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魯迅為拯救民族衰亡,啟蒙國民“自覺”,論及“立人”時曰:“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1強調接納世界之新近思潮,繼承傳統之有益血脈,兩者聚合一體,“別立新宗”,方可使“沙聚之邦”的古國,轉為“人國”,從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另一方面,從自我個體的視角,魯迅亦深切感受到:“世界的時代思潮早已六面襲來,而自己還拘禁在三千年陳的桎梏里。于是覺醒,掙扎,反叛,要出而參與世界的事業——我要范圍說得小一點:文藝之業。”2
于是,覺醒的魯迅敞開胸襟,以充滿自信的“拿來主義”,“運用腦髓,放出眼光”;以廣博厚重的中國經驗,“同化”對象,拓展新路。魯迅曾給幾位現代名人尋出“家譜”:“梁實秋有一個白璧德,徐志摩有一個泰戈爾,胡適之有一個杜威”,3那么,魯迅自己呢?1932年,他為一位青年作者的詩學論著所寫的“題記”有以下之語:“縱觀古今,橫覽歐亞,擷華夏之古言,取英美之新說,探其本源,明其族類,解紛挈領,粲然可觀。”4這,亦可成為尋索魯迅哲學思想的導向。
拙著取名為《哲學的魯迅》,并非去論證魯迅是位哲學家,而是從哲學的視角去審視他,企望能“探其本源,明其族類”,追溯魯迅思想與外部世界哲學思潮之關聯。如與嚴復的哲學、社會學譯著(赫胥黎的《天演論》、約翰·穆勒的《群己權界論》)、與盧梭哲學、與尼采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美學等的關聯等,追索其內在血脈之貫通,融合新知之悟覺;力求闡明魯迅哲學思想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價值與意義,及其相應的歷史地位。
學界的魯迅研究已是碩果累累、卓見迭出,在前賢所奠立的基礎上企盼推進,著實不易。百年來的魯迅研究史,主要是在思想史和心靈史這兩大方向展開,再延及對論著、作品的解讀。很長一段時間,魯迅思想史的研究多為政治學所覆蓋,歷史發展中的政治事件往往成為對魯迅論著及思想解讀與判斷的先決前提;學理性論述的欠缺,引發了另一研究界域的展開,從李長之的《魯迅的批判》到日本學者竹內好的《魯迅》、北美華裔學者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再到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錢理群的《心靈的探尋》,對魯迅心靈史的研究得以拓展。同樣的,魯迅思想史中相對超越的哲學層面,也有了新的開拓,像王乾坤的《魯迅的生命哲學》、汪暉的《反抗絕望》,就留下了先行者的印跡。
何兆武在談及個人學識建構時曾強調指出:“真正理解歷史一定要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你可以知道很多零碎的知識,但不一定就意味著你理解了歷史。我想任何學問都是這樣,最后總得有人做出理論的總結,否則只能停留在純技術性的層面。”5此精辟之悟解在魯迅研究中同樣適用,即要向著哲學的高度提升,及其廣度的拓展。只有提升到這一層面,才能真正理解魯迅在中國走向現代化歷史進程中的作用,才能深刻領悟魯迅的論著何以在今天仍具有如此強大的歷史穿透力度。
成書后,方讀到署名為“中國魯迅研究名家精選集”叢書編委會的題為《薪火相傳:百年中國魯迅研究的回顧與前瞻》一文,內中提及,20世紀90年代舉行的一次魯迅研究會議上,張夢陽說:“中國的魯迅研究成果90%都是重復前人已經取得的研究成果。”而后,他又修改說:“中國的魯迅研究成果99%都是重復前人已經取得的研究成果。”6 90%重復研究,問題已相當嚴重了,再提升至99%,不禁駭然,國內魯迅研究界竟成如此狀態,讓我這“過客”式的“票友”也咋舌不已。
后來又讀到《東岳論叢》上一篇評述國內魯迅研究狀況的論文,張全之批評道:“縱觀新世紀以來的20年,中國魯迅研究就顯得十分沉悶,雖不乏有新意的成果,但對魯迅研究產生整體性影響的突破性成果難得一見。不僅如此,魯迅研究的知識化、樸學化、碎片化、學院化,已經十分明顯,重復性研究、充滿空話套話的研究,已經司空見慣。正是這種狀況,不能不給人‘魯迅研究陷入困境’的感覺。”7心中略微一沉,本書是否也會成了證實“困境”或“重復研究”的新的標本?
