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車嶼說她很懷念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那時候有她最喜歡的周星馳,有好多真正有才華而不是單純靠顏值和人設炒作的明星。這多少讓我有些意外,我以為只有我們這些不再年輕的人才會有這種深深的懷舊情結,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上個世紀流行文化曾經出現過的旺盛生命力,現在已經很難再看到了,無論是在香港,還是在整個世界,我們正在慢慢失去一些曾經被視為偉大的東西。
于是我告訴她,你應該去看看《肖申克的救贖》,看看那個年代最震撼人心的電影,我并不期望她能完全看明白這部電影里想表達的所有東西,但是有太多的經典場景,即使是在許多年以后依然會偶爾從記憶深處跳出來,像是夕陽下擺滿了啤酒瓶的天臺,像是靜靜聆聽《費加羅婚禮》的操場,像是雨夜下自由張開的雙臂,像是芝華塔尼歐純凈美好的海灘。
我沒想到的是后來她真的喜歡上了這部電影,還反復看了好幾遍,我原本還以為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是只看狗血愛情劇的。
其實讓我們懷念的從來都不是哪一個具體的時代,而是在那些時代中誕生的偉大作品,還有那些同樣偉大的藝術家們。當小車嶼說這個時代已經沒有那些多才華的時候,我突然有些傷感,在這個被快餐文化支配的消費時代里,我們都漸漸失去了耐心,信息量變得越來越密集,而關于藝術和思想的一切在這個高速的時代里似乎都是可以被拋棄的。也許失去耐心和毅力的不僅僅是我們,還有太多曾經孤獨地沉浸于夢想中的偉大創作者。但即使在空虛寂寥的文化荒漠之中,依然有一些零散卻耀眼的星光驕傲地綻放著,不愿意隱匿入黑暗之中,我想我應該跟小車嶼聊一聊尼克·凱夫,聊聊這個時代最為才華橫溢的藝術家。
1957年尼克·凱夫出生于澳大利亞東岸南部維多利亞州的鄉村小鎮沃勒克納比,隨后舉家搬至旺加拉塔。在旺加拉塔的奧文斯河畔,他度過了一個幸福的童年,臥在鐵路軌道上等待火車的到來,從鐵路橋朝著冰冷的河水一躍而下,這些意象在后來的紀錄片《地球兩萬日》和他的詩集《嘔吐袋之歌》中被反復提及,成為了影響他人生和創作的重要記憶。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平靜的澳大利亞鄉村生活并沒有引導尼克·凱夫成為像鮑勃·迪倫或者尼爾·楊一樣的鄉村音樂歌手,他在火車汽笛與河床水流的交響中聽到的的是加繆式的荒蕪和死亡。尼克·凱夫認為正是這些曾經的記憶定義了個人的存在,而他究其一生追求的,不過是在藝術中留住那些注定無法挽留的記憶,或許這已經暗示了貫穿于他的大部分藝術作品中的無奈和絕望氣息。
尼克·凱夫的父親在當地的學校教授英語和數學,無疑對他早年的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父親組織的第一屆澳大利亞叢林大盜座談會讓他開始迷上了俠盜偶像愛德華·凱利,在青少年時期父親為他朗讀的《洛麗塔》也成為了他文學道路的啟蒙之作。正如他自己后來回憶所說的,這個時期世界帶給他更多的是好奇,他開始慢慢接觸到性、暴力、死亡、宗教、救贖這些之后在他作品中不斷出現的重要母題,也許那時的他無法理解這一切,然而命運的交響早已為他擺放好生命中的每一個音符,等待著一場雪崩的到來。世界一如既往的寧靜,除了他內心那頭開始躁動不安的野獸。
尼克·凱夫9歲時加入了旺加拉塔圣三一大教堂合唱團,13歲被旺加拉塔高中開除,16歲加入了他的第一支樂隊The Boys Next Door,這只樂隊也正是后來被稱“世界上最暴力的現場樂隊”的The Birthday Party的前身,隨后六年的時間內,這支樂隊給后朋克樂帶來一場短暫卻無比強烈的地震。
