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小禾出刀極快,周圍的于闐軍士同樣反應迅捷。
電光石火之際,幾面半人高的彭排急攏成墻。包覆在最外層的犀皮、牛皮等又厚又韌,不僅彈開了銳利的刀鋒,還將勃略師死死護在內側。
鮑小禾虎口震裂,還想再行攻擊,幾名于闐軍士的彭排不給機會,后發制人,將他的身軀抵住,直往墻垛邊頂,更有不計其數的長槍從彭排間的空隙中探出亂刺,哪怕他再怎么勇猛,此時也有力沒處使,只能連連退卻。
張朔見勢不妙,大呼:“誤會!誤會!”暗中扯下腰部的陶瓷罐頭。勃略師沒中計是可以預見的風險,他早就做好了隨時應付突發狀況的準備。
勃略師面紅耳赤,厲聲喝道:“殺了這些突厥人!”又不斷囑咐,“小心點,可別傷了王子和副節兒!”
解把花用生澀的突厥語道:“別動手,我們突厥人和吐蕃人是朋友,也是你們于闐人的朋友。”一邊說,一邊用刀猛砍不斷逼近的于闐軍士。
門樓上地方有限,于闐軍士無法排開陣列。眾人亂哄哄擠在一起,弓弩更容易誤傷,倒為本就不通行伍但擅長亂戰的馬賊提供了一絲利好。
勃略師連連喊道:“快將王子搶過來!快將王子搶過來!快......”
余音未了,身側驀地燃起大火。火團叢叢,在地上瞬間蔓延開來,猝不及防的于闐軍士們被灼熱的火舌燎到,紛紛慘叫著捂臉后退。
“快閃開!”
張朔用漢話提醒解把花等袍澤,同時找準方位,往勃略師的另一側摔出最后一個陶瓷罐頭。帶著火星的火折子一觸地,明火騰躍,足有數尺高,眨眼間便將勃略師纏住。
勃略師手忙腳亂,拍滅身上的火焰,熱得汗出如豆,拔刀四顧,只見當下火勢大作,原本簇擁左右的于闐軍士們都被隔絕到了遠處,近處除了少數幾個伴在身畔的于闐軍士,剩下所見竟全都是張牙舞爪的“突厥人”。
張朔大吼:“還等什么!”
鮑小禾和孫豹緩過神,帶著幾個老弟兄長嘯著揮刀挺進。火焰撲飛,燒得他們衣袍須發無不“滋拉”作響,卻并不能阻礙他們分毫。
“快攔著他們!”
勃略師轉身想走,孫豹縱身魚躍,一把撲住他的左腿,死活不放。
鮑小禾扔掉手里的刀,咬緊橫在嘴里的匕首,雙手抱臂,舍身猛撞彭排,只一下,就將原本松動的兩面彭排撞松,探身進去,拖住了勃略師的右腿。
兩人合力,勃略師難以抽身,重重摔在地上。
周圍的于闐軍士來救,鮑小禾將匕首格在勃略師的喉頭,紅著雙眼恫嚇道:“別動,動就抹了你們守備長的脖子!”
不遠處的于闐軍士們你看我、我看你,進退兩難,連同更外圍的于闐軍士們也只能暫時駐足觀望。反觀龍朔軍這邊,人人振奮,戰意高漲。
張朔看在眼里,心下嗟嘆:“常聽說從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事跡,還道只是編造的故事,沒想到能親眼見到。今日混戰,雖然比不得堂堂正正的沙場對陣,可是鮑、孫二人為了達成目標,著實舍生忘死、無懼無畏,足稱一軍之鋒銳。”
勃略師被鮑小禾和孫豹合力制住,對著麾下軍士激動高呼:“別管我,殺了這些突厥人,殺光他們,救回王子!”
鮑小禾喝道:“閉嘴,否則先拔了你的舌頭!”
局面稍稍穩住,張朔走到神情沮喪的勃略師面前,低頭詢問:“我等友好前來,守備為何要陷我等于死地?”
尉遲毘婆沙心有余悸,回頭瞟了一眼身后死死盯著自己的解把花,咳嗽幾聲,也質問道:“勃略師,翅膀硬了啊,當真想造反嗎?”
勃略師不理會他,對著尉遲玄目中含淚道:“王子,勃略師無能,沒能將你解救。你回去王城,務必見機行事,不要著急......咱們于闐,總有一日能夠光復的。”
尉遲玄聞言,不由愣住。
“果然不對勁。”
張朔更加驗證了自己最初的想法,突然說道:“老鮑、老孫,放開他吧。”
“啊?”