于是,再把書稿審視一番,感覺好像還不至于如此吧。因為從事文學研究40余年的我,有一信條嚴守至今,這就是“不求第一,但求唯一”。遵從魯迅對學術研究的要求:“說出別人沒有見到的話來”,8避免重復他人見解,若無新意,則不輕作。我一貫認為,文學研究就是要拿出新的判斷,拓出新的界域,如此,方有學術生命力;否則,嚼食他人咬過的饃,沿襲他人的觀點,除了使自身蒙羞之外,于學術推進有何補益?正由于此,本書稿對一些研究熱點并不用上全力,像魯迅對章衣萍說過:“我的哲學都包含在我的《野草》里面了”,而學界研究《野草》的專著據說已近百部,且卓見迭出,也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但在本書的《魯迅對〈天演論〉之揚棄》《魯迅對盧梭的摒棄》《魯迅與“力”》等章節中還是有涉及《野草》的近一半篇章,提出一些新的閱讀感悟。
本著這一“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的心態,我在寫作中盡量突出問題意識。諾貝爾獎得主齊納教授曾說過:“人的一生只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找到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把它解決掉。”由此可見問題意識在科研中的重要性。以提出問題為定位,解答問題而展開,力求做到以點帶面,避免全方位布局的面面俱到,這是本書的撰寫策略。
“無征不信,孤證不立”,強調原態史實的實證和歷史語境的納入,則是我堅持多年的學術研究的基本原則。盡管接受美學興起,閱讀主體的闡釋性被任意擴展,但不管怎樣,哈姆萊特首先是哈姆萊特,不會變成賈寶玉。所以在魯迅研究中,只要條件可行,我都盡量求助于魯迅自身著作,一字一句地積累原始資料,苦思冥想地尋求真諦。
在研究方法上,側重于運用“以魯證魯”“以魯解魯”,即以史料實證為前提,以經驗歸納為邏輯原則的文學研究方法,因為魯迅有他的精神密碼,這密碼就藏在他的全集中,有待我們去破譯。日本的魯迅研究者竹內好在20世紀50年代就指出:“只是閱讀他個別的文章是無法把握魯迅的。單篇的文章,各個都是他的一部分,與其說是一部分,不如說是一個方面;與其說是方面,不如說是方向。眾多方向集中指向一點,魯迅就在那里。……整體地把握魯迅,只有在行動的場里才是可能的。”9
例如,對《阿Q正傳》的解讀,除魯迅直接題示的《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阿Q正傳〉的成因》等文之外,我在全集的閱讀中,還尋索到《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熱風·隨感錄三十八》《〈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譯者附記》,以及《再談保留》《流氓的變遷》《學界三魂》《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350824致蕭軍》等12處的相關段落,與《阿Q正傳》文本進行“互文印證”,溯源阿Q形象原型的身份定位,得出魯迅所說的“破落戶子弟的裝腔作勢”作為原點的成分較大,以此圖求解答阿Q形象涵義這一亙久之謎。在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創作動機探索中,也采用了與嚴復譯著《群己權界論》“互文印證”的方式等。此種研究方法雖然笨拙、費力,但對魯迅的百年解讀過程中不斷添加上去的附著物來說,則是有效的去蔽方式。
