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三版導論(代) “死火”重溫[1]
- 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修訂本)
- 汪暉
- 13163字
- 2024-08-08 10:18:16
坐在燈下,想著要為這本輯錄了魯迅和他的論敵的論戰文字的書寫序,卻久久不能著筆。魯迅生前是希望有人編出這樣的書的,因為只是在這樣的論戰中,他才覺得活在人間。
為什么一個人愿意將自己的畢生心力傾注在這樣的斗爭中?
我枯坐著,回憶魯迅的文字所構造的世界,而眼前首先浮現的竟是“女吊”。就在死前的一個月,魯迅寫下了生前最后的文字之一《女吊》,說的是“報仇雪恥之鄉”的孤魂厲鬼的復仇故事:
……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臺,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復仇,紅色較有陽氣,易于和生人接近……[2]
在靜靜的沉默中,魯迅的白描活現在我眼前。我似乎也看見她將披著的頭發向后一抖: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而后是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于發出悲哀的聲音。執著如怨鬼,死終于還是和報復聯系在一起,縱使到了陰間也仍穿著大紅的衫子,不肯放過生著的敵人。
我知道這些描寫多少是有些自況的,因為那時的魯迅已經病入膏肓。在寫下《女吊》之前,他已經寫有一篇題為《死》的文字,其中引了史沫特萊為珂勒惠支的版畫選集所作的序文,并錄有他的遺囑,那末尾的一條是:
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3]
魯迅相信“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不過是兇手及其幫閑的策略,所以他也說過“一個都不寬恕!”的話。我們于是知道,魯迅把寬恕當作權力者及其幫閑的工具,因此他絕不寬恕。然而,這仍然不足以解釋他的那些在今人看來近于病態的復仇愿望和決絕咒語。
對于魯迅的不肯費厄潑賴,對于魯迅的刻薄多疑,對于魯迅的不合常情,這十年來談得真是不少了。比如說吧,對于友人和師長,即使已經故世的,魯迅竟也用這樣的標準衡量。就在他逝世前幾天,魯迅連著寫了兩篇文章紀念他昔日的老師章太炎,其中一篇未完,他即告別人世。他批評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后來卻退居于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對于章氏手定的《章氏叢書》刊落“駁難攻訐,至于忿詈”的文字深為不滿,他認為那是太炎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那樣的文字能“使先生與后生相印,活在戰斗者的心中的”。[4]
時代是過于久遠了。這是平和中正的時代,用各種各樣的墻各各相隔絕的時代,即使像我這樣曾經是研究魯迅的人也已退居為寧靜的學者。在這寧靜的幻象背后,延伸著據說是永世長存的、告別了歷史的世界,倘若將魯迅置于這樣的平安的時代,他怕是一定要像“這樣的戰士”一樣無可措手足的吧,雖然他仍然會舉起投槍!“在這樣的境地里,誰也不聞戰叫:太平。”[5]
我想象著魯迅復生于當世的形象:
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顫動,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6]
在這個“市場時代”里,在我所熟悉的寧靜的生活中,魯迅竟然還時時被人記起,魯迅的那些戰斗的文字還會有人愿意輯出,這真是出乎預料。這就如同在喧騰著繁華的煙塵的都市的夜中,我卻記起了女吊和她的唱腔一樣,都有些怪異。對于希望這些文字早日“與時弊同時滅亡”[7]的魯迅而言,這也許竟是不幸?