這是一支注定不可能在商業上成功的樂隊,這些十幾歲的年輕人太過桀驁不馴,太過瘋狂,在酒精和海洛因的刺激下像是永遠無法平息憤怒的火山,在音樂停下的間隙,空虛和死寂在每個人的靈魂中呼嘯而過仿佛末日來臨,然后是更加失去理智的狂歡。對于那些找不到生命意義的人來說,沒有任何饋贈能夠勝過毀滅的快樂。于是他們的演唱會舞臺漸漸地成為了地痞流氓的朝圣地,現場的人們不再關心音樂,而是完全陷入了一種毫無意義的瘋狂之中,像是一場狂熱的宗教儀式,獻祭著他們僅剩的一絲理性。他們高舉著朋克和搖滾的旗子,骨子里卻是對這個荒誕世界最原始最野蠻的暴力宣泄,毫無章法卻又充滿著最狂野的吸引力。這支樂隊身上帶著明顯的達達主義和嬉皮士文化的影子,他們想打破一切束縛奔向自由,但問題是他們并沒有想明白自由究竟應該以何種方式存在,于是憤怒和絕望迅速在迷茫中滋生出來,所有人被裹挾著奮不顧身地沖向死亡,他們在地板上打滾,在舞臺邊小便,甚至跟觀眾大打出手,所有的一切都在失控和混亂之中。
他們是一群瘋子,他們是一群野獸,他們是起舞的舊日支配者。
尼克·凱夫在19歲時進入考菲爾德理工學院學習繪畫,次年從該校輟學全心投入音樂,這一段時間對他影響最大的事情無疑是父親在車禍中的喪生,當時的他正因為盜竊罪被關押在警察局。后來尼克·凱夫在回憶起這一段經歷時說他的人生中出現了只能由上帝來填補的空洞,生活因此陷入了一場醉生夢死的幻境。也許這是他瘋狂內心開始尋求理性救贖的轉折點,我們不得而知,即使在多年以后,尼克·凱夫面對心理醫生時依然不愿意過多談及這件事。但是我們能夠知道的是,尼克·凱夫開始重新陷入對人生的痛苦思考中,他開始吸食海洛因,開始厭倦了The Birthday Party中無意義的瘋狂,甚至在一次采訪中直接對媒體說“我們的音樂都是垃圾,我們也是垃圾”。他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安于現狀已經不再是一種可能的選項。
在極致的瘋狂和幻滅之后,要么死亡,要么成為神。
1983年The Birthday Party正式解散,同一年尼克·凱夫組建了他的新樂隊Nick Cave & The Bad Seeds,開啟了一段關于哥特、搖滾、愛情、宗教、死亡的漫長探索旅程。這支樂隊的名字讓很多人以為這只是尼克·凱夫和幾個不重要的伴奏者臨時拼湊起來的松散樂隊,但是從1983年到現在四十年的時間內樂隊一直保持著驚人的創作力。實際上,除了擁有尼克·凱夫以外,這個樂隊從來都不缺乏創作型天才,像是Blixa Bargeld、Warren Ellis、Mick Harvey等等,但不可否認的是,尼克·凱夫是這支樂隊貫穿始終的核心人物,他主導了樂隊各個時期、各種風格的曲目編寫,而且幾乎包攬了樂隊所有的填詞工作,除了是個音樂家,他同時還是個作家和詩人。
告別了曾經的年少輕狂和憤世嫉俗,尼克·凱夫需要去往人性最邪惡最黑暗的煉獄之中尋找涅槃之道,如果不曾了解最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絕望,一切關于救贖的故事都只是蒼白無力的童話寓言。于是他成為了魔鬼的代言人,并且用歷經幾十年堪稱傳奇的音樂旅程告訴這個世界,人性的光輝如何在最暗無天日的地獄之中依然擁有向往天堂的力量。
很難簡單定義Nick Cave & The Bad Seeds是一支怎樣的樂隊,隨著尼克·凱夫年齡的增長,樂隊的風格每過大概十年的時間就會發生明顯的轉變。八十年代是樂隊最為高產的時期,他們以每年一張專輯的速度不知疲憊地創作,游走在歐洲各個城市演出。那個時候的尼克·凱夫三十歲,留著長長的黑色頭發,枯瘦的臉龐上寫滿了憂郁,仿佛永遠都游走在現實和夢境邊緣,他帶著從The Birthday party沿襲下來的朋克精神,隨之一同沿襲下來的,還有海洛因成癮后的絕望和對這個世界似乎永不熄滅的憤怒。
這段時期尼克·凱夫的詞曲創作相比之前都明顯地趨向黑暗和哥特,少了非理性的暴力和煽動性,加入更多宗教和人性的隱喻,這也標志著他從一個暴戾的問題少年開始蛻變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除了保持高速的音樂創作以外,1989年尼克·凱夫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And The Ass Saw The Angle》,在小說中講述了一個宗教意味濃厚的哥特式復仇故事,反思深植于人類內心中對同類的殘忍,類似的思想主題在同時期他的一些音樂作品中也不斷出現,他的內心開始厭惡純粹的暴力,開始思考那些憤怒背后的意義,卻始終無法為心靈尋找到新的救贖之道,這種茫然和無奈讓他的歌曲中充滿了無可逃避的宿命感。