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語的成長和結構
- (丹麥)奧托·葉斯柏森
- 9695字
- 2024-08-19 17:43:51
第一章 概覽
1. 本書致力于描述英語的主要特征,解釋這些特征如何形成,說明其之于英語結構的深遠意義。英語的早期階段——盡管其研究耐人尋味——只在下述情況中才會涉及:為現代英語的主要特征提供直接解釋,或與之形成對照。屆時英語史和英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將被關聯起來,以說明其對彼此的相互影響,揭示語言與民族性格的關系。后者概念復雜,難以科學對待,易導致結論倉促草率。然而認識到這一點應該使我們謹慎前行,而非對既有趣又有意義的問題望而卻步。我的計劃是:首先,對當代英語進行簡要描述,以展現它在一位外國人眼中的印象——這位外國人致力于英語研究多年,卻深感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擺脫外國人視角,也無法像本族語者那樣看待英語;然后,在后續各章深入英語的歷史,描述其原始形態,查明其受到的各種外來影響,講述其內在成長之路。
2. 當然,語言的特征是無法用公式來總結的。如同人,語言復雜多面,其完整本質非某個簡單的表達式所能概括。然而,每當我想到英語,或將其與其他語言做比較時,就會有一個詞不斷地浮現在腦海中——“陽剛的”:在我看來英語具有積極的、鮮明的陽剛之氣,它是成年男子的語言,鮮有孩童的稚嫩,少見女子的嬌柔。這種印象的產生和確定源自眾多要素的相互協調,包括語音、語法、詞匯要素,也包括語言經歷的曲折流變——有的已知,有的未知。人們論及英語時,常常會想到其獨特的書寫方式。正如英國女性的筆跡在其他國家看來一定是出自男人之手,同樣地,英語比我所知的任何其他語言都更具男子漢氣概。
3. 我要首先提及的是語音系統。英語的輔音界限分明,清音與濁音整齊對稱,其發音具有一貫的清晰性、準確性。那些充斥丹麥語的含混不清的輔音(例如hade[憎恨]、hage[下巴]、livlig[活躍的]中的輔音)——含混到難以分辨聽到的是輔音還是元音音渡(vowel-glide),它一個也沒有。與之相似的大概只有后面不跟元音時的r,但遠未達到相提并論的程度——(在英格蘭南部)其發音要么是明確的元音(如在here[這里]一詞中),要么完全不發音(如在hart[雄鹿]一詞中)。英語的每個輔音都分類明確,t就是t,k就是k,無他。與其他語言相比,其輔音受周圍元音影響而發生改變的情況甚少,因此不存在輔音顎音化,即賦予了俄語等語言起伏婉轉之美的現象。其元音也同樣相對獨立于周圍環境,在這一點上,現代英語與古英語已相去甚遠,語音結構變得愈發明確、清晰,雖然大多數長元音的雙元音化(例如ale[啤酒]、whole[全部的]、eel[鰻]、who[誰]的發音分別為eil,houl,ijl,huw)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對其整齊劃一的印象。
4. 以上特征普通人憑直覺即可感知一二,但其全貌也許只有諳熟語音學研究之士才能充分領略;此外還有一些特征,其重要性只要聽力正常便覺彰明較著。
5. 為論證后者,我隨機選取了夏威夷語中的一句話以供對比:“I kona hiki ana aku ilaila ua hookipa ia mai la oia me ke aloha pumehana loa.”(他在那里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夏威夷語就是按照這種方式進行表達的,沒有一個單詞以輔音結尾,也沒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輔音構成的音叢。這樣一門語言,聽起來歡快悅耳,富有節奏感和和諧性,但相信沒人會否認,它給人的總體印象是充滿了孩子氣和女人氣。你不會期待講這種語言的人會充滿活力和干勁,這種語言似乎只適用于陽光地帶的居民——那里土地富饒,無需勞作便已應有盡有,因此生活里沒有與天斗、與人斗的痛苦掙扎。意大利語、西班牙語一定程度上也含有相同的語音結構。而我們北歐的語言是多么迥異!英語不乏兩個及兩個以上輔音結尾的單詞——我指的當然是發音不是拼寫——age(年齡),hence(因此),wealth(財富),tent(帳篷),tempt(誘惑),tempts(誘惑),months(月),helped(幫助),feasts(盛宴),等等,因此要求并預設說話人用力發音。毫無疑問,此類輔音叢的存在并不會使英語變美;但其數量也沒有大到使英語變得粗糲、刺耳。