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第二版序

《反抗絕望》一書寫于1986至1987年間,1988年4月作為我的博士論文通過答辯,隨即交給出版社,原定在1989年出版,但出版的事一再拖延。直到1990年,臺灣久大文化股份有限公司出版了該書的繁體字版,次年作為“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之一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印數不多。在過去的十年里,這本書似乎還時時有人記起,也有朋友來信索要,但書店里早已售罄,而我手頭已經沒有存書。因此,當孫郁先生、王吉勝先生建議修訂再版時,我欣然答應了。

魯迅研究是我個人學術生涯的起點,這一點至今對我仍很重要。在1982至1988年間,作為一名碩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我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研究魯迅及其相關問題上。我在閱讀魯迅著作時獲得的印象與各種流行的說法大相徑庭,也與我自己早已接受的一些前提相去甚遠,卻找不到理論的解釋。無數個夜晚和早晨,月亮升起,太陽落下,我苦苦地沉思,耗去了許多年的時間。我想,我是把許多事情想到那個文字構筑的世界里面去了。一個死去的靈魂在青草地下發現了死火,因此急切地把它揣在懷中期待著復活,生命卻一寸寸地死去。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我的內心就像明暗之間的黃昏,彷徨于無地的過客,那是在魯迅世界覆蓋下的生活。我有時覺得我正處在一個激情時代的背面:激情在涌動著,似乎要沖決,卻被無情的地表壓抑,像無常一般在夜氣中奔波。

1988年之后,我的研究工作從現代文學、魯迅研究轉向了晚清至現代時期的思想史,但我在魯迅研究中碰到的那些問題換了個方式又回到我的研究視野之中,幾乎成為我的思想史研究的一些背景式的問題。1995至1996年間,我應一家出版社的要求編輯自選集,特意將我有關章太炎研究的最新成果與很多年前有關魯迅的寫作放在一起,因為這兩篇長文在主題和內容上有著內在的聯系。我常常驚訝地發現,十年來,讀了許多書,聽了無數的演講,走訪了許多地方,但我對現代中國思想的思考經常會回到我自己的起點。這讓我感到惶惑,也有些奇怪的感覺。那是一個將要離我而去的影子么?

1997年夏天,王曉明兄來香港(我那時正在香港做一年的訪問研究),我們徹夜長談,他問及我的一些思想變化,我后來給他回信說:

你提及魯迅思想的這一方面,我是完全同意的。你知道我對魯迅的研究與別人有所不同,是因為我的起點是他在1907—1908年間的思想,特別是他與施蒂納、尼采以及他們在文學上的代表的關系。盡管我自己對于這一思想線索的理解仍然是極為簡單的,但魯迅以及他的老師章太炎對現代性的那種悖論式的態度一直是我思考的問題之一。這是一條把個體與集體(民族、階級等等)以獨特的方式組織在一起的途徑,它的內在的矛盾也從不同的方向上構成了對于古典自由主義和傳統社會主義的雙重批判。魯迅一生與兩種不同的革命之間的那種近乎糾纏的關系,在我看來,部分地是和他的思想的這種特殊取向有關的。如果有機會,我也許會重新寫一點有關魯迅的文章。我在近幾年把問題集中在現代性這一復雜問題上,從學術的方式上說,也有一些變化,但就思想本身而言,也仍然是有脈絡可尋的。我覺得魯迅始終可以作為一個衡量現代思想變化的特殊坐標。這倒不是說他的思想如何高超,而是說他的思想的那種復雜性能夠為我們從不同的方向觀察現代問題提供線索。

這里談到的魯迅1907—1908年前后的思想,以及他對現代性的悖論態度,也是這本著作的中心內容之一。最近這些年,我開始把上述問題歸納為“現代性的悖論”,而那時,我卻總是在想為這一悖論式的結構給出一個更為合理的、邏輯一貫的解釋,雖然心里仍然困惑不已,這就是魯迅思想對我的影響。

我對這些問題的最初思考可以追溯到1983年完成的碩士論文。在那篇論文中,我側重探討了魯迅的思想、文學與施蒂納、尼采、阿爾志跋綏夫的關系,分析他為什么在尋求變革、倡導科學、主張人道主義、支持共和革命和民族主義的同時,卻對法國大革命及其自由平等原則深表懷疑,對工業革命的后果進行嚴厲的批判,對集體性持否定態度,對國家、社會、普遍主義倫理和利他主義原則給予堅決否定,為什么這樣一位偉大的思想人物卻熱衷于尼采式的超人、拜倫式的英雄、施蒂納式的唯一者,為什么這個進化論者卻認為歷史不過是偏至或輪回的過程,為什么他的以“為人生”和“改造國民性”為宗旨的文學創作,卻充滿了“安特萊夫式的陰冷”和對于現實世界的決絕,為什么這位現實主義的小說家卻寫出了《野草》這樣的近于存在主義的作品?1983年,我還太年輕,知識積累和個人經驗都不足以對這些問題做出清晰的回答,而我的周圍似乎也沒有能夠幫助我回答這些問題的人。那是一個啟蒙的時代,一個為現代化的激情所鼓蕩的時代,魯迅的這些思想是讓人難以理解的。但它們一直在困擾著我,以至在我跟隨唐弢先生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我又一次回到這些問題上來。有一次,唐先生認真地跟我說,你是文學系的研究生,可你的論文倒像哲學系和歷史系的學生寫的。我這才在論文的后半部分轉向文學問題。

重寫魯迅的愿望從未消失,但似乎一時還沒有可能。借著重版此書的機會,我重新通讀了全書,卻沒有時間做更多的增訂,也不能對書中許多粗疏之處加以修改。除了個別字句的改動之外,我刪去了原書的第四章,僅將其中一節編入第三章,因為有關文學部分的分析原先就有些不夠精練。此外,我把1996年發表于《天涯》雜志的文章《“死火”重溫》作為本書的導論,因為這篇文章簡要地概述了我對魯迅的理解,其中有些內容是這本書中沒有的。我還把發表于《文學評論》1988年第8期的文章《魯迅研究的歷史批判》作為附錄放在書后,以供讀者參考。在我寫完這本書之后,這是我僅有的兩篇談論魯迅和魯迅研究的文章。

最后,我還是要再次表達對我的導師唐弢先生的感激,他曾經仔細地審讀全書,寫了多達二十幾頁的修改意見。他還為這本書寫了序言,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幾乎是他生前為別人的著作撰寫的最后的序言。這本書在臺灣面世的時候,他已經長臥病榻,不再能夠閱讀。我們躲不過造化的擺弄,但生命中的感情和思考卻頑強地抗拒著。也許人的一生都在回答那些從一開始就在困擾著你的問題,那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命運。

1998年10月 于北京

主站蜘蛛池模板: 寿光市| 渑池县| 德令哈市| 江孜县| 东乌| 无棣县| 斗六市| 无棣县| 石泉县| 巴林左旗| 永仁县| 项城市| 八宿县| 阜城县| 安仁县| 巴林左旗| 武隆县| 酉阳| 盘山县| 正宁县| 云龙县| 芜湖县| 都江堰市| 平凉市| 金华市| 瑞昌市| 金川县| 耒阳市| 多伦县| 五指山市| 泽普县| 道真| 瑞丽市| 南城县| 阿勒泰市| 桦川县| 都昌县| 蓬溪县| 庆阳市| 梁平县| 芒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