取《哲學的魯迅》這一書名,也是想突出、強調本書與以往研究者不同的視角,但并不意味著窮盡對象,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書已結稿,研究未停,仍處在向源點進發、尋覓、探測的途中,因為在博大精深的魯迅思想跟前,我們都只能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而已。像魯迅與中國古典哲學的論題,則有點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唐弢先生說:“我向來只顧走自己的路,認定了,一步一個腳印,既不愿茍同別人的意見,也不強求別人附和我。我以為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妨各執一辭,這才有利于自由討論,有利于活躍思想,使學術研究得以進步和發展。”10這也是我的心聲。現把拙著呈上學界,自信在魯迅與嚴復譯著、魯迅與盧梭哲學、魯迅與尼采“強力意志”之力、魯迅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美學、魯迅與《阿Q正傳》這些方面的研究上,有著自己的悟解與思想。至于是否具有一定的創新與推進的意義,則有待學界評判。魯迅研究已逾百年,其研究資料整理的系統與完整,在中國現代作家中首屈一指,因此對一本著作的價值的判斷,若稍加對比,即可明了,但愿拙著能經得起這樣的考驗。現把具有原創意味的幾個方面簡述如下:
其一,魯迅與嚴復譯著《天演論》。
魯迅對《天演論》,有繼承,有否定,“去其偏頗,得其神明”,采用了哲學的“揚棄”立場。這由三個方面展示:第一,天行與人治。對自然科學意義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萬物進化論,魯迅是遵從的;對弱小民族宣揚斯賓塞的“天行”說,他是贊同的;而對跟從斯賓塞“叢林法則”的“獸性愛國”者,則以赫胥黎的“人治”予以抨擊。第二,進化與退化。魯迅把進化論和社會革命聯系思考,愿意犧牲自我,促使新的希望在進化中誕生;退化的觀念則深潛于魯迅的“鬼氣”“一代不如一代”,以及對“黃金世界”的疑慮中。第三,立群與立人。嚴復傾向于斯賓塞,強調“舍己為群”;魯迅傾向于約翰·密爾,“首在立人”,人立而“人國”立。進化論在人類社會現實中的困境,使魯迅最后認識到,必須以馬克思主義學說來取代嚴復譯著《天演論》。
其二,《狂人日記》與《群己權界論》。
魯迅《狂人日記》的寫作動機與嚴復譯《群己權界論》有關,“狂人”一詞或許也來自該書。當時的魯迅在思想觀念上,傾向于約翰·密爾和嚴復的關于社會矛盾為“小己受制國人”的要義;接受他們關于“國群”之暴,“較專制之武斷為尤酷”的判斷;同意他們關于“國群”暴虐的恐怖之處,在于“束縛心靈”的結論;而且,周作人隔年所寫的小說《真的瘋人日記》也涉及嚴復譯著《群己權界論》。《狂人日記》的意旨,在于批判由小人與庸眾所組成的“國群”,對“小己”中“孤獨的精神戰士”的迫壓、暴虐,“吃人”的意象則是這一歷史語境中的具體展示與深化而已,是一種精神性的象征。魯迅喊出中國歷史“吃人”,類同于尼采的“上帝死了”,都代表著“一切價值重估”的時代到來。
其三,魯迅與盧梭哲學。
國內外對魯迅早期思想研究的疏漏是,止于尼采,不再推進至盧梭。1926年底之前,魯迅的“掊物質而張靈明”,是跟隨盧梭對唯物質主義、唯科學主義的質疑;而“任個人而排眾數”,則是借助尼采“超人”觀念對盧梭“公意”說的調整,對“借眾以陵寡”的庸眾式民主政治的批判。魯迅發現,淹沒盧梭烏托邦式“公意”的愚庸類“眾意”,即英語中的mob(烏合之眾)之“長技”,亦即約翰·密爾所揭示的“多數的暴虐”,在中國則表現為“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它在外,構筑成“鐵屋子”;在內,轉化為“國民性”。20世紀初的中國先覺者們多因此而陷入悲劇性的結局,魯迅對此深感痛切,并外化為相應的雜文、小說及論文等。
其四,魯迅與尼采“強力意志”之力。
魯迅前期的“力”之觀念,是以尼采“強力意志”為核心,前承達爾文、斯賓塞,后延及對弗洛伊德、柏格森等的理解。魯迅鐘情尼采哲學的原因是,其一,“意力派”將成為新世紀的哲學主潮;其二,“意力派”摧毀偶像,與“五四精神”合拍;其三,尼采之“力”與達爾文進化論同源。中國的現狀,落入《摩羅詩力說》中“古國衰敗史”的魔圈,從漢唐時期的雄健闊大變為晚清的孱弱萎瑣,原因在于中國傳統的腐朽力量的絞殺,以及封建統治者陰毒權術的奴化。為使古國浴火重生,魯迅求助于尼采的強力意志,呼喚“精神界的戰士”的誕生;求取生命本體的勃發與飛揚;堅執于深沉韌性的戰斗。1930年前后,魯迅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與美學,逐步疏離、告別了尼采哲學。