15世紀時期,monthes(月)、helped(幫助)等詞中的e不再發音,這使輔音叢的數目迅速增加,而接下來的幾個世紀,則減少了night(夜)、thought(主意)中-ght(與德語ch類似的“后開”[back-open]輔音,在蘇格蘭語中依然能聽到)和know(知道)、gnaw(啃)中的kn-,gn-等音叢。值得注意的還有,alms(施舍物)、folk(大眾)等詞中的l,hard(艱難)、court(法庭)等詞中的r不再發音,comb(梳子)等詞的詞末輔音叢-mb被簡化(但timber[木材]一詞中的b音被保留了下來),與之完全平行的strong(強壯的)等詞的詞末輔音叢-ng也被簡化,現在元音后只能聽到一個輔音,這個輔音兼具n和g的部分特性,但又不與任何一個完全相同,而從前元音后真實發音的g則在stronger(更強)一詞中保留了下來。
6. 丁尼生的《洛克斯利田莊》(Locksley Hall)的前10節,計300個音節,其中以兩個輔音結尾的詞33個,以三個輔音結尾的兩個,這個數目顯然不算多,特別是從音叢的性質來看他們幾乎都屬于最簡單的類型(-dz:comrades[同志],Pleiads[七明星];-mz:gleams[發光],comes[來];-nz:robin’s[知更鳥的],man’s[人的],turns[翻轉];-ns: distance[距離],science[科學];-ks: overlooks[忽略];-ts: gets[得到],thoughts[心思];-kts: tracts[束],cataracts[大瀑布]; -zd:reposed[休息],closed[關閉];-st: rest[休息],West[西方],breast[胸脯],crest[頂峰];-?t:burnish’d[锃亮的];-nd:sound[聲音],around[周圍],moorland[高沼地],behind[背后],land[大地];-nt:want[希望],casement[窗戶],went[去],present[禮物];-ld:old[古老],world[世界];-lt:result[結果];-lf:himself[他自己];-pt:dipt[沉浸])。因此,我們可以說英語在語音上有陽剛之氣,卻無粗蠻之力。其重音系統也呈現出相同的趨勢,具體見下文(26—28小節)。
7. 意大利人有句諺語可謂一語破的:“言語是女人的,行動是男人的。”(Le parole son femmine e i fatti son maschi.)如果說簡明扼要是典型的男性風格,在女性中不常見,那么英語就比大多數語言更加具有男性氣質。這一點表現在很多方面。語法上,它擺脫了大量古英語及同源語中存在的冗余現象,將詞尾縮減到最短的形式,甚至常常將詞尾整個去掉。例如,“住在那里的野生動物們”用德語表述是“alle diejenigen wilden tiere, die dort leben”——復數概念被通過每一個詞分別表達(當然副詞除外);用英語表述是“all the wild animals that live there”——冠詞、形容詞、關系代詞都不接受復數標記,那些使大多數德語句子聽起來帶著拖腔的非重讀的-e和-en詞尾都被去掉了,但意義表達卻異常清晰。
8. 詩行中所押的韻音局限于末尾音節上(如bet[打賭],set[設置];laid[安放],shade[背陰]),稱為男韻;與之相對,所押的韻音落在一強一弱兩個音節上(如better[更好的],setter[制定者];lady[女士],shady[陰涼的]),則稱為女韻。這種稱謂起源于法國,本意并不是指韻律與性別之間存在相似之處,而只是指非重讀的詞尾-e是陰性詞標記的語法事實(如grande[大的])。但是,這個名稱也并非完全沒有象征意義——較之重讀音節后跟著非重讀詞尾的情況,以重讀音節結尾的詞確實更加強勁有力。與兩個音節的“thank you”(謝謝你)相比,“thanks”(謝謝)聽起來沒有那么柔和、客氣。毫無疑問,通過將眾多雙音節詞縮減為單音節詞,英語于優雅處有所失,但卻在力量處有所得。若不是因為有大量較長的外來語詞——尤其是拉丁語詞,英語應該已經處于接近漢語的單音節語言狀態了。當代最優秀的漢學家之一甲柏連孜(G. v. d. Gabelentz)曾說過,從路德(Luther)給傳教士提的建議“Geh rasch ’nauf, tu’s Maul auf, h?r bald auf.”(來吧,張開嘴說話!)中可以管窺古漢語單音節性的濃縮力。這番話會讓人想到很多英語句子。“先到先得”在英語中的表述“First come,first served”聽起來比法語的“premier venu, premier moulu”或“le premier venu engrène”,德語的“Wer zuerst kommt, mahlt zuerst”,尤其是比丹麥語的“den der kommer f?rst til m?lle, f?r f?rst malet”強勁有力得多。