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后，春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了。地下的小草，從泥土里鉆出嫩嫩的芽，麥苗從睡夢中醒來了，干枯的大樹，也都睜開綠色的眼睛，封凍的小河已經發出嘩嘩的流水聲。奮飛的燕子再一次出現在劉東來的院子里，鉆進他的小土房子里，在梁頭上做窩。

這天一大早，劉東來就和麻子一起，推著車子，出現在村頭。劉東來推的車子上裝著被褥，還有一把鐵锨，一雙黃球鞋，一些麥秸，車把子上掛著布兜，兜里盛著干糧，還有幾本子書。車襻挎在脖子里。他像個即將服刑的罪犯似的，站在這兒。涼颼颼的風，裹著塵土，吹打著他禿驢子一般的臉，吹打著他散亂的頭發，吹打著他又臟又舊的衣服。

娘把幾件提前洗好的衣服放到劉東來的車子上，囑咐著：“兒啊，路上要照顧好自己，要想著買一條手巾，到了干活的地方，晚上睡覺小心別著涼，要把被子蓋好。”

娘說著，好像兒子要遠征似的，站在兒跟前，一遍遍細心地打量著兒，摸摸兒的臉，拍拍兒身上的土，抻抻兒的衣袖。

劉東來理解娘的愛心，一聲聲答應著娘。

他看一眼村旁熟悉的小河，再看一眼這片親熱的土房子，眼睛濕濕的，推著車子和麻子一起，向前走去。劉東來不識路，也不知道要奔向什么地方，只知道跟著麻子走。

中午在一個大橋邊，麻子看著天上的太陽，說：“已經中午了，你餓不餓？”

劉東來說：“餓。”

麻子從車子的筐里，拿出兩個饅頭，遞給他一個，說：“這是俺娘做的，可好吃了。”

劉東來也從車子的筐里，拿出一個干糧兜，掏出兩個窩窩頭，給他一個，說：“這也是俺娘做的，里面還有豆面，可香了。你也嘗嘗吧。”

劉東來吃著麻子的饅頭。麻子也吃著劉東來的窩窩頭。相互看著，傻傻地笑。

吃完涼干糧，他們相互看著，年輕又純真的臉上，全都露出傻傻的，陽光的，對人生未來充滿希望的笑意。涼干糧下了肚，他們又一起叫著鬧著，順著坡，爬到大橋下，蹲在水邊，望著小河的魚兒，用小石子砸了一回，捧起河里的水，相互往身上臉上撩了一回，開心地笑了一回，再往前走。

走進一個小城，天已經黑了。太陽公公把那張可愛的溫暖的臉，藏進了大地的下面。他們走進一個小吃店，每人花了兩角錢，要了兩碗面條。店家笑瞇瞇地問：是不是每碗臥一個雞蛋？加五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不臥！就把兜子里的窩窩頭、大餅子拿出來，泡在面條里，狼吞虎咽地吃，吃得滿頭大汗，吃飽了，美美地撲拉著肚皮。

夜晚，他們睡在一個學校的教室里。校長還給他們拿來一個煤油燈，親手點著，端過來，熱心地說：我也有兒子，和你們一樣大，也出門打工了，有需要的，說話呀。他們一臉的感激，把學生的桌子對在一起，當作床，被褥鋪在上面，睡得好舒服。劉東來還在那個燈下看了半夜的書。天一亮，劉東來就這樣笑著，和麻子把被褥疊平，卷起，捆好，放進筐里，再把這些弄亂的學生課桌，重新擺放好，拿起教室墻角的笤帚，把教室打掃干凈，還找來破布把學生的桌子凳子，擦了一遍。用這樣的方法，把對學校的感謝，留在了教室，再上路。

口渴了，前邊沒個村，后邊沒個店，別說喝口熱水，就是喝口涼水也沒處找哇。劉東來累得要死，腳疼得要死，口渴得要死，就坐在了一棵大柳樹下，抓住樹下的草，抓住樹下的細土，深深地喘一口氣，接著再往前走。

麻子走得太快，劉東來跟不上。

麻子不滿意，說：“你小子，能不能快一點？年輕輕的，走路咋像只鴨子？”

劉東來走得并不慢，只是麻子走得太快了。劉東來說：“走不你那么快。你咋走路像個兔子？”

麻子說：“兔子總比鴨子強。看我能不能想個法，讓你快一點。”

劉東來沒有聽明白他說話的意思，說：“你稍微走慢一點行不行？”