另外,在1987年維姆·文德森的電影《柏林蒼穹下》中Nick Cave & The Bad Seed樂隊出演自己并且演唱了他們的歌曲《The Carny》和《From Her To Eternity》,成為了那個年代德國地下搖滾音樂的一個經典縮影。電影中的他們頹廢而失落,仿佛深深沉浸在醉生夢死的幻覺之中,又仿佛整個世界從來都沒醒來過,沒有人知道他們最終會去往何處,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一尊小小的神祇正在從廢墟之中升起,帶著一場試圖毀滅世界的暴風雨。
九十年代是尼克·凱夫最為鋒芒畢露的時期,他對于世界的厭惡和對死亡的熱衷依然沒有消退,但同時家庭和愛情開始逐漸讓他內心產生了一些溫柔和妥協,另外走向四十歲的尼克·凱夫在音樂技巧上也更為成熟穩定,戒除了毒癮之后的他也不再沉溺于無止境的瘋狂和憤怒,這一切變遷的結果讓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展現出令人驚嘆的豐富性,也讓他成為了哥特音樂真正的王者。
1996年Nick Cave & The Bad Seed發行的唱片《Murder Ballads》成為了哥特樂難以逾越的一座高峰,或許這也正是隨后尼克·凱夫開始轉換音樂風格的原因之一,這點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尼克·凱夫無疑用這張專輯向他多年來關于死亡的所有想象進行了最后的道別,他明白自己只能義無反顧地前行,即使早已深陷痛苦的沼澤。
這張陰暗詭譎又變幻莫測的專輯由9個愛倫坡式的謀殺故事和一首結束曲組成,至少65個人在故事中被謀殺。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流行天后凱莉·米洛的加入讓單曲《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成為了當時的流行歌曲,雖然這首歌在他們的作品中并不算優秀,也并不能代表他們真正的風格。尼克·凱夫后來回憶的時候說,許多人在流行榜單上看到了這首歌曲,于是買了他們的專輯,然后馬上意識到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后一次跟這個樂隊扯上關系了。他們的作品從來都與世俗無關,也與流行無關,也許歌中最契合他們頹廢精神的就只是那一句“所有的美麗必須死亡”。歐洲MTV音樂獎因為這張杰出的專輯將尼克·凱夫提名為當年的最佳男藝人,但后來在尼克·凱夫本人的要求下撤回了提名,他在信中明確地表示“我的繆斯不是一匹賽馬”,取悅世人從來都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這段時期充斥在尼克·凱夫作品中的是遮天蔽日的黑暗和看不見希望的殘酷,在這些作品中沒有救贖,沒有正義的光芒,人性中最丑惡的角落被不留情面地公開審判。他時而置身事外像個惡魔一樣靜靜看著一切發生,時而深陷悲慘的故事中難以自拔,唯一不變的是,從來都不會有童話故事般的圓滿結局。
但是尼克·凱夫明白他的故事不應該就此結束,無盡長夜不可能是一切的結局,墜入深淵的靈魂必須為人類找到一條救贖的道路,找到刺破黑暗的曙光。
舊日的神祇必須死去,他的尸體上將會開滿生命之花。
沒有人知道在《Murder Ballads》之后尼克·凱夫的內心經歷了什么,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那個曾經與全世界為敵的少年在不惑之年突然之間內心充滿了慈悲和溫柔,那頭永不妥協的雄獅變成了上帝迷途的羔羊。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間,他不再憤怒,也不再咆哮,開始用一種充滿哲學氣息的眼光去重新審視這個世界,他開始在宗教式的懺悔中尋找內心的慰藉,開始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平靜而睿智地講述關于這個世界的故事。從九十年代后期開始,尼克·凱夫明顯放緩了專輯制作的速度,也很少有之前那種炫麗的技巧展示或是直白的情感宣泄,他像是一個在狂風暴雨中幸存下來的暮年水手,叼著煙斗靜靜躺在夕陽下的搖椅上,面帶微笑地講述著曾經放蕩不羈的一生。