再比較以下句子:“no cure, no pay”(無效果,無報酬),“haste makes waste, and waste makes want”(猝則費,費則匱),“live and learn”(不經一事,不長一智),“Love no man: trust no man: speak ill of no man to his face; nor well of any man behind his back”(不要愛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當面說別人壞話,也不要背后說別人好話——本·瓊森[Ben Jonson]),“to meet, to know, to love, and then to part”(相遇,相知,相愛,相離——柯爾律治[Coleridge]),“Then none were for the party; Then all were for the state; Then the great man help’d the poor, And the poor man loved the great”(那時無人為黨,那時全民為國,那時偉人幫扶窮人,窮人愛戴偉人——麥考利[Macaulay])。
9. 但有一點需要注意——以上所舉各例也說明了這一點——并非所有單音節詞搭配在一起都會產生有力的效果,因為許多常用的短詞不承載任何重音,他們聽起來跟前綴和后綴幾乎無異。取自當代小說的下面這句話就沒有任何特別有力之處:“It was as if one had met part of one’s self one had lost for a long time”(就好像與遺失了很久的那部分自己重逢了)。事實上當這句話被大聲讀出來時,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其全部由單音節詞構成。這樣的句子在白話散文里隨處可見,即便在詩歌里,其出現頻率也高于大多數語言,例如:
And there a while it bode; and if a man
Could touch or see it, he was heal’d at once,
By faith, of all his ills.
在那里它等待著;
如果有人能摸到或看到它,
他身上所有的疾病
會被信仰即刻治愈。
——丁尼生,《圣杯》(The Holy Grail)
但是英語因小連接詞眾多而導致的弊端在一定程度上從以下特點上得到了彌補:很多其他語言必須使用定冠詞的情況,英語卻不用,例如,“Merry Old England”(歡樂英格蘭),“Heaven and Earth”(天與地),“life is short”(人生苦短),“dinner is ready”(飯好了),“school is over”(放學了),“I saw him at church”(我在教堂看見他了)。該特點將英語從若干短小的“虛詞”——它們累積在一起,一定會使語言風格變得無力、啰唆——中解脫出來。
10. 英語的高效簡潔也體現在大量方便實用的省略句上。例如:“While fighting in Germany he was taken prisoner.”(= while he was fighting…)(在德國戰斗時,他被敵軍俘虜了。);“He would not answer when spoken to.”(和他說話,他理都不理的。);“To be left till called for.”(留存待領。);“Once at home, he forgot his fears.”(一回到家,他就忘記了恐懼。);“We had no idea what to do.”(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辦。);“Did they run? Yes, I made them.”(= … made them run.)(他們跑了嗎?是的,是我趕跑的。);“Shall you play tennis today? Yes, we are going to. I should like to, but I can’t.”(你今天去打網球嗎?是的,打算去。我想去,但去不了。);“Dinner over, he left the house.”(飯畢,他出門了。)這些表達方式讓人想到電報縮略語,它們是縮略詞在句法層面上的對應體,其出現頻率不亞于下述縮略詞:用cab代表cabriolet(篷式汽車),bus代表 omnibus(公共汽車),photo代表 photograph(照片),phone代表telephone(電話)等,其例不勝枚舉。
