engelske Kasus, med en Indledning: Fremskridt I Sproget)和于1894年出版的該論文的英語擴充版《語言進化論:特別著重英語》將施萊歇作為對立面進行駁斥,可以說,正是在與其論辯的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語言進化論。與施萊歇完全相反,葉斯柏森認為語言發展的傾向是進步,而不是衰退。論辯時,采用同一套詞匯是有針對性駁斥的需求。葉斯柏森(1894)標題中的progress(進化)與施萊歇自然主義概念regression(退化)相對,而本書標題中的growth (成長)則與decay(衰敗)相對。
施萊歇的影響在19世紀70年代達到頂峰后開始消退。實際上,葉斯柏森的同代人普遍不再擁護施萊歇的語言階段衰退論,但他們對其只有零星批判,且語氣溫和。葉斯柏森認為當時施萊歇的影響猶在,“現在施萊歇仍然是每個比較語文學家的精神之父”(Jespersen,1894: 4)。他在本書的自序里寫道:“我力圖使文字通俗易懂,以期對語文學家有所裨益”(write at once popularly and so as to be of some profit to the expert philologist),我認為這里expert philologist指的正是施萊歇一脈的歷史比較語文學家,即施萊歇的追隨者是他要說服的目標受眾。
在葉斯柏森之前,拉斯姆斯·拉斯克(Rasmus Rask,1787—1832)、約翰·尼古拉·馬德維格(Johan Nicolai Madvig,1804—1886)、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1785—1863)、約翰·弗里德里希·克勞特(Johann Friedrich Kr?uter,1846—1888)、埃薩亞斯·泰格納(Esaias Tegnér,1782—1846)等都肯定了現代分析性語言的優點,但他們的評論也是零星的、非系統性的。葉斯柏森(1894)要再往前走一步,旗幟鮮明地提出“形式越簡短,越好”,并以英語史為例系統性地闡述現代歐洲語言的分析性結構遠非缺點,恰恰相反,“分析性結構,毫無疑問地,使現代語言優于早期語言”(Jespersen,1894: 14)。而本書正是建立在葉斯柏森(1894)的基礎之上。
其三,“成長”呼應了第九章“語法”結尾處的比喻:語言之草。
……那些謹遵語法規則卻對其歷史、起源和發展過程一無所知的教師,往往最容易認為“若再多說,就是出于那惡者”,而那些耐心地學習語言史并俯身傾聽語言之草在當今時代如何成長的人(he who has patiently studied the history of the past and trained himself to hear the linguistic grass grow in the present age),會從人類語言中看到一個明智的自然選擇過程。通過這個過程,沒有價值的創新會很快消失,唯適者存;他們使人類語言更加靈活多樣,但對說話人而言卻更加簡單、方便。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這一過程會隨著邁進20世紀戛然而止──希望權利越來越大的老師們,不要把有益的變化消滅在萌芽狀態(let us hope that in the future the more and more almighty schoolmaster may not nip too many beneficial changes in the b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