鮑小禾和孫豹正齜牙咧嘴全力壓制勃略師,聽了這話還以為是幻覺。
“他是我們的朋友。”張朔接著道。
解把花道:“長生,這黃毛狡猾,故意放咱們進堡,為的就是一網打盡。要不是你提前想好了對策,咱們哪能站到現在。為今之計,最好架著他當人質,退出這墩堡。你放了他,這些于闐兵沒了顧忌,必定將我們亂刀砍死。”
“不會的。”張朔提著刀靠近尉遲玄,當著所有人的面割斷了綁在他身上的麻繩,“對吧,王子。”
尉遲玄揉了揉酸痛的臂膀,嘆氣道:“早知如此,何必演此一出。”
勃略師看到尉遲玄被釋放,一臉茫然,道:“王子,你怎么......”
尉遲毘婆沙當即醒悟,瞪大眼睛看著勃略師,問道:“好狗奴,你什么時候勾結......追隨王子的?你不是當著大王的面發過重誓,永不背棄......”說到一半,自覺失言,戛然而止。
勃略師直視他道:“我忠于大王,忠于國家,可是吐蕃人得寸進尺,欺我國民、占我土地,若放任下去,我于闐亡國滅種只在旦夕之間。大王受奸臣蒙蔽,毫無作為,早晚必被吐蕃人所害。我視而不見,才是對大王不忠!”
尉遲玄陰著臉道:“這大半年來,父王一直抱恙在榻,從不露面,政令都是出自沒里曜娑那個閹人之口。我早就懷疑是不是吐蕃人搞的鬼,如今細細想來,蹊蹺的地方可不止一處。”
勃略師忽地淚如泉涌,道:“王子,大王待我的恩情,我絕不敢忘。可是我也從沒忘記,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是怎么死的。哪怕沒里曜娑和吐蕃人說得再怎么天花亂墜,三個龍精虎猛的大好男兒,又怎么可能在最盛氣的年紀先后死去?尉遲王族的詛祝,難道真的存在嗎?”
尉遲玄愕然道:“你的意思是......”
“三位王子都是被譽為我于闐中興之主的人杰,我能力淺薄,卻曾有幸跟著他們從事軍務。我親眼所見,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在某一日犯了風病,然后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暴斃而亡。死時七竅流血,絕非善終啊!”
尉遲玄氣息變得急促,胸膛起伏,道:“父王之前,也是先犯風病......”說到這里,登時間雙眉倒豎,搶過張朔手里的刀,徑直沖向尉遲毘婆沙,“混帳東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尉遲毘婆沙驚得雙膝發軟,撲通跪地,哀道:“王子!王子!此事我實不知情,是,我有些可憎的小心思,但這么多年來,卻從未想過謀害大王!”尋即臉色一變,“沒里曜娑,一定是沒里曜娑,這個閹人歹毒,將大王哄得暈頭轉向,自己好獨攬大權,必有不可告人的野心!”
“沒里曜娑......吐蕃人......毘婆沙,不管家賊是你還是沒里曜娑,還是你們兩個人一起,吐蕃人必然都逃脫不了干系。瓊隆囊嘎,瓊隆囊嘎,你要殺我全家,我尉遲玄寧愿死后下十八層阿鼻地獄,誓要將你大卸八塊......”尉遲玄放下懸在尉遲毘婆沙頭頂的刀,唇齒顫抖,眼神中殺氣四溢。
鮑小禾和孫豹聽到這里總算聽懂了,松開手腳,拍著身上的灰燼道:“他奶奶的,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張朔對勃略師道:“守備,實不相瞞,我等都是王子的朋友。”
勃略師道:“你們怕我一味愚忠,才出此下策,我省得。”
張朔暗自思量:“這勃略師果真是個人才,幾句話來去,就將事情原委想通了,相比之下......”視線移向兀自在互相嘲笑的鮑小禾和孫豹,“人各有所長,只看今日,勃略師卻是他們的手下敗將。”
雙方都有人受傷,好在無人身死,既然心意相通,一場干戈消弭于無形。
勃略師邀請眾人去節堂議事,張朔、解把花、呂植、鮑小禾、孫豹五個龍朔軍核心人物以及尉遲玄、尉遲毘婆沙前往右邊的樓屋,其余人等則都去左邊樓屋包扎傷口、吃飯休整。
一路上,鮑小禾和孫豹爭執不下,都認為自己是此戰首功。
孫豹道:“若非我搶先抓住一條左腿,那勃略師怕是跑了。”
鮑小禾笑道:“抱住一條腿濟得甚事,若非我用匕首將他嚇住,他怎么可能輕易放棄抵抗。”
