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鎏金蟠龍香爐中升騰起的龍涎香,絲絲縷縷,在初秋午后略顯清冷的日光里緩緩繚繞,試圖為這肅穆的空間增添幾分暖意與寧神。
然而,那馥郁沉靜的香氣,此刻卻絲毫驅散不了殿內彌漫的凝重氣氛,仿佛空氣本身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
工部尚書李凡與七皇子明昀,一老一少,并肩跪伏在光可鑒人的青玉地磚上。額頭幾乎觸碰到冰涼堅硬的玉石表面,那份寒意似乎能透過皮膚,直抵心底。
兩人皆屏息凝神,姿態恭謹至極,等待著御座之上那位掌握著帝國最高權柄之人的發落。
案前的隆安帝,單手支著下頜,另一只手修長的手指,正以一種近乎恒定的節奏,輕輕敲擊著名貴的紫檀木案幾。
篤、篤、篤……聲音不大,卻在這落針可聞的殿宇內清晰可聞,每一下都仿佛敲在跪伏之人的心弦上。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窗外幾竿被風吹得搖曳的斑竹上,神情竟比二人預想中要平靜許多,既不見雷霆震怒,也無半分焦慮不安,只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沉靜。
“都說說看,此事該如何解決?”
隆安帝的聲音終于響起,不疾不徐,語調平穩,如同在詢問一件尋常政務。
然而,這平靜的話語卻讓殿內的空氣又沉凝了幾分,無形的壓力更甚。
李凡花白的胡須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率先開口,聲音帶著老臣特有的沉穩,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啟稟皇上,臣奉旨督辦,已查明津門府數起蜂窩煤致人傷亡慘案之根源。涉事之蜂窩煤,并非出自工部官坊,皆因民間私人作坊仿制工部蜂窩煤所致。”
他頓了頓,似乎要積蓄力量,聲音略微提高了些。
“這些仿制品,工藝極其粗糙,煤餅疏松易碎,摻土過多,燃燒時極易產生過量毒氣。
加之百姓初用此物,不知其性,或緊閉門窗,或置于狹小之處,通風不暢,才釀成此等慘禍。”
他再次停頓,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懇切地伏身道:“臣懇請皇上降旨,嚴厲查封全國此類私制蜂窩煤作坊,以絕后患。
同時,責成各地官府,廣貼告示,詳述蜂窩煤之利與使用之忌,宣講安全之法,務必使百姓家喻戶曉,免受其害。”
隆安帝的目光終于從斑竹上收回,緩緩掃過跪在地上的李凡,卻依舊未置可否。
殿內只余下香爐內炭火輕微的噼啪聲和皇帝手指敲擊案幾的篤篤聲,更顯壓抑。
“小七,”
隆安帝突然轉向明昀:“你怎么說?”
明昀聞聲,立刻挺直了跪伏的上身,拱手行禮,年輕的聲音清朗而堅定,在這凝重的氛圍中如同一股清泉。
“回父皇,老尚書所言,切中要害,兒臣深以為然。私人作坊粗制濫造,確為禍首,嚴厲取締、加強宣導,勢在必行。”
他話鋒一轉,目光清澈:“然則,兒臣以為,蜂窩煤此物,確有其利。其價廉易得,火力持久,遠勝柴薪,于貧寒之家越冬取暖,實乃一大善政。
其獲利之廣,前景之闊,有目共睹。若朝廷一味打壓私營,強令禁絕,恐非長治久安之策,或……或會重演兩淮鹽事之局面。”
兩淮鹽事四個字一出,隆安帝敲擊案幾的手指驟然停住。
他眼神倏地變得銳利如鷹隼,直直刺向明昀。
兩淮私鹽之患,盤根錯節,屢禁不絕,耗費朝廷無數心力財力,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利害。
若非當年與太上皇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共識與平衡,以其心腹能臣林如海身為賈府女婿這層敏感的身份,又如何能得此重任,遠赴揚州去梳理那團亂麻?
這其中的權衡與妥協,不足為外人道也。
“那你說,該怎么辦?”
隆安帝的語氣陡然轉冷,殿內的溫度仿佛也隨之驟降,那平靜之下的威壓如同實質。仿佛明昀若此刻拿不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良策,便要承受天威之怒。
明昀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壓力,卻并未慌亂。
他再次深深一揖,條理清晰,聲音依舊沉穩:“兒臣愚見,可分三步而行。
其一,如老尚書所奏,對此次津門慘案涉事之私營作坊,必須嚴懲不貸,以雷霆手段查封,主犯梟首示眾,從犯流徙充邊!
此乃向天下昭示朝廷之態度,人命關天,不容輕忽,亦為后續施政立威。”
他語速平穩,卻字字鏗鏘。
“其二,此事背后,必有為謀暴利而罔顧人命、唆使粗制濫造之奸商豪強。順藤摸瓜,揪出幕后真兇,無論牽涉何人,務必嚴懲到底。
給朝廷、給無辜受難的百姓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此乃平息民憤,彰顯朝廷公正之必需。”
他略作停頓,似乎在整理思緒,也似乎在觀察皇帝的反應。
見隆安帝眼神深邃,并未打斷,才繼續道:“然則,兒臣以為,此二策雖為治標之猛藥,卻非治本之良方。
更關鍵者,在于其三:既然私人作坊因利而趨,屢禁不止,猶如野草,春風吹又生,不如……順勢而為,化堵為疏,開一線之門。”
“哦?開一線之門?”
隆安帝眉梢微挑,身體微微前傾,顯然被勾起了興趣。
“正是!”明昀精神一振,清晰闡述道,“朝廷可正式放開蜂窩煤的經營權,但絕非放任自流!而是設立‘特許經營’之制。
由工部制定嚴格章程,對有意經營蜂窩煤之商家進行資質審查——查驗其資金實力是否雄厚,作坊規模是否達標,匠人工藝是否精良。
經工部核準后,頒發特許牌照。凡持此牌照者,方可經營蜂窩煤。
同時,這些特許商家每年需向朝廷繳納一筆‘特許保費’。”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闡述著此策的益處:“如此,則私營作坊既被納入朝廷監管體系,其生產需符合工部標準,質量得以保障,安全風險大大降低。
朝廷亦可通過收取保費,獲得一筆穩定財源,用于民生或充實國庫。
而蜂窩煤之推廣,不再僅依賴工部官坊一家之力,各地特許商家可如雨后春筍般興起,迅速填補官坊產能之不足,使此惠民之物更快、更廣地普及天下。
此乃化害為利,一舉三得:規范市場、增益國庫、普惠百姓!”
明昀所提之特許經營,與當前鹽業所行的鹽引制度確有幾分神似。
鹽業由官府主導,商人繳納銀錢或糧草換取鹽引,憑引在指定區域銷售官鹽。
正是這一制度,造就了兩淮鹽商富甲天下的傳奇,使其成為能與江南絲綢巨賈分庭抗禮的強大力量。
有趣的是,這些顯赫的鹽商,多來自山陜之地,尤以澤州(今山西晉城)商幫最為耀眼。
他們最初依托家鄉鹽池起家,后匯聚兩淮經營海鹽,成為帝國鹽業版圖上舉足輕重的角色。
然而,官府管控過嚴,鹽課繁重,官鹽價高,正是導致私鹽屢禁不絕的深層原因之一。
那縱橫東海,令官府頗為頭痛的海寇首領徐喬,傳說便是私鹽販子出身。
但蜂窩煤與鹽,終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