麻子大大咧咧地說：“我不會慢走。天生的飛毛腿。”

汽車一輛輛從他們身邊飛過，帶著風，嗚嗚地響，塵土飛起老高，遠遠地甩在車后，又像被人欺負的孩子，痛苦地，無耐地，從空中落下來，扎進大地的懷抱。

麻子眼睫毛呼閃呼閃地說：“哥們，咱們搭輛汽車吧。”

劉東來覺得麻子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說：“你說夢話吧。”

麻子詭異地笑了笑，說：“是真話。”

劉東來瞧不起這種胡說八道的人，就說：“你把俺當傻子了吧。汽車是咱這號人能隨便坐的嗎？”

麻子說：“請好，就聽我的吧。”他拍了拍劉東來的肩膀，又問他：“你渴嗎？”

劉東來抿了抿干干的嘴唇，說：“渴死了。”

麻子的手指了指近處的地里，說：“地頭上有一壺水。走，咱們要點水。”說著，就拉著劉東來，走到地頭。

地里有一群人在撒糞，有說有笑，笑聲隨著那一锨锨的糞，撒向大地，給大地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黑色，給大地送去了溫暖和希望，他們像對待母親一樣，把最美的食物喂到大地的嘴里。用不多久，大地上的種子就會生根、開花、結果，把豐收的莊稼，送到人們的懷里。

麻子向地里撒糞的那群人喊：“接光，哥們喝點水！”

沒有人回答。不知道是沒有聽到，還是裝聾作啞。

麻子粗野地罵了句：“草他娘，不理老子，不理老子也喝。”他就抱著磁壺咕咚咚地喝起來。那水嘩啦啦的，一半流進嘴里，一半流到衣服上。他喝好了水，磁壺從嘴上拿下來，遞給劉東來說：“你喝。”

劉東來接過磁壺，壺嘴堵在嘴上。哎呀呀，這水好甜呀。水喝進肚里，真是個舒服。平時喝水，真的沒有過這么美的享受。劉東來喝了個夠，還抱著那磁壺不撒手。

麻子說：“你是傻比呀，發什么呆？還喝不喝？”

劉東來說：“不喝了。”

麻子叫道：“不喝，還傻抱著壺做啥子？給我。”麻子一把奪過水壺，舉起來，向那群人，大喊一聲：“我把這破灌子摔了！”嘣的一聲，大磁壺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打狗日的！”有人喊了一聲。

那群人掄起鐵锨，就追過來。黑壓壓的人群，像是一群烏鴉，哇哇地叫著：

“追啊！”

“別讓狗日的跑了！”

“追上去，抓住這倆野小子，扒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

麻子喊聲“快跑！”就推起車子，沒命地跑去。

一看事不好，劉東來也推起車子，跟在后面跑起來。

人們蜂擁著追過來了，手里的掀掄起來了。這可不得了啦，要叫這伙人追上，還不打個半死？

劉東來一回頭，有個人已經到了跟前。

麻子大聲喊：“你奶奶個腚的，還愣著干什么？叫他們逮著，打死你！”

后邊的人又喊：“先抓住這個小個子，弄死他！”

劉東來想：完了，這回真會被打死了，俺不能死呀。

于是逃生的動力，產生了巨大的能量，劉東來就沒命地跑起來。這一跑，身邊的莊稼，全都飛一樣，在他的身邊到退著，一棵棵大樹，也都到退著，天上的鳥，也都喳喳地叫著，跟著飛起來。追到身邊的人，被甩下了。后面的那群人，距離也越拉越遠。跑啊跑啊，劉東來腳一點也不疼了，身子也不覺得累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跑啊，我要逃命哇！

這逃命奔跑的速度，真的比汽車慢不多少。一直跑了十幾里路，再也聽不到喊聲，知道后邊的人都已經回去了，這才停下腳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兩個人都呼哧呼哧的，像狗歇涼似的，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過了半天，麻子大笑著瞅著劉東來的臉，說：“怎么樣，兄弟，你說，我給咱倆借來的這輛‘11’號汽車，快不快？”

劉東來這才恍然大悟。

這個時候，跑了這一陣，劉東來的腳疼得受不了啦，一停下來，就感覺疼得要死。

麻子卻舉起雙手，向著回去的那群人的背影，拜了拜，說：“老鄉，對不起。感謝你們，送了我們這么遠的路，感謝你們，讓我們搭上了這么快的汽車。”他一邊拜，一邊哈哈大笑。

劉東來想：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以后和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