解把花不滿道:“你倆沒心肝的東西,好好想想,若非長生用火退敵,于闐人的長槍早給你倆捅到城門樓子下面去了。”
張朔揮手道:“此言差矣,依我看,此戰首功,當屬勃略師。”笑了笑道,“若非他低估咱們龍朔軍的能耐,放咱們進堡,我的火攻再厲害,老鮑和老孫的身手再勇猛,也有力沒處使啊。”
鮑小禾和孫豹聽了,滿意笑道:“是啊是啊,怪就怪勃略師自作聰明。”
呂植不以為然,道:“他也并非自作聰明。他一心想救尉遲玄,不放咱們進來,無法保證尉遲玄的安危。就算他向著尉遲毘婆沙,也得放我們進來,否則得罪了頂頭上司,日后不好相見。”
解把花直搖頭道:“哦,怪不得長生說神山堡的門必定會開,咱們也必定有機會接近勃略師,原來方方面面全算準了啊。”
呂植傲然道:“不然呢,所謂料敵機先,正該如此。”
張朔笑道:“軍師說得太玄乎了,咱們龍朔軍有上天庇佑罷了。”
鮑小禾和孫豹懵懵懂懂,但看向張朔的目光明顯有些躲閃。
眾人在節堂內坐定,寒暄幾句,勃略師先問道:“王子,你此行的目的地是王城蘇蜜吧。別人我不知道,鎮守蘇蜜城的囊結波鼠泥,對沒里曜娑頗為親近,不可能輕易放王子進城的。”隨即手指張朔等人,“你招募的這些人太少了,而且武備太差,實難堪用。”
囊結波,即吐蕃語中的“內務長官”。鼠泥既掌蘇蜜城政務,又掌軍事,可見地位遠高于勃略師的守備。
他已經看出張朔等人不是正兒八經的突厥人,心里將張朔等人認定成尉遲玄臨時招來的江湖游勇,所以說話并不客氣。
解把花沒好氣嚷道:“實難堪用?守備,你這么有能耐,怎么還差點折在我等刀下呢?”
尉遲玄解釋道:“他們不是我的人,是......是龍朔軍。”
“龍朔軍?”勃略師怔了一怔,“從前沒聽說過。”
呂植不失時機站起來,行禮道:“我軍初成,慕王子志向,情愿舍身相助。”并且朗聲介紹,“坐在我左手側的這位姓張名朔,是七河之地有名的豪杰,和謀落部的闕律啜設是至交知己,焉耆的十五部回鶻人首領龐特勤也欠他人情,幾日前更是單槍匹馬,在千軍萬馬中險些將瓊隆囊嘎斬于馬下,現總掌我軍各事務。”輕描淡寫幾句,把自家主公的身份提高好幾個檔次。
勃略師肅然起敬,對張朔雙手合十道:“不知尊駕英雄人物,有失體統。”而后嘖嘖稱奇,“瓊隆囊嘎狡猾極了,能將之逼入險境,真不知是如何場面。”
張朔風輕云淡道:“等有機會,再向各位說明。”
鮑小禾和孫豹生平爭強好勝慣了,平日里風頭被別人搶去,不鬧個天翻地覆決不罷休,可時下各自端坐,紋絲不動。一來張朔的事跡確實驚人,不得不服,二來張朔能言會道,上得了臺面。因此呂植那句“總掌我軍各事務”的話他們聽在耳中并不覺得刺耳,甚至還會情不自禁微微頷首附和,對張朔的龍朔軍“代言人”身份基本認可。
勃略師繼續道:“據我所知,蘇蜜城有戰兵數百人,人不多,但憑借城防死守,說不上固若金湯,擋住幾千人馬不算難事。我這里有兵近千,糧秣足夠千人兩三個月的用度,只怕守堡有余,野戰攻城不足啊。”
尉遲玄愁容滿面,道:“你說的是,鼠泥是一員老將,經驗豐富,不是易與之人,媲摩城的勿薩踵是可以爭取的對象,可縱然他引兵來合,與你加在一起,頂多二千之數,要是人再多些就好了。”
勃略師托著下巴,道:“過了神山堡,人口便多了,不如咱們招些新兵?”
尉遲玄嘆道:“王城不下,我出師無名。普通百姓不像你們,知道內情,通曉大義,他們被吐蕃統治這么久了,如果沒有拿下王城,用于闐王命加持,他們不會認我......我們的時間不多,多遷延一日,危險便多一分......”
勃略師沉吟,一時間似乎也沒有特別好的辦法。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抓耳撓腮。偌大節堂,安靜得針落可聞。
這時候,張朔的話打破了寂靜:“如果不能借于闐王命,是否可以借我大唐天命呢。于闐境內我唐人后裔不少,只要王子許可,我或許能為王子添一支生力軍。”
“唐人?”
尉遲玄吃了一驚,只覺此言端的是振聾發聵,顧視勃略師和尉遲毘婆沙,可是他們正對自己暗暗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