11. 上述特點與表達的節制分不開。英國人非必要不會多用一個詞或音節,他們不愿贅述。在表達認同或崇拜之情時,他們不喜歡用強烈或夸張的詞語,“that isn’t half bad”(還不錯)或“she is rather good-looking”(她還挺好看的)通常就是你能從他們口中得到的最高贊美了——其傳遞的溫暖足以讓法國人脫口說出“charmant”(迷人)、“ravissante”(極美)或“adorable”(可愛)。德語中的kolossal(龐大的)或fabelhaft(絕妙的)通常能被英國人準確地譯成great(巨大的)或biggish(較大的),但法國人用副詞extrêmement(極其地)或infiniment(無限地)的地方,英國人則只會說very(很)或rather(相當)或pretty(頗)。“Quelle horreur!”(太糟糕了!)換成英語便是“That’s rather a nuisance.”(那挺討厭的。)“Je suis ravi de vous voir.”(見到你不勝喜悅。)便是“Glad to see you.”(見到你很高興。)英國人不喜過度表現熱情或苦惱,語言隨之變得持重——當需要表達情感時,會覺得它太過嚴肅,甚至貧瘠。這個特點離奇地混合著值得稱道的一面——渴望實事求是,不夸大、不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和應受批判的一面——認為宣泄情感就是做作或者孩子氣、女人氣,害怕表現強烈的情緒會讓自己看起來荒謬可笑。這一特點無疑在男性中比在女性中更常見,因此應該可以算作表現英語陽剛之氣的特征之一。
12. 用大量強烈詞語表達喜好厭惡的人,往往也不吝動用另一種語言工具——語調的劇烈變化。他們的聲音會突然升至高音調,然后又突然降至低音調。過度使用情緒聲調重音是很多未開化民族的特征。在歐洲,其在意大利的使用率遠高于北歐。而在所有國家,女性使用率似乎都高于男性。據觀察,英國人說話時語調變化少于大多數民族,其音調上一個非常輕微的上升或下降,換做其他語言的話,將會是一個大得多的音程。“英國人說話的聲調極低”,泰納(H. Taine)在《英國札記》(Notes sur l’Angleterre)第66頁中寫道,“有次在意大利,我不小心迷了路。卻因此意識到我早已習慣了英語那溫和的語調。”就連英國的女士在這一點上都比很多國家的男士更加克制:
她的聲音像你們英國女士一樣低沉,
似乎不會提高半個音
去引人注意。
——伊麗莎白·勃朗寧(Elizabeth Browning)
《奧羅拉·李》(Aurora Leigh),第99頁1
13. 如果我們將注意力轉向英語語言的其他領域,會發現這種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值得注意的有,譬如,英語指小詞綴(diminutive)寥寥無幾,且鮮少用到。這與其他語言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意大利語的-ino(ragazzino[小男孩],fratellino[小兄弟],原為雙重指小詞綴),-ina(donnina[小婦人]),-etto(giovinetto[小姑娘]),-etta(oretta[小時]),-ello,-ella(asinello[小毛驢],storiella[小故事])等后綴;德語的-chen和-lein,尤其是南部德語的-le,-el,-erl;荷蘭語的-je,以及俄語、馬扎爾語、巴斯克語的很多后綴。這些后綴在非必要情況下頻繁出現,容易給說話人造成天真、幼稚、樂天,工作能力不強,生活隨性散漫的印象。與之相對,英語里含喜愛之意的指小后綴屈指可數。以-let為例,首先,它是個比較新的后綴,含有該后綴的詞鮮有超過百年歷史的;其次,它的流行主要歸功于博物學家,他們希望簡潔而準確地表示某些小器官(達爾文:budlet[小芽];托德[Todd]:bladelet[細小石葉];達納[Dana]:conelet[小球果];格雷[Gray]:bulblet[小鱗莖];以及leaflet[小葉]、fruitlet[小果]、featherlet[小羽毛],等等)——與其他語言作為“愛之蜜語”使用的指小后綴大相徑庭。后綴-kin和-ling(如princekin[幼君],princeling[小王子])不常使用,且通常含有輕蔑、嘲笑之意。當然還有-y,-ie(如Billy[比利],Dicky[迪克],auntie[嬸嬸],birdie[小鳥兒]等),他們與其他語言表達寵愛之意的后綴完全對應,但應用范圍僅限于幼兒園,成年人幾乎不用,除非他們是在和孩子講話。另外,這個詞綴蘇格蘭語比英語更常用。