我相信,讀者讀了這本文選之后,會有不同的感想。正人君子、寧靜的學者、文化名人、民族主義文學者、義形于色的道德家,當然也有昔日的朋友、一時的同志,也一一展現他們的論點和態度,從而使我們這些后來者知道魯迅的偏執、刻薄、多疑的別一面。對于魯迅,對于他的論敵,對于他們置身的社會,這都是公允的吧。
這里面藏著時代的辯證法。
在為一位年輕的作者所寫的序文中,魯迅曾感嘆說:“釋迦牟尼出世以后,割肉喂鷹,投身飼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說教的倒算是大乘,總是發達起來,我想,那機微就在此。”魯迅因此而不想渺渺茫茫地說教,終至退居寧靜,他寧愿“為現在作一面明鏡,為將來留一種記錄”[8]。這是魯迅的人生觀,是一種相信現在而不相信未來的人生觀——雖然他自己也曾是進化論熱烈的推崇者,而中國的進化論者倒是大多相信未來的。
我一直忘不掉的文章,是魯迅寫于1930年初,題為《流氓的變遷》的雜文。專家們大概會告訴我們,那是諷刺新月派或是別的幫閑的文字。不過,我記得這篇文章卻不僅為此。魯迅的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概述的是中國的流氓變遷的歷史。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將中國的文人歸結為“儒”與“俠”,用司馬遷的話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在魯迅看來,這兩者都不過是“亂”與“犯”,決不是“叛”,不過是鬧點小亂子而已。更可怕的是,真正的俠者已死,留下的不過是些取巧的“俠”,例如漢代的大俠陳遵就已經與列侯貴戚相往來,“以備危急時來作護符之用了”。總之,“后面是傳統的靠山,對手又都非浩蕩的強敵,他就在其間橫行過去”,這就是后世的“俠”的素描了。魯迅評論《水滸傳》《施公案》《彭公案》《七俠五義》的要害,也都在這些“俠”悄悄地靠近權勢,卻“對別方面還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著加足”。[9]他們維持風化,教育無知,寶愛秩序,因此而成為正人君子、圣哲賢人,一派寧靜而慈祥。說透了,卻不過是得了便宜賣乖罷了。
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幫忙與幫閑。
魯迅一生罵過的人難以計數,其中許多不僅曾是他的同伴、友人,而且至今仍是值得研究的文化人物。我們不必把魯迅的話當作判定歷史人物的唯一標準,因為他本人也是歷史中有待評判的人物,雖然我覺得他的“罵”總有道理。魯迅一向不喜恕道,偏愛直道,他也早就說過,他的罵人看似私怨,實為公仇。可嘆的是,半個世紀前發生的那些論爭不幸已被許多人看作紙面上的紛爭,淪為姑嫂勃谿般的故事。勇于私斗,怯于公仇,這是魯迅對中國人的病態的沉痛概括。在我的眼里,他罵的是具體的人,但也是老中國的歷史,從古代的孔、老、墨、佛,直至當代的圣哲賢人。倘要論魯迅的偏執,先就要說他對中國歷史的偏執。那奧妙早已點穿:“孔墨都不滿于現狀,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說動人主,而那用以壓服人主的家伙,則都是‘天’。”[10]
這樣的表述是經常要被老派的人指責為激進反傳統,被新派的人看作有違“政治正確”的。晚清以降,中國思想的固有定式之一便是中西對比式的文化表述,革新者與守舊者都力圖在這種對比關系中為“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描畫出抽象的特征,而后制定他們各自的文化戰略。然而,魯迅的特點恰恰是他并沒有簡單地去虛構那種對比式描述,他在具體語境中表述的文化觀點不應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關于“中國文化”的普遍結論。他的文學史著作,他對民間文化的熱情,他對漢唐氣象的稱贊,都顯示了他對傳統的復雜看法。不僅如此,魯迅在批判傳統的同時,也激烈地批評過那些唯新是從的“新黨”,批評過沒有脊梁的西崽。他的文化批評的核心,在于揭示隱藏在人們習以為常的普遍信念和道德背后的歷史關系。這是一種從未跟支配與被支配、統治與被統治的社會模式相脫離的歷史關系。對于魯迅來說,無論文化或者傳統如何高妙,有史以來還沒有出現過擺脫上述支配關系的文化或傳統;相反,文化和傳統是將統治關系合法化的依據。如果熟知他早年的文化觀點,我們也會發現他的這種獨特視野同樣貫注于他對歐洲現代歷史的觀察之中:科學的發展、民主制度的實踐同樣可能導致“物”對人、人(眾人)對人的專制。[11]他所關注的是統治方式的形成和再生過程。
