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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重生
  • 蘇敏
  • 5002字
  • 2024-08-06 17:06:40

干菜如玉

在鄉下,閣樓上不擺幾個壇壇罐罐,算不上過日子的人家;壇壇罐罐里不裝滿幾樣干菜,那說明家里沒有個賢惠能干的好女人。我家的樓上,陶罐、瓦甕、泥缽、壇子,大的、小的,高腰的、細腳的、粗肢的,一字排開,擺滿了閣樓。一年四季,里面都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干菜。

順著木梯,便能爬上閣樓。閣樓下,是我們一家人的臥室。閣樓上,是我們家這些干菜“打盹兒”的場所。我現在想想,閣樓大概是我家最舒適的地方。你瞧它,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地上的潮氣夠不著;貪吃的雞飛不上去,嘴饞的豬拱不到。要是有一兩只膽大的老鼠想要胡作非為偷吃點什么,它躡手躡腳的聲音,早就出賣了它的賊心。你看,角落里,父親買的鐵夾子,一直在那里張開銅牙鐵齒,坐等著享受一頓饕餮美味。

這些壇壇罐罐里,不同的季節,會裝滿不同的干菜。干菜的種類實在多,有干豆角、干辣椒,有土豆干、紅薯干,有蘿卜絲、紅薯絲、榨菜絲,有蠶豆、黃豆、紅豆、米豆,有紅薯粉、小麥粉、糯米粉……

母親的記憶力總是那么的好。她隨便就能講出,哪個壇子里存的是什么,哪個罐子里藏的是什么。母親不僅記得這些壇壇罐罐里面裝的是什么,她還清楚地記得這些壇壇罐罐里的東西還剩多少。日子過得清貧,可是母親心里有一筆賬,什么季節該曬什么,什么季節該吃什么,母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母親說起這些干菜的時候,了如指掌,如數家珍。我想,對于一個農家婦女來講,還有什么東西能比這些干菜更珍貴呢?

青黃不接的時候,母親從一個高高的瓦罐里取出一木升子紅薯絲。鄉下人家,幾乎家家都有一個這樣的木升子。一木升子裝大米,剛好兩斤。有時候,家里的米缸見了底,只好找隔壁鄰居借一升。借過來的時候,大米裝得平平的,還回去的時候,母親總是將它堆得滿滿的。借回來的大米,總是要省著點吃,比如熬一大鍋粥。清水煮白粥,總是讓人吃得不覺飽,走起路來,兩腿發軟,雙眼老冒金光。大米粥清湯寡水,實在沒什么味道,我們總是不想吃。吃了過后,老是不到飯點便要嚷嚷:娘,我的肚子餓了。母親幫我們緊緊褲腰帶,說,等一下,娘就給你們做飯去。母親生起爐灶,淘好兩三把米,將從樓頂瓦罐里取出來的紅薯絲一并放了進去。咕嚕嚕,不一會兒,粥的清香、紅薯絲的清香便冒了出來。我們在灶臺邊,敲著碗筷,流著哈喇子。

土豆新挖出來,堆了滿滿一房子,母親變著法子給我們做土豆宴。清炒土豆絲、紅燒土豆塊、土豆片湯、土豆泥、青椒炒土豆、油炸土豆絲;或者把土豆放在米飯邊蒸,或者干脆給我們煮一鍋土豆;奢侈時,母親還會做一盤臘肉炒土豆。新鮮的土豆不能一天兩天吃完,但總不能等它爛掉吧?吃過晚飯,母親看了看天,說,這兩天是好晴天,明天曬土豆干。母親看天的本領,似乎比現在的天氣預報還要準。

母親把洗凈的土豆放進大鐵鍋里,舀滿水。父親坐在灶門前生火。父親是個教書匠,也是個燒火的好手。父親在灶膛里架起木坯柴,熊熊的烈火,燒得“呼哧哧”作響。鍋里的土豆開始躁動起來,不斷傳來“汩汩汩”的聲音。這聲音,似乎是啜泣,又似乎是期盼。鄉下的土豆,想必是知道它們終究會有這一天,會被滾燙的開水煮熟,然后被剝皮、切成片,晾在竹匾里,等著那火一樣的日頭曬過來;它們還知道,曬成土豆干后,在瓦罐里,它們可以待上一整年,自己的生命又多了十二個月。

