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內。

紀天緩緩從鏡子前站起，在急促的鑼響聲中，轉過身來。

隨著紀天的動作，鑼也換成了清脆的西皮快板：

“猛聽的，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

調子一起，眾人只覺得眼前一亮：

此刻，鏡子前。

不再有紀天。

有的，只是巾幗英雄，穆桂英。

穆桂英面露回憶之色，講訴著自己當年的風光：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配合著滴溜溜的西皮快板，李玉平聽得熱血沸騰，差點當場要鼓掌了：

這氣勢！

這壓迫感！

是個能當街殺人的主！

這就是穆桂英！

哪怕穿著閨中常服，甩著水袖，也絲毫無法影響她英姿颯爽，不怒自威的內核！

忽地，西皮快板慢了下來。

調子一轉，西皮快板變成了西皮散板。

熟悉戲曲李玉平，微微一愣。

要知道，原劇本，是沒有這個轉折的。

他早就聽說了，紀天將這段戲的后半段，從準備提槍上馬的豪邁，改成了悲情戲。

可沒想到，居然大膽地用了西皮散板。

應該，是程遇秋的主意吧？

西皮散板。

節拍自由，無板無眼。

講究散拉散唱。

不僅考驗戲曲演員的功底，還非常考驗演員與樂班之間的默契。

紀天又不是科班出身的戲曲演員。

他就不怕，紀天跟不上節拍嗎？

李玉平還在質疑，紀天水袖一甩，雙唇微張，裊裊的哀意，順著他的唱詞，流淌而出：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輸他人?！?

姿勢，依然高調如前。

可眼神，卻是風光不在，蕭瑟難掩。

仿佛在控訴著什么。

“藩王小丑，何足論！”

字句里，透著憤恨。

讓人聽著，都意難平。

李玉平看著，忍不住在心中叫了聲好。

如此特別的節奏變化，情緒轉折。

紀天居然能將它處理的，不僅細膩，而且絲滑。

足以見其背后之苦功。

忽的。

西皮散板一頓，留出幾秒空白。

紀天水袖猛然抬起，遮住了面孔。

待紀天再露臉之時，已全然沒了之前的意氣風發。

從神情到姿勢，整個人都委頓了下來。

甚至，連唱詞，都有幾分顫抖：

“我一劍能當——”

西皮散板，卡著點，絲滑地轉成了西皮回龍。

“百——萬——兵——！”

迂回婉轉地長拖腔，泣血般的哭訴。

讓之前意氣風發的穆桂英，徹底化身為了香消玉殞的八姨太。

濃郁的悲傷，順著紀天聲音，淹沒了整個片場。

李玉平不知道，其他不懂戲曲的人，能不能感覺到。

但他，此時此刻。

確實明明白白的感覺到了。

此刻，站在鏡子前的。

不再是巾幗英雄穆桂英，而是軍閥那個早死的八姨太。

那個聲震十里洋場的，刀馬旦。

李玉平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覺到，

她的怨、她的恨、她的憋屈和不甘。

現場有不少人，都悄然濕潤了眼眶。

他們未必清楚八姨太的身世背景，也未必清楚八姨太究竟在怨些什么。

但紀天出色的表演，營造出的氛圍，讓他們在這一刻，對八姨太的悲傷怨憤，感同身受。

紀天已經半伏倒在地上，共鳴腔，卻還在散發著幽幽的余韻。

在這大宅里，反復回蕩。

有一種……

毛骨悚然的氛圍。

李玉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

一層雞皮疙瘩。

好家伙。

從英姿勃發，到蕭瑟悲傷，到絕望不甘，到鬼氣森森。

每一層的情緒，李玉平都清晰地感覺到了。

他忍不住喃喃：

“后生可畏啊?！?

聽到這話。

一旁的程遇秋，嘴角翹的簡直快要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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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紀天緩緩地，以一個優雅的姿勢趴倒在地上，導演終于喊了咔。

李薛導演淺淺一笑：“不錯。我們換個角度，再來一條?！?