因此,支配魯迅的文化態度的,是歷史中的人物、思想、學派與(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傳統的、外來的)權勢的關系如何,他們對待權勢的態度怎樣,他們在特定的支配關系中的位置如何,而不是如他的同時代人習慣的那樣做簡單的中西對比式的取舍。中西對比式的描述為中國的社會變革提供了文化依據,并為自己的文化構筑了歷史同一性,但這種歷史同一性不僅掩蓋了具體的歷史關系,而且也重構了(如果不是虛構)文化關系。魯迅從來沒有把“權勢”抽象化,他也從來沒有把傳統或文化抽象化。在由傳統和文化這樣的范疇構筑起來的歷史圖景中,魯迅不斷追問的是:傳統或文化的帷幕后面遮蓋著什么?在魯迅看來,現代社會不斷地產生新的形式的壓迫和不平等,從而幫忙與幫閑的形式也更加多樣——政治領域、經濟領域、文化領域無不如此,而現代文人們也一如他們的先輩,不斷地創造出遮蓋這種歷史關系的“文化圖景”或知識體系。
魯迅對這種關系的揭露本身不僅擺脫了那種中西對比式的簡單表述,而且也包含了對那個時代的普遍信念——進化或進步——的質疑:現代社會并未隨時間而進化,許多事情不僅古已有之,而且于今更甚。魯迅對傳統的批判誠然是激烈的,但他并不就是一位“現代主義者”。他對現代的懷疑并不亞于他對古代的批判。
魯迅是一個悖論式的人物,也具有悖論式的思想。
魯迅的世界里彌漫著黑暗的影子,他對現實世界的決絕態度便是明證。
然而,對于魯迅世界里的黑暗主題的理解,經常滲透了我們這些文明人的孤獨陰暗的記憶。是的,他如女吊一般以紅色接近陽間,不過是為了復仇,光明于他是隔膜的。但是,你越是接近這個世界,就越能體會到這個影子的世界對于魯迅的意義:它陰暗而又明亮。魯迅何止是迷戀它,他簡直就是用這個世界的眼光來看待他身處的世界。
這是一個沒有用公眾和君子們的眼光過濾過的世界: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執干戚而舞”的無頭的刑天、既如怨鬼又絢美異常的女吊,還有那雪白的莽漢——蹙眉的無常,他粉面朱唇,眉黑如漆,亦哭亦笑;愛、恨、生、死、復仇;紅色、黑色、白色;拼命吹響的目連嗐頭、鏗鏘有力的念白:“那怕你,銅墻鐵壁!那怕你,皇親國戚!”[12]這是一個感情鮮明的世界,一個瘋狂、怪誕、顛覆了等級秩序的世界,一個把個體孤獨感的陰暗的悲劇色彩烘托成節日狂歡的世界,一個民間想象的、原始的、具有再生能力的世界。
魯迅的世界具有深刻的幽默怪誕的性質,它的淵源之一,就是那個在鄉村的節日舞臺上、在民間的傳說和故事里的明艷的“鬼”世界。一位理論家說過,“最偉大的幽默家大概就是‘鬼’”,而“鬼”世界的幽默是毀滅性的。“鬼”所報復、諷刺、調侃的不是現實的個別現象和個別人物,而是整個的世界整體。現實世界在“鬼”的視野中失去了它的穩定性、合理性,失去了它的自律性、它的道德基礎。在“鬼”世界的強烈、絢麗、分明、詼諧的氛圍中,我們生存的世界呈現了它的曖昧、恐怖、異己、無所依傍的狀態。“鬼”世界的激進性表現為它所固有的民間性和非正統性:生活、思想和世界觀里的一切成規定論,一切莊嚴與永恒,一切被規劃了的秩序都與之格格不入。魯迅和他論敵的關系,不過就是他所創造的那個“鬼”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關系,這種關系是整體性的,而決不具有私人性質。
我們最易忘記的,莫過于魯迅的“鬼”世界所具有的那種民間節日和民間戲劇的氣氛:他很少用現實世界的慣用邏輯去敘述問題,卻用推背法、歸謬法、證偽法、淋漓的諷刺和詛咒撕碎這個世界的固有邏輯,并在笑聲中將之展示給人們。在20至30年代的都市報刊上,魯迅創造了如同目連戲那樣的特殊的世界:那個由幽默、諷刺、詼諧、詛咒構成的怪誕的世界,缺少的僅僅是目連戲的神秘性。但是,正如一切民間狂歡一樣,魯迅的諷刺的笑聲把我們臨時地帶入到超越正常的生活制度的世界里,帶入到另一種觀察世界的戲劇性的舞臺上。巴赫金曾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代的狂歡節中發現:“這種(狂歡節)語言所遵循和使用的是獨特的‘逆向’、‘反向’和‘顛倒’的邏輯,是上下不斷換位的邏輯,是各種形式的戲仿和滑稽改編、戲弄、貶低、褻瀆、打諢式的加冕和廢黜。”他還發現,民間表演中強烈的感情表現并不是簡單的否定,那里包含了再生和更新,包含了通過詛咒置敵于死地而再生的愿望,包含了對世界和自我的共同的否定。[13]
我至今還確鑿地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間的硬語與諧談……[14]
當我們把魯迅的咒語看作他的偏激和病態的時候,我們就屬于他所詛咒的世界,遵循這個世界的規則;當我們為他的決絕而深感駭異的時候,我們早已忘記在他身后隱藏著的那個女吊、無常的世界,那個世界的人情和歡樂;當我們為他內心深處的絕望所壓倒的時候,我們也喪失了對那個包含了再生和更新意味的節日氣氛的親近感。我們丟不開我們的身份,進入那個狂歡的世界:我們是學者、公民、道德家、正人君子;我們不能理解那個民間世界的語言,因而我們最終失去了理解仇恨與愛戀、歡樂與詼諧的能力。