母親一刻也閑不著,她把刀磨了又磨,把案板洗了又洗,把竹匾擦了又擦。我們也不能閑著,洗凈小手,準備剝土豆皮。煮出來的土豆,一個個圓滾滾的,胖乎乎的,熟透透的,香噴噴的,聞著,便想吃一口。土豆多的是,我們盡管吃。我們給土豆剝皮的時候,剛剝出來的第一個,一定是進了自己的肚子。只是這剛煮熟的土豆,吃一個好吃,吃兩個說得過去,到第三個時,舌頭便開始發麻,再也不想吃了。

母親在竹匾旁放一碗清水。我們剝完一個土豆,便把手放在清水里蘸一下。我們的手,好像是一支寫字的毛筆。父親寫毛筆字時,寫幾下,總要蘸蘸墨水,然后再在硯臺沿邊舔一舔。舔好的毛筆光滑順溜,鋒毫畢露,那樣子,像是剛梳洗過頭的小姑娘那縷黑辮子,好看極了。我們把沾滿土豆泥的手放進清水里,手便立馬滋潤起來,剝起土豆皮,手到擒來,毫不費力。

薄薄的一層土豆皮,像是土豆穿的外套。只是,土豆大概和我們一樣窮酸,衣服也沒幾件。我們輕輕一掀,土豆光滑的肚子就露了出來,胖乎乎的背便露了出來。土豆渾身長滿肚臍眼,它們有些害羞,穿在肚臍眼上的衣服,老是不愿輕易被我們剝下來。我可不管,我用我尖尖的指甲,仔細地摳著,摳著,不一會兒,土豆就剝好了。

母親的刀工精準、細致、嫻熟,一刀一刀下去,土豆片便一塊一塊誕生。母親切的土豆片,厚薄均勻,從不碎塊。弟弟也是個好幫手,將母親切好的土豆片整齊地擺在竹匾上,就等著太陽爬上山來。

大概半天工夫,土豆片便開始在竹匾上蜷縮、變小、變薄。母親帶著我們,將它們一個個翻了個身。母親說,我們的日子何時能翻身啊?那時,我還不懂母親這句話的意思。自從與爺爺分家后,我們兄弟三人便陸陸續續,像是趕趟兒一樣,來到這個貧窮寒酸的家庭。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幾塊錢,母親除了忙家里的事,還承擔著所有田里地里的活兒。母親生大弟的前兩個小時,還在地里挖土豆。挖著,挖著,母親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她心里想,莫不是老二要出來了?母親加快了動作,挖滿一擔土豆,挑著便急匆匆地往家趕。回到家中,把扁擔撂下,母親這才發現,褲子已被鮮血染紅。母親大喊隔壁鄰居,說,嬸子,快來幫我一下,給我燒一鍋水,我家老二要出來了。等嬸子一鍋水燒好,老二便哭哭啼啼地降生了。老二出來后,母親說,瘦得像只猴子,只剩皮包骨頭。

大概兩到三天,土豆干便曬好了。曬好的土豆干,金黃、堅硬,放在陽光底下,如一塊金燦燦的玉。陽光照射在一塊塊金燦燦的玉上,照在母親的臉上。母親好看的臉上,有了如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

土豆干燒肉是最好吃的一道菜,可惜,我已經很多年沒吃過了。上初中時,學校蒸飯,我經常在飯盒里蒸上幾塊,只要加點豬油,放點鹽,吃起來,便像是在吃肉。

除了土豆干,母親還要曬干豆角、蘿卜絲、辣椒干,母親親手曬的這些干菜,大多保持著原本的色澤,捧在手里,能發出“錚錚”的響聲。新鮮蔬菜還沒出來,這些干菜,便成了餐桌上的佳肴。干豆角燒肉、蘿卜絲燒魚,哪怕是一碗辣椒干,都是味道奇佳,讓人垂涎三尺。我生病前期,有段時間,吃什么都不香,母親每頓給我做一海碗辣椒干,滿滿的一大碗辣椒干吃下去,吃得我滿口生津,滿頭大汗。那一直高燒不退的體溫,也隨之降了下來。