這個時期宗教和救贖成為了尼克·凱夫作品中最為重要的主題,他也開始認真思考起關于生命的意義、關于人性的力量、關于愛情與戰爭的一切,曾經那個頂著惡魔臉龐對世界不屑一顧的瘋子,終于在自己創造的廢墟之中尋找到了重生的力量。他就像《康斯坦丁》中被上帝和撒旦爭奪的靈魂,這一次他站在了上帝這一邊,盡管他早已在孤獨黑暗的深淵中迷失了太久。
在千禧年之后的第二個十年里,尼克·凱夫和樂隊成員沃倫·埃利斯一同創作了唯美而優雅的生命三部曲《Push The Sky Away》、《Skeleton Tree》和《Ghosteen》,其中的《Ghosteen》在世界各大媒體上都獲得了歷史級別的高分,在小兒子不幸墜崖身亡后,尼克·凱夫在這張專輯中發出令人心碎的質問:死者是否都去了童話世界?這個男人在花甲之年成為了最虔誠的信徒,即使在經歷最沉重的苦難后依然為這個世界獻上最溫柔絕美的彼岸世界。這張史詩一般的專輯徘徊于各大宗教的典故之中尋找關于死亡和意義的答案,但是這一次,不再有憤怒,不再有詛咒,有的只是寧靜得讓人心碎的呢喃和對死后世界最真誠的贊美,專輯的最后以一首長達十四分鐘的《Hollywood》,用迦沙·喬達彌和釋迦牟尼佛的故事為這段無果的旅途畫上了句號。
他的靈魂終究迎來了那場命定的雪崩,仿佛年少的噩夢終究成為了現實。
也許他終于還是尋找到了內心的平靜,終于還是學會了原諒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尼克·凱夫旗幟鮮明地代表了一種不屈的人,他們的目光是如此的堅定,以至于他們絕不可能對這個世界做出任何的讓步,即使代價是毀滅一切。也許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在黑暗的深淵中默默無聞地死去,并且告訴人們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但是永遠都會有一些偉大的靈魂,他們像英雄一般地捍衛人類的尊嚴,宣示著人性在最黑暗孤獨的角落里破土而出的頑強力量。
只要我們見過了光,就不會相信世界注定是永恒的黑夜。
我并不打算評論尼克·凱夫在藝術上的造詣,這方面我從來都不專業,也無法做到客觀,當我跟小車嶼說到尼克·凱夫的時候,我只是想告訴她,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些人能讓我們真正相信,生命終究是值得我們去熱愛的。
也許我們都曾年少輕狂,憤世嫉俗,不明白為什么而活,但是至少我們知道,那個曾經恨透了這個世界,被《滾石》雜志稱為“被魔鬼懼怕而會永生”的少年,終于有一天也學會了跟世界和解,在看盡世間冷暖后輕輕吟唱著“我們一無所有,除了這美好的人生”。我想這是我見過的最為動人的生命史詩。
當小車嶼說我們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我陷入了一種難以抑制的傷感,我試圖在人類幾千年的文明中尋找反駁的理由,但是歷史似乎從來沒有給出過答案。科學家們給出了各種實踐方法論,但他們從來不關心意義,甚至不知道科學信仰會將人類的靈魂帶往何處,哲學家們又習慣了在沒有盡頭的刨根問底中陷入虛無,最終一無所知。我很難過地告訴她,是的,我知道并沒有,但是我仍然愿意去相信生命。信仰之所以偉大,恰恰是因為它不會成為現實,但我們依然堅定地相信著,就像德爾圖良說過的“因其荒謬,所以信仰”。
也許我們終究無法找到生命的意義,但是這并不代表我們無法擁有贊美生命的力量。如果一個圣徒能從魔鬼的軀殼中之中浴火重生,我們沒有理由不去熱愛這個殘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