魯迅的世界中也隱含著女吊、無常的民間世界所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對于人的內在性、復雜性和深度性的理解。在這種理解中產生了反思的文化。他所體驗到的痛苦和罪惡感,把一種深刻的憂郁和絕望的氣質注入了他所創造的民間性的世界。
魯迅抑制不住地將被壓抑在記憶里的東西當作眼下的事情來體驗,以至現實與歷史不再有明確的界限,面前的人與事似乎不過是一段早該逝去而偏偏不能逝去的過去而已。他不信任事物表面的、外在的形態,總要去追究隱藏在表象下的真實,那些洞若觀火的雜感中蕩漾著的幽默、機智、諷刺的笑聲撕開了生活中的假面。魯迅拒絕任何形式、任何范圍內存在的權力關系和壓迫:民族的壓迫、階級的壓迫、男性對女性的壓迫、老人對少年的壓迫、知識的壓迫、強者對弱者的壓迫、社會對個人的壓迫,等等。也許這本書告訴讀者的更是:魯迅憎惡一切將這些不平等關系合法化的知識、說教和謊言,他畢生從事的就是撕破這些“折中公允”的言辭織成的帷幕。但是,魯迅不是空想主義者,不是如葉遂寧、梭波里那樣對變革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的詩人。在他對論敵及其言論的批判中,包含了對這些論敵及其言論的產生條件的追問和分析。魯迅對隱藏在“自然秩序”中的不平等關系及其社會條件的不懈揭示,不僅讓一切自居于統治地位的人感到不安,也為那些致力于批判事業的人昭示了未來社會的并不美妙的圖景。
但是,那種由精神的創傷和陰暗記憶所形成的不信任感,那種總是把現實作為逝去經驗的悲劇性循環的心理圖式,也常常會導致魯迅內心的分裂。“挖祖墳”“翻老賬”的歷史方法賦予他深沉的歷史感,但他對陰暗經驗的獨特、異常的敏感,也使他不像同時代人那樣無保留地沉浸于某一價值理想之中,而總是以自己獨立的思考不無懷疑地獻身于時代的運動。“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15]魯迅曾經是進化論歷史觀的熱情宣傳者,但正如我在別的地方已經提出的,真正驚心動魄、令人難以平靜的,恰恰是他那種對于歷史經驗的悲劇性的重復感與循環感:歷史的演進仿佛不過是一次次重復、一次次循環構成的,而現實——包括自身所從事的運動——似乎并沒有標示歷史的進步,倒是陷入了荒謬的輪回。
總而言之,復古的,避難的,無智愚賢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了。[16]
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詛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詛咒。[17]
這也部分地解釋了他在論戰中的偏執:他從中看到的不僅是他所面對的人,而且是他所面對,也是他所背負的歷史——那個著名的黑暗的閘門。
日本的竹內好曾經對“近代的超克”命題做過復雜的解釋,他把魯迅看作代表了亞洲超越近代性的努力的偉大先驅。在分析魯迅與政治的關系時,他認為魯迅的一系列雜文中貫注著關于“真正的革命是‘永遠革命’”的思想。竹內好發揮魯迅的看法說:“只有自覺到‘永遠革命’的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反之,叫喊‘我的革命成功了’的人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而是糾纏在戰士尸體上的蒼蠅之類的人。”[18]對于魯迅來說,只有“永遠革命”才能擺脫歷史的無窮無盡的重復與循環,而始終保持“革命”態度的人勢必成為自己昔日同伴的批判者,因為當他們滿足于“成功”之時,便陷入那種歷史的循環——這種循環正是真正的革命者的終極革命對象。
這是魯迅的慨嘆,我每次記起都感到深入骨髓的震撼和沉痛:
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19]
這慨嘆其實與他對“中國的脊梁”的稱頌異曲同工: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一面前仆后繼的戰斗”。[20]魯迅倡導的始終是那種不畏失敗、不怕孤獨、永遠進擊的革命者。對于這些革命者而言,他們只有通過不懈的,也許是絕望的反抗才能擺脫“革新—保持—復古”的怪圈。