14. 英語干脆利落的男性特質也體現在詞序上。詞與詞不像拉丁語或德語那樣玩捉迷藏——原本該放在一起,卻因一時奇想或嚴格的語法規則被遠遠地隔開。英語的助動詞挨著主動詞;否定詞緊鄰被否定的對象,通常即動詞(助動詞)。形容詞幾乎總是位于所修飾的名詞之前,唯一值得注意的例外是,當形容詞帶有修飾成分時,后者會將其移至名詞之后以使整個結構起到關系從句的作用:“a man every way prosperous and talented”(一個前途似錦、才華橫溢的人——丁尼生),“an interruption too brief and isolated to attract more notice”(一次短暫、突然到未引起什么注意的中斷——史蒂文森[Stevenson])。現代英語詞序的其他方面也展現了同樣的規律性。幾年前,我讓學生統計了不同語言的詞序特點。在此僅列出一種詞序——主語位于動詞前,繼而動詞位于賓語前(如“I saw him”[我看到他了],試對比“Him I saw, but not her”[我看到的是他而不是她]或“Whom did you see?”[你看到的是誰?])——在幾位現代作家的作品中所占的百分例:
雪萊(Shelley),散文89,詩歌85。
拜倫(Byron),散文93,詩歌81。
麥考利,散文82。
卡萊爾(Carlyle),散文87。
丁尼生,詩歌88。
狄更斯(Dickens),散文91。
斯溫伯恩(Swinburne),詩歌83。
皮內羅(Pinero),散文97。
與之相比,相同詞序在丹麥散文家雅各布森(J. P. Jacobsen)作品中占82,在丹麥詩人德拉克曼(Drachmann)作品中占61,在歌德(Goethe)的詩歌作品中占30,在德國現代散文家托福特(Tovote)的作品中占31,在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作品中占66,在加布里埃萊·鄧南遮(Gabriele d’Annunzio)的作品中占49。但是并非所有英語作品都遵循這一規律——該詞序在《貝奧武甫》(Beowulf)中僅占16,在阿爾弗雷德國王的散文中占40。當然,這次統計調查涵蓋的作品數量不夠多,調查結果并非完全可靠2,即便如此,有一點仍無可爭辯:與大多數甚至所有同源語言相比,英語的詞序更加規律、穩定,但卻不像漢語那樣僵化固定,后者中該詞序所占比例達(或者非常接近)100。當需要表示強調時,英語依然可以將句子成分的常見順序顛倒過來,盡管其出現頻率沒有德語和斯堪的納維亞各語中那么高——大多數情況下,尤其是大量日常用語中,后者所做的強調并不必要:“d?r har jeg ikke v?ret”(〈丹〉那里我沒去過),“dort bin ich nicht gewesen”(〈德〉那里我沒去過),對比英語的“I haven’t been there”(我沒去過那里);“det kan jeg ikke”(〈丹〉那么做我不能),“das kann ich nicht”(〈德〉那么做我不能),對比英語的“I can’t do that”(我不能那么做)。在常見短語“det veed jeg ikke”(〈丹〉那件事我不知道)和“das wei? ich nicht”(〈德〉那件事我不知道)中,det(那個)或das(那個)常被讀得過重,而英國人則認為此處完全不必說明賓語:“I don’t know”(我不知道)。還需留意的是,英語大多數引導性副詞之后的詞序是主語加動詞:“now he comes”(現在他來了);“there she goes”(她去了那兒),而德語和丹麥語則用倒裝詞序:“jetzt kommt er”(〈德〉現在來了他),“da geht sie”(〈德〉那兒去了她);“nu kommer han”(〈丹〉現在來了他),“d?r g?r hun”(〈丹〉那去了她),幾個世紀前,英語也是如此:“now comes he”(現在來了他),“there goes she”(那去了她)。由此可見,規律性和連貫性是現代英語的標志。
