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轉至創傷科
年幼的比利·米歐神魂顛倒地穿過急診室,她每走一步,腳下的亞麻油地氈似乎都感受著她踩踏的重量一下。她穿著拖鞋,明明是腳跟先著地,但身體某處卻仿佛踮著腳尖,也許是小腿吧。羅莎·米歐牽著女兒的手,看到周圍的人像扭曲的雕像倒下、吊起、俯身、翻轉,她有一種因急切和焦慮而產生的懸空感。還有那噪聲,還有那氣味。
已經九點了,羅莎才想起報警,并開始挨個兒給醫院打電話。將近十點鐘,她才了解到她丈夫因閉合性腦損傷被送進圣瑪麗醫院,初步診斷為輕度腦損傷——而不是重度。在此期間,比利已完全被母親的焦慮不安所感染,所以羅莎覺得,她不得不帶比利一同去醫院。(小嬰兒索菲已經熟睡幾個小時了——她翹著小鼻子,平靜得令人難以置信。)羅莎自己會開車,可現在她感覺像行駛在一大片黑冰上,輪胎抓不住路面,接下來有多種可能正競相成為現實。但她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因為今夜如同一條隧道,而接下來只會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醫院。她意識到她內心還是平靜的,時間也仿佛為她放慢了腳步。跟比利一樣,她處于幻想而好奇的狀態。她把車停到街對面的另一座大樓下,她曾在這棟樓里生下她的一對女兒。接著她來到接待處,一些家屬正在沉默中守夜,有些坐立不安,有些則攤開四肢地或躺或坐,仿佛航班延誤了十二個小時。
在醫院,她想:在法庭、在監獄、在教堂,沒有這個或一個之分。這些機構有什么共同點呢?應該與決定命運有關……比利只進過兩次醫院:一次是在她出生之時,最近的一次是因為她喝下了半瓶撲熱息痛口服液。那次送醫也發生在夜晚。比利因而得出結論,只要她能熬到半夜不睡,就肯定會出現在醫院。
現在她們被帶到創傷科。
“腦損傷,”重癥監護醫生說道,“會導致一系列癥狀。我們通常說有三種程度的腦損傷。第一種輕度腦損傷在受傷的最初幾秒鐘立即出現,第二種中度腦損傷在受傷后一小時內出現,第三種重度腦損傷發生在受傷后的最初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您丈夫亞歷克斯遭受了輕度腦損傷。我的當務之急是防止他轉向中度和重度腦損傷。看起來,他失去知覺大約有兩到三分鐘。”
“我以為昏迷超過一分鐘就會……”
“三分鐘并不是世界末日。雖然他不記得自己姓什么,也不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但他在救護車里還是神志清醒的。他的血壓正常,大腦也沒有缺氧——缺氧就屬于中度損傷了。他的呼吸有力而且穩定。如果呼吸道不暢通導致呼吸不規則或不順暢,醫生對病情的預測往往會較為嚴重。”
有些醫生在施展權力時畏首畏尾,有些則敢想敢做。甘地醫生(在羅莎看來,他英俊得足以讓人產生邪念,但人到中年,也未免有點彎腰駝背,不比當年了)恰好屬于后者。人們帶著懇求的目光專注地聽他說話,這令他感到欣慰,令他干勁十足。他們這樣做是對的,怕他、愛他,是自然的事:他是死亡的闡釋者。他施予的,他拒絕的……比利在隔壁的游戲室。羅莎能聽到她的聲音。這孩子似乎也在大口吸氣,然后屏住呼吸;拼砌塑料積木時而倒抽氣,時而嘆氣。
“亞歷克斯在救護車里時相當清醒。我為他檢查身體時他開始說胡話了。我沒有灰心。他能聽從醫生的指示進行肢體運動,他的眼睛能對光源做出正常反應。僅一小時的時間,他的格拉斯哥昏迷指數就從九分升到十四分,差一分就達到最高分了。X光檢查沒有發現骨折。更欣慰的是,CT掃描顯示出挫傷癥狀,但只是最低程度的腫脹。差點就成為重度腦損傷了。我給他服用了利尿劑作為預防措施。這種藥會導致脫水,從而使大腦萎縮,”甘地醫生說,并伸出手,握緊拳頭。“他現在重癥監護室熟睡,呼吸正常,受到全面監護。”
“那,這樣就行了?”