然而,“永遠革命”的動力并不是超人的英雄夢想,毋寧是對自己的悲觀絕望。在魯迅的內心里始終糾纏著那種近乎宿命的罪惡感,他從未把自己看作這個世界里無辜的、清白的一員,他相信自己早已鑲嵌于歷史的秩序之中,并且就是這個他所憎惡的世界的同謀。“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21]他不能克制地“舉起投槍”,不是為了創造英雄業績,而是因為倘不如此,他就會淪為“無物之陣”的主人。“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22]
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23]
魯迅的文化實踐創造了真正的革命者形象,那形象中滲透了歷史的重量和內心無望的期待。這個革命者形象的最根本特征是:他從不把自己置于嘲諷、批判、攻擊的對象之外,以自身與之相對立,而是把自己歸結為對象的一個部分。也因此,否定的東西不是這個世界的局部現象,而是整體性的,是包容了他的反叛者的。這是一個變動的世界,革命者也是這個變動世界的有機部分,從而革命者對世界的攻擊、嘲諷和批判包含了一種反思的性質。
這形象也構成了魯迅評判世事的準則,在一篇文章里,魯迅談到許多眼光遠大的先生對后來者的勸告:生下來的倘不是圣賢、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寫出來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寫……“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據說,并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惟獨他有公平,正當,穩健,圓滿,平和,毫無流弊的改革法;現在正在研究室里研究著哩——只是還沒有研究好。”[24]魯迅尖銳地發現,知識者的這種態度和方式不過是這個世界“合理”運作的一部分,在這個不斷升沉的世界里,這種態度和方式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永恒的理解。
魯迅對于中國知識者的批評,多半緣于此。
魯迅不是以革命為職業的革命家,他向來對于那些把革命當作飯碗的人保持警惕。他也不是某個集團的代言人,他似乎對集體性的運動一直抱有極深的懷疑。但,真正的革命,他是向往的。從“五四”時期,到30年代,他對俄國革命及其文化曾經有過很大的期待,那不是因為狂熱,而是因為他期待中的革命顛覆了不平等的卻是永久的秩序。另一方面,經歷過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張勛復辟、袁世凱稱帝,以至“五四”的潮起潮落,魯迅不僅對大規模的革命運動的成效深表懷疑,而且也相信革命伴隨著污穢和血。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25]
這是他的自況,也是時代的真實寫照。他不是懷疑革命能否成功,而是懷疑革命創造的新世界不過是花樣翻新的老中國,變了的,是臺上的角兒;不變的,是舊日的秩序。這就是“總把新桃換舊符”的阿Q式的革命。
魯迅的革命經驗對他的社會戰略具有重大的影響。他不再致力于大規模的革命,也不再致力于組織嚴密的政治活動,而是在現代都市叢林中展開“游擊戰”:創辦刊物,組織社團,開辟專欄,變換筆名,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實施小規模突擊。他把這叫作“社會批評”與“文化批評”,這本書中所錄的便是他的“游擊戰”戰例。借用葛蘭西的話說,“在政治方面,實行各個擊破的‘陣地戰’具有最后的決定意義,因為這些陣地雖然不是決定性的,卻足以使國家無法充分調動其全部領導權手段,只有到那時‘運動戰’才能奏效”。[26]魯迅的那些雜感,包括收錄在這本書里的眾多文章,也正是一種“陣地戰”,他所涉及的方面和人物并不都是直接政治性的,但這些斗爭無一例外地具有政治性——對于一切新舊不平等關系及其再生產機制的反抗。
魯迅也并沒有放棄通過文化批判創造出非主流的社會力量,甚至非主流的社會集體,他一生致力于培育新生的文化勢力,“以為戰線應該擴大”,“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戰士”。[27]《雨絲》《莽原》《奔流》,以至版畫運動,“左聯”,等等——所有這些與魯迅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刊物、運動和社會集團,都標志著這樣一種努力:在由政客、資本代理人、軍閥、幫忙與幫閑的文人所構成的統治秩序中,不斷地尋找突破的契機,最終在統治者的世界里促成非主流的文化成為支配性或主導性的文化。
魯迅不是用他的說教,而是用他的實踐創造了關于知識分子的理解。