15. 沒有一門語言方方面面都符合邏輯,因此不要期望永遠嚴格地依據邏輯原理使用語言。老一代語法學家常犯的錯誤是,每當某語言的實際語法與抽象邏輯規則不符,就將問題歸咎于語言,欲修正之。但是我們可以在不犯這個錯誤的前提下,對不同的語言進行比較,以邏輯標準對其進行判斷——這方面,我認為除了被說成是純邏輯與應用邏輯的漢語以外,文明世界的任何語言都無法與英語媲美。讓我們來看一下時態的用法。較之構成方法相似的丹麥語時態——就更不必提德語時態了,英語過去時he saw和復合完成時he has seen之間具有穩定性差異,因此,德國人說英語時最常犯的錯誤是將兩者混淆(該用“Have you been in [or to] Berlin?”[你待過或者去過柏林嗎?]的時候用了“Were you in Berlin?”[當時你在柏林嗎?],該用“was defeated”[被擊敗了]的時候用了“In 1815 Napoleon has been defeated at Waterloo”[1815年,拿破侖在滑鐵盧已被擊敗])。后來出現的延伸(expanded)時(或稱“進行”時)為“I write”(我寫)和“I am writing”(我正在寫),“I wrote”(我寫了)和“I was writing”(我當時正在寫)提供了非常準確的、具有邏輯價值的區分。法語確指過去時(j’écrivis[我寫了])和未完成過去時(j’écrivais[我當時在寫])之間的差別與其有相似之處,但一方面,確指過去時正在消失,或者說在口語中已經消失,至少在巴黎和法國北部已被j’ai écrit(我已經寫了)代替,由此“我寫了”和“我已經寫了”之間的區分被丟棄;另一方面,法語里該區分只適用于過去時,而英語里則適用于所有時態。其次,英語所做的區分優于斯拉夫諸語中的相似區分,因為相同的構成法(am -ing)使其在所有動詞和所有時態中保持一致,而斯拉夫諸語采用的介詞和派生詞綴系統十分復雜,幾乎到了每個或每組動詞需要單獨學習的地步。
16. 當我們贊揚英語富有邏輯時,一定不要忽略以下事實:在大多數事實邏輯或外部世界邏輯與語法邏輯發生沖突的情況里,英語已擺脫了陳腐的教條——大多數語言中,它或者使后者成了前者的犧牲品,或者使人羞于說出或寫出不是“完全合乎語法的”句子。這種現象在“數”上尤其明顯。family(家人)和clergy(圣職人員),從語法上講是單數,但實際上表示復數。大多數語言將這樣的詞僅做單數對待;但英語里,如果整體概念至關重要,那么動詞取單數,代詞用it(它);如果復數概念占主導地位,那么動詞取復數,代詞用they(他們)。顯然,這樣的選擇自由具有極大的優越性。由此產生以下句子:“As the clergy are or are not what they ought to be, so are the rest of the nation”(你走到哪里都會發現牧師有恪盡職守或不恪盡職守的,全國其他地方的情況也都一樣——簡·奧斯汀[Jane Austen]),或“the whole race of man (sing.) proclaim it lawful to drink wine”(以全人類[單數]的名義宣布飲酒合法——德·昆西[De Quincey]),或“the club all know that he is a disappointed man”(全俱樂部都知道他很失望——同上)。在“there are no end of people here that I don’t know”(在座的很多我都不認識——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中no end(許多)取了復數動詞因為其意與“many”(很多)相同。當雪萊在一封信中寫到,“the Quarterly are going to review me”(《季刊》將對我做點評)時,他是將《(評論)季刊》看成全體作家。相反地,英語在通過語法表達由若干部分構成的整體方面擁有無可比擬的自由,可以說“I do not think I ever spent a more delightful three weeks”(這是我度過的最愉快的三周——達爾文),“for a quiet twenty minutes”(安靜的二十分鐘),“another United States”(另一個美國),對比“a fortnight”(兩周)(源自a fourteen-night[十四夜]);“three years is but short”(三年苦短——莎士比亞[Shakespeare]),“sixpence was offered him”(給了他六便士——達爾文),“ten minutes is heaps of time”(十分鐘還是很充裕的——本森[E. F. Benson]),如此等等。