“……女士,您丈夫的大腦受到了高速撞擊。它的軟組織與其容器,也就是顱骨,發生了沖撞。位于大腦前下方的是骨嵴,骨嵴有什么用處呢?沒人知道!也許是為了懲罰受傷的腦袋,因為大腦會在骨嵴——這臺磨碎器上橫沖直撞。結果,神經細胞可能受到損傷,至少造成暫時昏迷。這時候大腦,我們認為,就會試圖彌補空缺,利用剩余細胞進行自發重組。這需要花一些時間,還可能產生各種副作用。頭痛、疲勞、注意力不集中、平衡能力差、健忘癥、情緒不穩定。什么是不穩定?就是易變。米歐夫人,下面四個詞中哪一個能最恰當地形容您丈夫的性格:沉穩、隨和、易怒、難以相處?”
“哦,隨和。”
“未來幾周您可能會發現他變得難以相處。您,還有比利……想不想去看一下您丈夫?我們剛給他注射了肌肉松弛劑。我建議您不要吵醒他。一小時前,我的同事試圖用光照他的眼睛,亞歷克斯可不大喜歡這樣!”
重癥監護室就像一艘潛水艇或年久失修的宇宙飛船:在黑暗隔間里,一些重要設備——心電圖儀器、呼吸機——嗡嗡作響;在光與影之中攪動生與死。護士長面帶微笑拉開門簾,她們魚貫而入。
比利看到他的時候,發出了她獨特的嗚咽聲,這是愛的表達,但似乎還帶有悲傷。羅莎哽咽了一下,急忙彎腰把孩子摟入懷中。
護士們把病床的傾斜度調整得比她想象中要陡。他戴著笨重的頸部固定器,脖子周圍的床單凌亂地窩成一團,不可避免地使人覺得他好像慢慢地從抽水馬桶深處露出頭來。他頭皮上,用膠帶貼著幾根線。
“他為什么不是醒著?”
“他睡著了,”她悄聲說。“他不舒服,他睡著了。”
突然,他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她嚇得往后退了一下:這是怎么了?責備嗎?接著他的眼睛失去焦點,眼皮慢慢變得沉重,在化學品的作用下陷入麻木狀態。
“來個飛吻,”羅莎說,“讓爸爸好過點兒。”
踮著腳尖,比利輕輕地穿過接待處往回走,她抬頭看著媽媽,帶著難以捉摸的滿足感,說道:
“爸爸變了。”
“7個數字為一組,從100開始倒數。”
“100……93。86。79。72。65。等等。”
“很好。鳥和飛機有什么共同點?”
“翅膀。但鳥不會墜毀。”
“你能說出首相的名字嗎?”
漢說出了他的名字。
“你能說出公主殿下的名字嗎?”
漢說出了她的名字。
“我想讓你記住三個單詞。你能做到嗎?它們是:狗、粉色、現實……好,是哪三個詞?”
“粉色。貓。現實。”
他的狀態就像身在二十一世紀:人們想從中覺醒、從中掙脫。這是一場夢中夢,而且都是噩夢。
那天早晨,羅莎在場,漢從重癥監護室被轉移到顱腦損傷病房。無論他緩慢地勉強走成一條直線,或僅靠扶手爬上一段樓梯,還是笨拙地梳頭刷牙,抑或成功地爬上床鋪,他都會獲得(在他看來)有點羞辱性的過分表揚。能夠很好地使用刀叉吃炸魚條,又為他贏得更多的贊賞。這是一場夢,而他無法醒來。但他可以睡去,他這么做了,沉入無夢的酣睡。
下午,一切都變得有些明了了。病房里共有十四位病人,都被及時隔離開來。他們的思緒還停留在過去,身體卻已掙扎著步入老年。那些通常機械到令人麻木的身體保養工作,在這里卻被當作技能廣為稱頌。比如說,排泄。獨自逗留廁所會贏得醫務人員和所有知道如何鼓掌的病人的一陣喝彩。(索菲,甚至在十個月大時,就懂得如何拍手了:這無疑是一種啪啦啪啦的聲音,她基本回回都能擊中。)接下來,還有比上廁所更基本的技能——比如,當你不在廁所時不要解手。隔壁床上斜躺著一位七十歲的老人,他正在學習如何吞咽。有些人正穿著運動服,在不同的起點上、沿著不同的路線,步履維艱地走向木工作坊或理療池。還有兩三個像他一樣的人,腦傷患者中的無冕之王——技藝精湛的牙刷和梳子使用者、撒尿大師、系鞋帶和皮帶扣的能手、舉止輕柔的食客——多才多藝之人。
“你知道N-E-O嗎?”