魯迅把自己看作知識階級一員,但卻是叛逆的一員。他不認為自己屬于未來或者代表未來的階級,不是因為他相信知識分子是“凝固了的社會集團”,是“歷史上的不間斷的繼續”,“因而獨立于集團斗爭”(如葛蘭西所批評的),而是因為他深懷愧疚地認為自己積習太深,不能成為代表和體現未來的“新”知識分子。但是,讀一讀他的《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吧,他顯然相信他從事的運動代表著新的社會集體,是新的歷史形勢的產物,而絕不是已被淘汰的社會集團的抱殘守缺的余孽,或者是歷史中早已存在的超越一切新社會關系的“純粹的知識分子”。魯迅關于階級性,特別是文學的階級性的討論的要害,并不在于是否存在人性,或者,人性與階級性的關系怎樣。魯迅始終關心的是統治關系及其再生產機制,因此,他急于指出的毋寧是:在不平等的社會關系中,人性概念遮蓋了什么?
也許不應忘記的是:即使在那樣的團體中,他也仍然不懈地與不平等的權力關系作斗爭。在那些“新”的集團內部,在那些“沙龍里的社會主義者”中,也同樣再生產著舊時代的氣息。“左”與“右”相隔不足一層紙的。
魯迅是杰出的學者、卓越的小說家。但他的寫作生涯既不能用學者也不能用小說家或作家來概括。說及魯迅的學術成就,學問家們不免手舞足蹈,我也時有此態。試讀《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以及更為人稱道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在中國文學史研究方面的貢獻毋庸置疑。曹操以不孝為名殺孔融,魯迅從中看出了文人與政治的關系;許多人以為晉人的輕裘緩帶是高逸的表現,魯迅偏偏提出何晏的吃藥為之作注解;嵇康、阮籍毀壞禮教,魯迅又說他們是因為太信禮教的緣故;陶潛是千古文人的隱逸楷模,但魯迅說他其實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魯迅如此地洞燭幽隱,奧秘就在他深知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28],而且“大凡明于禮義,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29]魯迅以這樣的歷史洞察力做過講師、教授,但終于還是離去了。他不愿把自己及其研究編織進現代社會日益嚴密的牢籠,不愿意自己的社會批評和文化批評被學院的體制所吸納而至于束縛,不愿意他那不僅明于學術而且更知人心的研究落入規范的圈套。
他寧愿成為一個葛蘭西稱之為“有機知識分子”的戰士。
戰士,這是魯迅喜歡的詞,一個更簡捷的概念。
在魯迅生前,就已經有過告別阿Q時代的討論。今天的社會與魯迅所處的時代相比,變化是深刻的。那么,這種變化是怎樣的呢?
魯迅所處的時代是一個革命與變革的時代,也是一個急劇動蕩的時代,而今現代化進程已經瓦解了那時的革命階級,從而也不存在激進革命的可能性。現代化運動的特征是通過漸進的、合法化的途徑,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組織進韋伯所說的那個“合理化”的秩序之中。這個“合理化”的秩序如今已超越國界,成為全球化進程的一部分。
魯迅時代的知識和文化活動與大學體制密切相關,但那一時代的知識分子的思想活動與社會生活保持著密切的、有機的聯系,而當代文化生活的重要標志之一,卻是魯迅式的“有機知識分子”逐漸分化和退場,并最終把知識分子的文化活動改造成為一種職業活動。職業化的進程實際上消滅或改造了作為一個階層的知識分子。
與此相關的是,媒體,特別是報刊,在魯迅時代的知識和文化活動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但在當代社會這一現象卻發生了深刻變化。除了媒體特有的政治功能之外,它也日益成為消費主義文化的主要場所。魯迅時代的批判的知識分子通過媒體活動直接與社會、政治和公眾建立有機的聯系,他們的文化實踐,特別是他們對所處時代的各種社會不公的批判和反思,成為有效的社會文化變革的重要動力。當代媒體中也不斷地出現“學者”或“知識分子”形象,但這種“形象”的“知識分子”特性經常是一種文化虛構和幻覺,因為推動“知識分子”的媒體活動的主要動力,是支配性的市場規則,而不是反思性的批判功能。因此,當我們談論“有機知識分子”的傳統時,不是簡單要求知識分子重返媒體,而是指出這一變化本身不過是社會結構性變化的一部分。