17. 還有很多現象也表明英語已擺脫了教條之風:它允許“he was taken no notice of”(他沒有受到關注)這樣的被動結構;副詞或介詞短語可以作為定語使用,如“his then residence”(他當時的住所),“an almost reconciliation”(勉強達成的和解——薩克雷[Thackeray]),“men invite their out-College friends”(男生邀請校外的朋友——斯特德曼[Steadman]),“smoking his before-breakfast pipe”(抽袋餐前煙——柯南·道爾[Conan Doyle]),“in his threadbare, out-at-elbow shooting-jacket”(穿著件破破爛爛、掣襟露肘的狩獵夾克——杜莫里哀[G. du Maurier]);甚至整個短語或句子都可以轉換成某種形容詞,如“with a quite at home kind of air”(有種頗為舒適的氛圍——史沫特萊[Smedley]),“in the pretty diamond-cut-diamond scene between Pallas and Ulysses”(頗有幾分帕拉斯和尤利西斯之間勢均力敵的場面——羅斯金[Ruskin]),“a little man with a puffy Say-nothing-to-me-or-I’ll-contradict-you sort of countenance”(有個小個子男子,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臉上滿是“別和我啰唆”的不耐煩神情,似乎隨時準備同人抬杠——狄更斯),“with an I-turn-the-crank-of-the-Universe air”(帶著一副“是我轉動了整個宇宙”的神情——洛厄爾[Lowell]),“Rose is simply self-willed; a ‘she will’ or ‘she won’t’ sort of little person”(羅絲特別固執己見,對于這個小人兒來說凡事只有“她愿意”和“她不愿意”之分——梅瑞狄斯[Meredith])。雖然這樣的合成詞只出現在幽默詼諧的語言風格里,但是他們展現了英語的多種可能性,一些構成相似的短語已完全被英語接受,例如,“a would-be artist”(準藝術家),“a stay-at-home man”(居家男人),“a turn-up collar”(立領)。這類詞——其數量可以輕易地大量增加——在法語這樣的語言里是難以想象的,因為任何與語法學家制定的規則相左的事物都將受到譴責。法語就像路易十四的法式園林,生硬刻板;而英語則像英式花園,沒有任何刻意的設計規劃,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走動,而不用害怕受到嚴厲的管理員的懲罰。若不是英國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推崇個體自由,若不是人人都享有為未來開創道路的自由,英語將不會是今天的樣子。
18. 詞匯方面也反映了這一點。盡管幾位名高望眾的作家曾為之努力,但是英語從未像法國或意大利那樣遭受學院3設立之罹——學院的一大任務是制定詞匯規范,任何詞,只要未被詞典收錄,就被認為沒有文學價值,不值得辨別。在英國,一直以來每位作家都有選擇用詞的自由,不管他們是來自日常詞庫、本族語方言、早期作家,還是來自其他語言——死語言也好,活語言也罷。因此,各英國詞典收錄的詞匯高于任何其他國家的詞典,他們呈現出來自世界各地的詞匯構成的多彩圖畫。目前,兩性在語言方面具有以下特點:女性涉及詞匯的領域有限,但對這些詞的使用準確嫻熟,因此總是流暢自然,無須停頓;男性的詞匯量大,且總是希望準確地選擇出恰如其分的詞表達思想,因此常躊躇有余,流利不足。有數據表明,口吃者中男性遠多于女性。外語老師常常驚訝于女生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能把一門外語學到可以自如地表達自我,而那時大多數男生只能磕磕巴巴地說幾個詞,但是如果讓他們翻譯一篇有難度的文章,不管是將外語翻成母語,還是將母語翻成外語,男生的表現則通常比女生出色。他們在母語習得的過程中也呈現出同樣的差異,盡管可能沒有這么明顯。以上斷言可以從每個語言專業學生都能觀察到的事實中得到了證實:女性作家的小說比男性作家的小說要容易讀得多,難詞要少得多。所有這些似乎都可以證明我們可以將英語詞匯的豐富繁多歸因于在很多領域中已經領略過的英語民族的陽剛氣概。
19. 綜上所述,英語是一門有條理、有活力、高效而持重的語言,不求精致、優雅,但求邏輯一致,反對任何用警察條例般嚴格的語法或詞匯規則窄化生活的企圖。語言如是,民族亦如是。
因為文字也宛若大自然,
對內里的靈魂半遮半露。
——丁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