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那個連部通訊員還寫成了稿子。這稿子在大喇叭里，一遍遍地播。劉東來的名字，一遍遍地從那個大喇叭里，飛出來，擁著風，抱著太陽，鋪滿了工地。劉東來這樣賣力地干活，不覺得難受，反而叫這個大喇叭，鬧得熱血沸騰，覺得自己當了英雄似的。心叫那個大喇叭拽到了天上，腳也飛起來，身子也飛起來。那種春風得意的快活，那種意氣風發的熱血，帶著一陣陣的歌聲，隨著工地奔跑的人流，在內心里涌動。
這天，呼拉拉地刮著北風，刺骨得冷，劉東來剛學會推車，正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推著大車子跑，二哥叫住了他。劉東來說：哥，你來干什么？二哥一把抱住他說：你回家吧，我替你。原來前幾天他們村的一個同伴提前回家，把劉東來的事告訴了劉東來的娘，娘就叫二哥到工地來了。劉東來說：不，這樣讓人瞧不起。二哥大聲地喊他：你充什么大尾巴狼！回去！劉東來也喊：就不回去！死了也不回去！二哥說：你不回去，叫我回去，怎么跟娘交待？！劉東來對二哥大聲地喊：我不管。你走！你走！！你走哇！！！這個時候，劉東來好像已經比二哥力氣大了，還推二哥。竟然把二哥推倒了。二哥爬起來，淚流滿面地抱著劉東來，說：聽哥的話，回去吧。劉東來說：我說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二哥擰不過他的狗熊脾氣，蹲在地下，痛苦地抱著頭，蹲了好一會兒，站起來，把自己身上的一件衣服脫下來，穿在他身上，又抱了一下他的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望著整個工地推車的人群，望著大風刮起的滿天滿地的塵土，張著大嘴，抑制著眼里滾出的熱淚，自己一個人走了。二哥是一步步倒退著，流著淚走的。二哥退到一個深溝，蹲下身子，抓著地下的干草，抓著地下的塵土，看著親弟弟的身影，嗚嗚地哭。這時候，劉東來可能是個鐵人，是個沒有一點感情的動物，看到二哥哭，一點感覺也沒有，還覺得把二哥氣哭，是他的勝利，就理也不理他，自己又在工地干活了。
二哥回去了，告訴娘：沒有事。可是從這一天，娘就一夜一夜地睡不好。半夜里，娘穿衣坐起來。爸爸說：起來干啥？娘說：睡不著。爸爸說：別想了，咱娃是天生的倔驢，想有啥用。娘說：娃是從俺身上掉下的肉，哪能不想。娘說著，摸著黑，穿上那身黑衣服，挪到炕邊，摸著炕底下的鞋，套進去。娘不點燈，舍不得油，也不想影響別人，就哆哆嗦嗦下了炕，摸著炕沿，走到里屋的門前，摸著門框，摸著門框旁的墻，走到外屋。娘在外屋摸著鍋臺，坐在鍋臺上發愣。娘想到了在這個鍋臺前，一次次地抱著兒，給兒喂奶，喂食，教兒說話，給兒唱歌，眼里涌出了大滴大滴熱熱的淚珠。娘愣了一會，又走到外屋的門前，推開外屋的門，站在院子里，望著天上的星星，望著天上的月亮，傻傻地想。娘又想到了劉東來從小在這個院子里跑，每天都一聲聲地叫著娘。從小到大，劉東來去上學，走進這個院子，書包沒有放下，都會大聲地叫一聲：娘，我回來了！從小到大，劉東來去地里拔草，走進這個院子，草筐沒有放下，都會大聲地叫一聲：娘，我回來了！從小到大，劉東來每次去地里干活，走進這個院子，鋤頭鐵锨沒有放下，都會大聲地叫一聲：娘，我回來了！從小到大，劉東來每次出遠門，走進這個院子，身上的行禮沒有放下，都會大聲地叫一聲：娘，我回來了！每次娘都大聲地應著，迎著兒走出來。劉東來即便不回家，不管在多么遠的地方，只要想娘了，輕輕地呼喚一聲娘，娘也都能聽到。這會兒，娘的眼里，就都是劉東來從小到大的身影了，娘要從月亮里，從星星里，看著她的兒走過來。爸爸也起來了。爸爸哆哆嗦嗦地走到娘的跟前，說：外面冷，黑燈瞎火的，回吧。娘說：回。娘嘴里說回，身子還是一動不動。爸爸的手搭在娘的肩上，再說一聲：回吧。娘說：回。也不知道這樣重復了多少次，娘才走進屋里。
天一亮，娘在家里，又想起兒，待不住了，在墻頭下，拿過草筐，背在肩上，走出家門，走出村子，不知不覺，就來到地里。娘像傻了一般，在地里，在地頭的小路上一趟一趟地走。在那片野地里，在冰冷的寒風中，娘走累了，就呆呆地站在一個地方，向兒走去的那條路上張望。娘看到從路上走過來的一個個人，相信會有他的兒，就一個個地瞅。過去一個，不是，又過去一個，還不是。娘就沒完沒了地瞅。娘想，只要這樣不停地瞅著，兒子總會從這些人里蹦出來。
挖完河，劉東來快進村子的時候，看到娘背著個草筐，正在那片麥子地里走。娘的腳埋在細土里，埋在麥葉下。北風像刀子一樣，割著娘的臉，也把娘的衣服吹起來。娘黑黑的小腳，在那塊地里，動了一下。娘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一片大墳，坐下了。娘坐在那片墳前哭了。娘沒有哭出聲來，只是一把把地抓著地下的麥苗，抹著眼里的淚，給身邊的幾只麻雀說話。娘說：雀兒啊，你知道，俺兒啥時候回來嗎？麻雀蹦蹦跳跳的，不理她。娘說：雀兒啊，你要是往南邊去，給俺兒捎個信，就說娘想他。麻雀喳喳地叫著，只顧自己在地下覓食。娘說：雀兒啊，你要是去南邊，看到俺兒，給他說，娘擔心他，叫他早一天回來呀。麻雀嗚的一聲飛走了。劉東來大聲地喊：娘！娘！娘見了他，站起來，伸出一只手，顫抖抖地，向他慢慢走過來，眼睛紅了，臉上掛滿了淚珠，緊緊地抱住了他。娘摸了下他的頭，摸了下他的臉，摸了下他的脖子，還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說：俺兒還好吧，娘總算看到俺兒了。娘說著，老淚一滴滴地流到劉東來的臉上，流到劉東來的衣服上。
劉東來說：“娘，你兒子好好的，哭什么呀？”
娘說：“俺兒子要是累出毛病來，就更說不上媳婦了。”
劉東來一生氣，懟了娘一句：“說不上媳婦拉倒，你兒打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