上述變化如此明顯地改變了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活動的方式。曾經有人把這種變化看作知識分子的某種態度和價值的變化(例如“人文精神的失落”),卻沒有充分意識到“有機知識分子”的退場是現代化運動的歷史結果。伴隨著現代化的進程,中國社會進入了日益細密化、專業化、科層化的社會過程,知識的生產也越來越具有與之相應的特征。作為專業化知識生產的最重要體制的大學,其根本要務即在培養與上述社會過程相配合的專業人員。對于這個社會過程的反思,特別是對于日益分化的知識的反思,沒有也不可能成為大學體制的主導方面,因為大學體制恰恰是以知識分化的日益細密化為前提的。體制化的知識生產不僅是整個社會現代化進程的有機部分,而且它的任務本身即是為這一進程提供專家的培養、知識的準備和合法性論證。知識分子的文化活動既然是體制化活動的一部分,從而也必須遵循體制化的規范。無論是教育體制,還是科學研究制度,都意味著現代社會中的知識分子對社會和文化的思考日益帶有學院的特征。我們也許可以爭辯說,“反思性”一直是敏感的學者和知識分子的學術活動的重要特征,然而,我們卻不得不承認:它并不是體制化的知識生產的主要特征。
學院方式本身也意味著作為職業活動的學術與一般社會文化活動的分離。這種分離的后果明顯地具有兩重性。一方面,由于學術活動的學院化特征,學者的研究與社會過程之間沒有直接的聯系,教育與科研體制為專門的知識活動提供了再生產的條件:在這個意義上,學院為反思性的活動提供了獨特的空間和可能性,并使得知識活動的自主性大大增強。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學院方式同時意味著體制化的知識生產活動,這種活動本身不僅沒有反思性可言,而且它還以脫離社會的方式再生產社會的支配關系。因此,只有那些具有特殊敏感性的知識分子才會把學院的空間當作反思場所,并致力于反思性的知識活動。
更為重要的是,日益細密的分科通過知識的專門化把知識分子分割為不同領域、難以相互交流的專家,而公眾對于專家所生產的知識既無理解,也無批評的能力,從而知識分子與公眾的有機性聯系消失了。職業化的知識生產不僅壓抑了知識分子的批判能力,而且也使得民間文化徹底地邊緣化了。因此,一方面,知識分子的反思性文化對當代生活的影響日漸減弱,另一方面,公眾與知識分子之間的互動關系也無以建立。有人批評先前的知識分子的啟蒙姿態含有過度的精英主義傾向,這也許是對的;但是,真正導致知識分子精英化的動力不是心態,而是體制化的過程,是知識分子身份向職業身份的轉化過程。專家文化加速了知識分子的精英化過程,使之成為遠離公眾并居于某種控制地位的階層。當他們成為各種法律、制度、規章以至價值的制定者的時候,他們也不再是知識分子。他們的知識隨之轉化成為社會控制的權力。當社會的重大變化來臨之際,那些僅存的知識分子只能成為這種變化的被動承受者,而無力發出自己批判的聲音——即使發出這種聲音,也無法讓人理解。
這就是我們重溫魯迅遺產的當代情境。
我們身處的時代是一個“理性化”程度越來越高的時代,從而也是反思性文化和民間文化邊緣化的時代。魯迅的思想遺產在今天之所以具有重要的意義,是因為他揭示了歷史和社會中不斷出現的合法化知識與不平等關系的隱秘聯系,他的思想遺產應該成為當代知識分子的批判思想的重要源泉。
魯迅的文化實踐為置身于職業化的知識生產過程的知識分子提供了參照系,促使我們思考當代知識生產方式的限度及其社會含義。我不是一般地反對體制化和職業化的知識生產,在現代化的邏輯中,沒有人也沒有單一的社會能夠簡單地反對這一過程,那等于自取滅亡。然而,魯迅揭示了一切有關世界的唯一性、永恒性和無可爭議性的陳說不過是虛假的幻象,從而也暗示了現代世界的各種可能性。詳盡地討論作為文化再生產場所的學院體制不是本文的任務,我在此著重考察的是這種知識生產與批判思想的關系,并以這種關系為軸心反思我們身處其間的知識活動。我的問題僅僅是:當代教育和科研體制中的分科類型及其知識生產明顯地與職業教育和職業知識相關,批判的知識分子難以在這樣的知識活動中反思他們的知識前提,以及他們的知識活動與當代社會進程的復雜關系。正是在這樣的知識狀況下,在“有機知識分子”成為一種日益邊緣化的文化現象的時代,魯迅所創造的輝煌業績值得我們思考:在一個日益專家化的知識狀態中,在一個媒體日益受控于市場規則和消費主義的文化狀況中,魯迅對社會不公的極度敏感、對知識與社會關系的深刻批判、對文化與公眾關系的持久關注,以及他的靈活的文化實踐,都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再創知識分子的“有機性”提供了可能。
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偉大傳統。
讀魯迅及其論敵的論戰文字,我經常像是一位戰史研究者,推敲攻守雙方的戰略戰術。讀完之后,我則更像一位心理分析學者,想象著魯迅的內心世界。這篇文字也許本該寫成更像序文那樣的東西,至少不該離題千里。這實在是應該抱歉的。相信明智的讀者不會為我的文字所蠱惑,因為魯迅和他論敵的文字俱在,那是昨日的林中響箭。對于置身太平的圣哲們,那不過是文人相輕的夢囈,沒有是非的胡鬧,不值得關心的。“在這樣的境地里,誰也不聞戰叫:太平。”[30]