第二條。

很順利，一遍過。

第三條。

……

除開第一遍調試設備以及收音之外。

丁導換了三個角度，三種光線，分別拍了三條。

等于紀天一共唱了十遍。

整整十遍《穆桂英掛帥》啊！

還要每一遍都有強大的氣勢，和情緒的大轉折。

人都麻了。

“咔！”

“辛苦了！”

程遇秋遞上一瓶水，順手拍了拍紀天：

“來，潤潤嗓子?！?

“看不出來啊，你小子還是舞臺型選手。”

“越是緊張，表現力越強。”

“對著攝像機，比你練習的時候還順暢。”

夸完，又提起了那個他念念不忘的話題：

“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

“沒有！”

紀天趕緊打斷了他。

收徒？

門都沒有！

李薛導演心情也很不錯，笑呵呵地給程遇秋潑冷水：

“老程你就別問了，能進咱演藝圈了，誰還混你們梨園?。俊?

“活又苦，待遇又差?！?

“你們自己培養了十年的閨門旦傳人，都跑來演戲了，你還想著倒挖人回去？”

“再問一百遍，人家也只會拒絕你！”

導演心情好，連帶著劇組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們，也對紀天和善了不少。

拍完了戲曲部分，紀天才拿到《暗涌》全部的劇本。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陸少羽這個角色，并非紀天想象中，只有一兩句臺詞的龍套。

而是僅次于三位主演的重要角色，名字能出現在宣傳海報上的那種。

對于紀天這種新人而言，堪比被五百萬砸頭。

“我……要起飛了？”

懷著興奮而忐忑的心情。

紀天終于正式進組了。

《暗涌》劇組直到此時，才官宣了紀天的加入。

當然。

對于紀天的身份，特意定義了一下。

“影視院校畢業的優秀新人”，而不是“影視城群演”。

這也是趙權特別示意的。

就是為了提前堵住某些人的嘴。

紀天原本在學校的好友余嘉禾，也第一時間發來消息祝賀：

「恭喜啊，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李薛導演?。　?

「雖然只是配角，但是能跟大牌導演，這么多大咖一起合作，這么好的機會，你一定要好好演??！」

消息平凡無比。

但余嘉禾的心里，卻一點也不平靜。

捏著手機的手指，因為過于用力以至于有些發白。

憑什么？

什么優秀畢業生？

自己才是年級第一！

他紀天憑什么？

真進入這個圈子，才會知道這個世界有多殘酷。

那么多演技好的人。

有時候，就是因為外形——

高了、矮了；

胖了、瘦了；

長得太土氣了，長的太西域了；

各種理由。

演技再好，一輩子也演不上有姓名的角色。

明明，前幾天。

紀天還在抱怨，冬天大半夜的群演戲份，又苦又冷！

還在羨慕自己，能打扮得光鮮帥氣，成為鏡頭焦點，當短劇的男主。

一轉眼，他居然！

進了李薛導演的劇組！

還拿到了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

光是想，余嘉禾就覺得心口絞痛。

肯定不是因為他演技好。

一定，是有什么特別的機緣！

沒錯，一定是這樣！

想到這，余嘉禾心中的不服更深了幾分：

如果自己沒接這部短劇，沒來橫店，而是跟紀天一樣，留在民國影視城那邊。

是不是，這份機緣。

有可能，就是自己的？

想到這，抑制不住的嫉妒，讓余嘉禾面目都扭曲起來。

身旁，又矮又胖的短劇導演，看著余嘉禾面目扭曲，心中不由得十分不悅：

“喂！別給我愁眉苦臉??！”

“少年！你是無憂無慮，只想談戀愛的少年皇子！”

“場務，你去給我把他手機收了！”

“專心拍戲！別玩手機！”

被奪走了手機，余嘉禾被迫看向坐在暖爐旁休息的，導演的小女朋友。

帶著旗頭、涂著大紅唇的她，此刻正在助理的伺候下，吸著熱騰騰的飲料。

這，就是自己短劇的女主角。

要對著這樣的女人，露出滿心滿眼的喜愛……

余嘉禾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冷靜。

也許，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萬一，自己這部傻逼短劇意外爆紅了呢？

而李薛導演的新劇，意外撲街了呢？

就算李薛導演的新劇火了。

一個小糊咖新人，演了一個邊邊角角，名字都不在演員表第一頁配角，總不至于火起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