“米歐。尼奧。不。”
“近地天體。你沒看報紙嗎?恐怕這消息要把你擠出頭條了。情人節那天。別擔心,它會離我們很近,但不會撞上地球。”
情人節,他想,對這個女人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日子。豐滿的橘色嘴唇,毛茸茸的灰白皮膚,亂糟糟的橙色頭發。而且,還有些什么……
“你能寫一句話嗎?寫什么都行。”
她把筆和本子遞給漢。和他談話的是四十歲的心理醫生蒂爾達·匡特。她現在相當興奮。部分原因是她成功地哄騙一位老人拼出了單詞“這個”,還因為這位病人真的上了報紙,混跡娛樂圈,是個經紀人。蒂爾達并不是老派的追名逐利者,但在其潛意識里有一種互利的傾向:在分享他名氣和曝光度的同時,她感覺自己的名聲也在不斷提高。在漢看來,他認為有一點至關重要,雖然個中原因他還不甚清楚,那就是蒂爾達·匡特是個女人。她說:
“‘敏捷的紅狐貍跳過懶惰的棕色狗。’嗯……”
“這是一種練習,”他說,“這句話里理應包含字母表中的全部字母。”
“對,你也崇尚打字機標準鍵盤啊。標準鍵盤?你知道,鍵盤最上行從左往右分別是q、w、e、r、t、y、u、i、o、p。”
“哦對。不過我想我弄錯了。這句話里不包含字母‘v’。我總是忘記它,以前也是這樣。”
“……你說你不記得了,呃……那次暴力事件。”
“我記得,我記得。不僅僅是過去幾個月發生的暴力事件。整個過程殘暴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告訴你我的感受吧。我想:如果我當時能找個老人坐在身邊,也許那樣糟糕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哪怕推遲十秒鐘也好。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用全新的目光入迷地打量著他。她說:
“你在說什么?”
“我的離婚。”
“哈!”她說,一邊做著記錄。“我認為這是你第一次出現認知機能障礙。我的問題顯然是關于‘襲擊’,而你卻答非所問。”
“那次襲擊?不,我不記得什么襲擊。”
“你還記得我讓你記住的三個單詞嗎?”
“……貓。一種顏色:黃色或藍色。哦,還有現實。”
外面,太陽升上地平線已經一小時了,光影婆娑,仍然在把一個東西展示給另一個:把另一個東西展示給這個,把這個展示給那個。他觀察著影子的移動。在他看來,影子的移動速度和他姐姐辦公室玻璃墻上掛鐘的分針速度一致。這仿佛是一個重大發現:影子以時速運動……漢一直在想他死去的姐姐,麗達:他有十五年沒見到她了,當他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再也沒有醒來。
他妻子來了,帶著比利和小寶寶,還有伊馬庫拉達。
孩子們離開后,羅莎叫人把病床邊的圍簾拉上,然后爬上床,只穿著內衣。她的舉動讓他想起一個詞,“妻管嚴”……他熱切回應著她的溫情、她的豪放。有那么一會兒,他仿佛精神抖擻,但他很快感到頭痛得厲害、筋疲力盡、反胃、傷口周圍隱隱作痛。此刻他真想置身于流水之中,讓波浪替他做這事。
羅莎穿上衣服準備離開。漢好像睡著了,但她剛拉上塑料圍簾,他立馬坐直身子,急切地指著一直躺在鄰床上的年輕人(而他似乎對受關注毫無感激之意),說道:
“這個家伙——他簡直就是個馬桶。不是嗎,小伙子。呃……你吃和說的功夫可真不怎么樣。到目前為止。但你拉屎的本事無人能敵。天啊,他可真能拉。”
漢感到沒人真正希望他記住那次襲擊事件。當他們詢問他時(醫生、心理醫生、易于滿足的便衣警察),他告訴他們,從好萊塢到醫院之間發生的事他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他也是這樣對他妻子講的。但這不是真的。“嗯,我是馬洛,”那個男人這樣說。嗯,我是馬洛。
無論是誰害我,他想(整天都在想),我定要報復。我要讓他傷得更深,傷得更重。無論是誰害我,我定要報復,我定要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