其五,魯迅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美學。
魯迅一生的思想主要是在梁啟超所歸納的兩大觀念中選擇:從尼采的“少數之優者為多數之劣者所鉗制”,轉換到馬克思的“多數之弱者為少數之強者所壓伏”的理論基點;即從原本的“任個人而排眾數”、視“眾數”為“庸眾”的尼采超人哲學,逐步轉換到勞動工農是“世界的創造者”的新的哲學基點上來。這一從尼采的“劣制優”,逐步轉換為馬克思的“強壓弱”觀念的起點,則是他在廈門生活的1926年11月,正如他自己而后在廣州所說的“離開廈門的時候,思想已經有些改變”。
學界對魯迅接納馬克思主義的論述,從邏輯體系、學理深度的視角來考察,略嫌零亂、粗率了些。若要更清晰地把握魯迅這一思想脈絡,擬從經濟基礎與意識形態關系、社會改造的途徑、人的歷史社會性、文藝的本質功用及審美特性等方面,予以梳理與闡述,并做出相應的評說與判斷。魯迅在接納馬克思主義理論過程中有其特色:一是呈現為動態的邏輯演變,不斷地揚棄舊我,吸納新知;二是所接納的新的理論多轉化為內在的深度悟解;三是站立在厚重的中國經驗的基礎上,化融了馬克思主義,在理論與實踐上做出了獨特的回應。
其六,魯迅與《阿Q正傳》。
魯迅對于阿Q不是“怒其不爭”,而是“懼怕其爭”。魯迅當時冀盼的是在精神上徹底覺醒的革命先驅者,如寫《革命軍》的鄒容、《藥》中的夏瑜,英國詩人拜倫等,而非以權力、金錢、女人為“革命”目的的阿Q式的人物。按照“以魯解魯”的研究方法,阿Q這個人物形象原型的身份定位,如魯迅說的“破落戶子弟的裝腔作勢”的成分較大,其最主要的個性特征是“精神勝利法”與投機革命,阿Q屬于投機革命的越界的“庸眾”。魯迅對于中國革命中的游民文化意識與民粹主義傾向是持批判態度的,他懼怕“阿Q似的革命黨”這類游民、民粹的沉渣泛起,借著革命的大潮起來爭奪權力與地盤,因為他們不可能成為推進中國發展的健康的力量,帶給中國人民的反而是一場又一場的災難。
上述六點或可視之為本書的亮點,是否貨真價實,創新推進,還是“忽悠”“賣拐”,再度“重復研究”,期盼同行們明眼審察,我亦誠心接受評判。如此,或可為現今的國內外的魯迅研究增進一些生機與活力。
俞兆平
2022年6月
于南國鷺島南華苑
1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頁。
2 魯迅:《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3頁。
3 魯迅:《現今的新文學的概觀》,《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頁。
4 魯迅:《題記一篇》,《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0頁。
5 何兆武:《上學記(增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0頁。
6 “中國魯迅研究名家精選集”叢書編委會:《薪火相傳:百年中國魯迅研究的回顧與前瞻》,參見楊義《魯迅文化血脈還原》,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頁。
7 張全之:《新世紀以來魯迅研究的困境與“政治魯迅”的突圍》,《東岳論叢》2020年第7期。
8 魯迅:《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99頁。
9 〔日〕竹內好:《從“絕望”開始》,靳叢林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96頁。
10 唐弢:《一個應該大寫的文學主體——魯迅》,《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汪暉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