我最喜歡的,還是母親曬的紅薯干。母親曬的紅薯干,大抵可以說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美食。這些年來,我也吃過一些紅薯干,在縣城的小攤上也買過一些,可沒有一家做的紅薯干能比得上母親做的。到現在,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清晰地記得,母親做的紅薯干的味道,以及母親做紅薯干的樣子。

同樣是要等天晴,同樣是要在灶里生起木坯柴火。要做紅薯干的紅薯,母親都會精挑細選一番,歪瓜裂棗的,有傷口的,個頭太大或太小的,母親一個也看不上。

做紅薯干的紅薯,母親都要選紅心薯。林清玄在《紅心番薯》里寫道: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來有一位賣糖番薯的老人……那些番薯是去皮的,長得很細小,卻總像記錄著什么心底的珍藏。有時候我向老人買一個番薯,一邊散步回來一邊吃著,那蜜一樣的滋味進了腹中,卻有一點酸苦,因為老人的臉總使我想起在烽煙中奔走過的風霜。”

我也買過紅心番薯,我還給我的女兒親手燒過紅心番薯。那年,從醫院回來,家中連吃的大米都成了問題,自然是拿不出錢給女兒買牛奶和零食。女兒剛滿一歲,正值嗷嗷待哺、急需營養的時候。我有時候想想,這一輩子,虧欠我的女兒太多,小時候,沒錢給她買衣服、買吃的,現在條件稍好點,卻不能陪她。時間從不等人,一晃,女兒都快要上高中了。

女兒小的時候,我每天在土灶里給她燒一個紅薯。女兒捧著紅薯,從客廳跌跌撞撞跑到房里,又從房里歪歪扭扭跑到客廳,一口一口地吃著紅薯,一聲一聲地嚷著“好吃”,就連最后的紅薯皮也舍不得丟掉。那時,我的淚水就像是手臂上輸液管里的抗生素一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母親將挑選好的紅心薯洗凈、削皮,放進大鐵鍋里。這個時候,父親這個再合適不過的燒火佬,已經將土灶弄得熱火朝天,火苗騰騰直躥。母親說,火苗笑,客人到。兒子,你聽聽,這火苗笑得多好!

大鐵鍋里開始冒著白汽,開始泛起紅薯的香甜。再過一會兒工夫,紅薯就熟透了。灶上灶下,講究搭配,婦唱夫隨,在我家的灶臺前表現得可謂是淋漓盡致、無可挑剔。我的父親和母親,年輕時因生活的艱辛困苦,吵過、鬧過;可是,在我的記憶里,他們從來沒提過“離婚”二字。母親愛唱黃梅戲,會唱樣板戲,電影里的主題曲或者插曲,聽一兩遍,便能絲毫不差地唱下來。母親沒學過音樂,甚至連學校也沒正兒八經上過,但是母親天資聰穎,記憶力超強。而我那有些木訥的父親,不僅會寫一手好毛筆字,更是拉得一手好二胡。他們經常一個拉琴一個演唱。這不,做紅薯干的間隙也不放過,母親嘴里哼著曲,父親將手中的火鉗敲打著。逼仄的廚房里,歌聲、火鉗聲、鍋里的蒸汽聲、開水咕嚕聲、灶里的火苗聲,還有我們的鼻涕口水聲,交織在一起。