至于我自己,是有些困倦了,在這深的夜中。看著窗外的高樓,我心里卻有些想念魯迅后院的兩棵棗樹:它們如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
不知何故,我竟有些懷念那夜游的惡鳥了,或者還是女吊有些暖意?
1996年9月11日 夜 于北京寓所
注釋
[1]《“死火”重溫》一文寫于1996年,是為《魯迅與他的論敵》撰寫的序言。2008年三聯書店出版本書第三版時,移用作為導論。
[2]魯迅:《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40頁。(本書原版采用的是1981年16卷版《魯迅全集》,考慮到讀者查閱方便,現全部改用2005年20卷版《魯迅全集》。)
[3]魯迅:《死》,《魯迅全集》第6卷,第635頁。
[4]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67頁。
[5]魯迅:《這樣的戰士》,《魯迅全集》第2卷,第219—220頁。
[6]魯迅:《頹敗線的顫動》,《魯迅全集》第2卷,第211頁。
[7]魯迅:《熱風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308頁。
[8]魯迅:《葉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魯迅全集》第4卷,第150—151頁。
[9]魯迅:《流氓的變遷》,《魯迅全集》第4卷,第160頁。
[10]魯迅:《流氓的變遷》,《魯迅全集》第4卷,第159頁。
[11]“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第47頁。
[12]魯迅:《無常》,《魯迅全集》第2卷,第281頁。
[13][俄]M.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創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代的民間文化〉導言》,《巴赫金文論選》,佟景韓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106—107頁。
[14]魯迅:《無常》,《魯迅全集》第2卷,第281頁。
[15]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32頁。
[16]魯迅:《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1卷,第225頁。
[17]魯迅:《過客》,《魯迅全集》第2卷,第197頁。
[18][日]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17頁。
[19]魯迅:《這個與那個》,《魯迅全集》第3卷,第152—153頁。
[20]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魯迅全集》第6卷,第122頁。
[21]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454頁。
[22]魯迅:《這樣的戰士》,《魯迅全集》第2卷,第219頁。
[23]魯迅:《影的告別》,《魯迅全集》第2卷,第169頁。
[24]魯迅:《這個與那個》,《魯迅全集》第3卷,第154頁。
[25]魯迅:《題〈彷徨〉》,《魯迅全集》第7卷,第156頁。
[26][意]葛蘭西:《從運動戰(正面進攻)變為陣地戰——在政治領域里亦然》,《葛蘭西文選(1916—1935)》,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國際共運史研究所編譯,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21頁。
[27]魯迅:《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魯迅全集》第4卷,第241頁。
[28]《莊子·田子方》,《莊子今注今譯》,陳鼓應注譯,中華書局,1983年,第532頁。
[29]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全集》第3卷,第535頁。
[30]魯迅:《這樣的戰士》,《魯迅全集》第2卷,第2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