母親一邊哼,一邊將煮熟的紅薯撈起來,瀝干水,放在比曬筐小的竹匾里,趁紅薯還冒著撲騰騰的熱氣,用鏟子將紅薯碾成糊,不放過一塊沒碾碎碾透的紅薯。那時候,母親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是珍珠里鑲著一顆黑葡萄。我總在想,父親肯定是被我母親那一雙大眼睛給迷倒的。前些年,母親受眼疾困擾,因為沒能得到及時治療,瞎了一只。現在,僅剩的一只眼睛,也就僅有一絲微弱的光芒。看著母親那凹陷、發灰、無神的眼珠,我總覺那不是我的母親,那眼睛不是我母親的眼睛。

燈光下,母親在碾好的紅薯泥里,撒上黑芝麻。一粒粒干凈的黑芝麻,撒在紅薯泥上,就像是晚霞的天邊,火燒云里,飛過的一群大雁;母親又在上面均勻地撒上一層白糖,那些晶瑩的白糖,像是夜晚的天空里眨著眼睛的星星。

母親用手揉搓著紅薯泥。母親揉搓紅薯泥的樣子,和母親和面時一樣有力、優美。母親這雙手,做過太多的事情,穿過針引過線,淘過米和過面,砍過柴喂過豬,割過麥子插過田,打過我們也撫摸過我們,而現在,母親的這雙手,每到冬天,便會皸裂,像是松樹皮,摸起來,硌得慌。

和好的紅薯泥,先切成塊,再切成片,然后放在太陽底下晾干。那時,我還不知道有“霧霾”這么一個詞,天氣總是那么好,到冬天,總有艷陽高照的時候。母親切好的紅薯片,大小一致,厚度均勻,方方正正。紅薯片上面,均勻地綴著黑芝麻。暖洋洋的太陽底下,曬上一兩天,等紅薯片的水分散去,半干半濕時,再收起來切成條,然后再曬。

紅薯條曬干后,用透明塑料袋封好,裝進瓦罐里,等快過年時,用鐵砂炒。炒熟的紅薯條,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又脆,又香,又甜,好吃得不得了。客人來時,就抓一些放在果盤里;上學時,我總是偷一把裝在口袋里;嘴饞的時候,嚼幾根;餓的時候,吃一把;跟同學鬧矛盾,想要重歸于好時,塞一把母親炒的紅薯干,他那憤怒的臉上,一定會“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前些日子,某地的花菜滯銷,急得農民愁眉苦臉。公司的老總自掏腰包,買了一些回來,算是做點公益事業。可是,買回來的花菜,該怎樣處理?天公越來越不作美,前兩天氣溫還有十幾度,三九天里,只需穿一件褂子襯衫。昨夜,氣溫驟降,今天一早,太陽干脆不露面。這幾噸的花菜啊,不僅急壞了菜農,更是急壞了我們。一大幫人裝、運、卸、切、洗、煮、晾、烤,忙活了一整天,還沒見一棵花菜干出來。烤箱里,有的被燒焦了,變得黑乎乎的;有的還水淋淋、濕漉漉的,而一旁,等著進烤箱的花菜,正在風扇里,呼呼作響,打著鼾。

我突然想,要是我的母親在這里,她將如何變著戲法,將這些花菜變成菜干呢?

前幾年,母親的眼疾沒這么嚴重的時候,總會在我回家前,做豆粑干。母親做的豆粑干,用料講究,用糯米、大米、小麥、高粱、大豆、芝麻、綠豆做原料,用石磨磨成粉,調成漿,一鍋一鍋燙出來,然后切成絲,曬成干。曬干的豆粑,母親幫我用塑料袋裝好,放進我的行李箱里。行李箱沉甸甸的,里面一大半是母親做的豆粑干。每天下班后,我便燒一鍋開水,抓上兩把豆粑干,打一個雞蛋,放點蔥、姜、大蒜,幾分鐘后,便是一頓美味佳肴。

可是,母親現在正在一家洗腳城里做著清潔工,每天給那些搖搖晃晃、進進出出的人收拾著、打掃著,只怕再也沒有時間,給我做這碗我最愛吃的豆粑干吧?

那些鄉下的壇壇罐罐呢?那些清爽透氣的閣樓呢?那些如玉如金屬一般的干菜呢?都沒有了。沒有了的,還有我的故鄉、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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