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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重生
  • 蘇敏
  • 17837字
  • 2024-08-06 17:06:39

祠堂重建記

受族人委托,牽頭籌建老家祠堂,任祠堂建設理事會理事長。籌建期間的辛酸與委屈,族人之間的鉤心與斗角,是我始料未及的。隨著經濟與社會的不斷發展,鄉規族約逐步土崩瓦解,村風民俗幾乎蕩然無存,不免感嘆,特以文字記之。

1

建華的臉色紅潤。還不只是紅潤。從視頻里看過去,他的五官有些扭曲變形,面部血紅。這肯定是他喝了酒后,酒力發作,正面紅脖子粗著。

而小窗里的我,臉色烏青、發白。已經晚上六點多了,我還沒弄上一口吃的,但一點餓意都沒有,心里窩著一肚子火。此時,我正口干舌燥,渾身發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地往外涌。

建華張著嘴,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黃色齙牙,他不斷地解釋著什么。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對著手機屏幕,大聲沖他呵斥,我有一種歇斯底里的淋漓與痛快,我覺得這就像是直接將口水與唾沫噴在建華的臉上一樣。

如果不是隔著手機,如果我們面對面的話,今晚肯定少不了要干一仗。我估算過,身高上,我勝建華一籌;年齡上,我也小他好幾歲。這些都是我的優勢。當然,或許體力上我可能要略處下風,不一定是他的對手。建華是做泥水匠的,在外搞建筑搞裝修。我還在讀書的時候,他就跟著他的二叔和三叔一起給人家蓋房子。我家的房子就是他們一起蓋的。現在我還記得,他在高高的墻上走來走去的樣子,他一點也不暈,一點也不緊張;我還記得,他穩穩地蹲在墻頭,用兩只手接地面上的人拋上去的磚,就像接一本丟來的書那般,一點也不費勁。

我和建華剛才在“蘇屋”微信群里大吵了一場。微信群里有一百幾十號人,都是蘇屋的男女老少。蘇屋,是我老家村莊的名字,這實在是一個一點詩意都沒有的名字,土得掉渣。難怪海子曾說要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取一個溫暖的名字。現在想想,我是能夠理解的。他的家鄉叫查灣,離我老家不遠。在我們這一帶,村莊的名字,大多是什么“屋”、什么“灣”、什么“口”、什么“嶺”之類,別說有那么多的山沒有名字,有那么多的河流沒有名字,就連一個村莊多半也沒有一個正兒八經像模像樣的名字。你看,我們村叫蘇屋,這是一個多么不倫不類的地名啊。

我常想,我們有著這樣一個還算不錯的姓氏,這個姓氏還出了不少才華橫溢的人,比如“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為何我們村會這樣,連一個村莊的名字都取不好呢?據族譜記載:神龍元年(705年),蘇味道被貶眉山任刺史,不久又復遷益州,未行而卒。其次子蘇份留于眉山娶妻生子,“自是眉山始有蘇氏”,說的就是這個。從此,川中便有了后來的蘇氏,這些子孫中,就包括聞名遐邇的“三蘇”。老家祠堂正面墻上貼著的那副對聯,其中就有“眉山”二字。這樣算來,我與“三蘇”同屬蘇味道的后裔了。在許多年前,我們這一支的祖先,從四川遷移了出來,在安徽一帶生根發芽。

2003年后,我便從老家搬了出來,后來在縣城買了房子,幾乎很少回老家。尤其是生病后,八年多的時間里,我一次也沒有回去過。那些年,算命先生以及神婆認為,我之所以得這個病,是因為我老家的房子下面葬了兩座墳。而兩座墳上的那間房子,恰恰是我少年時住過的地方。我曾經在那間房子里點著煤油燈看書,做作業,胡思亂想,做過不少的美夢。

直到爺爺去世,我才回了一趟老家。八年多的時間里,老家已經發生了較大的變化,村里修了水泥路,很多人家蓋了新房子,有不少的人故去,有很多的小孩子滿地飛奔而我一個也不能認出來。最大的變化還是我家的那幾間房子,它們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了。我曾經住的那一間被夷為平地。房子的主人換成了以前的鄰居毛公公。毛公公的妻子前些年走了,女兒也已出嫁,家中就他和他兒子兩個人。那天我進去時,屋里面堆得到處都是東西,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而門口的稻場上,雜草長得幾乎齊腰深了。

爺爺的喪事是在祠堂里舉行的。祠堂還是以前的祠堂,只是已經破舊了許多。按鄉下的習俗,每個逝去的人的最后一站,都被安排在祠堂里。鄉下人的一生,從出生,長大,結婚,生孩子,到死,可能唯獨最后的一站,有一個稍微正式和隆重的儀式。人死后,族人前來幫忙,一起在祠堂里掛起白色的挽幛,點燃大紅的爆竹,奏響破舊的鑼鼓,吹起幽怨的嗩吶。葬禮上,道士手舞足蹈念經,親人披麻戴孝磕頭,親戚鄰里焚燒紙錢,哭哭啼啼里,鬧鬧哄哄中,故去的人離開村莊,離開人世,從此魂魄遠去。

祠堂,又稱宗廟、祖祠、宗祠,是供設神主牌位、舉行祭祖活動的場所,也是舉辦家族事務活動的地方。比如《白鹿原》里,一些重要的節日,族長白嘉軒會將族人召集至祠堂,講道理說規矩談鄉約;黑娃、孝文在各有歸宿后回到白鹿原,請求白嘉軒讓自己重新回歸族人祠堂,祭拜祖先;田小娥一心想要進祠堂而白嘉軒堅決不同意;等等。

不過,記憶中,我們的祠堂除了在大年三十晚上祭祖時,偶爾會有人提議發言,說點村里的事情外,其余的時間里,從未舉行過其他儀式。即使是在這樣的祭祖儀式上,長者的提議也沒幾個人能認真聽進去,大家燒了香點響爆竹磕完頭后,便各回各家吃年夜飯。飯后都在玩撲克、搓麻將。有一些族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多年也未曾回來過,有的干脆在外地定居。

這么說來,為逝者舉行葬禮,算是我們村祠堂最重要的功能了。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族人也會在祠堂辦紅喜事,比如,誰家接媳婦、生孩子都要在祠堂里擺上幾桌酒席,熱鬧一下。但現在,這樣的喜事,差不多都在鎮上或者縣城的酒店里舉行了。

老祠堂是爺爺在很多年前牽頭建起來的。爺爺生前當過教師,后來轉為正式工,有了編制,算是吃國家糧的人。那時,他在族里多少有些說話的分量。爺爺召集鄉親們開會,說明重建祠堂的必要,然后挨家挨戶按人頭收錢,再找來磚瓦匠把祠堂蓋了起來。想必那會兒的人沒如今這么復雜,沒費多大的力氣,爺爺便將這件事情給操辦成了。那會兒的祠堂建得也簡單,土磚青瓦泥巴地,木頭檁條石灰墻,一重三間,分主廳、中廳和門廳,廳與廳之間建有天井。

在親自張羅建起來的祠堂里,爺爺安靜地睡在一副漆黑的壽材中。我不知道當初爺爺帶頭建這祠堂的時候,是否會想到自己的這一天。爺爺走時,正值嚴冬,天寒地凍,連路上都結滿了冰碴子,人走在上面,稍不小心便會滑倒。那時,祠堂已有不少年頭了,因長期疏于管理維護,墻壁與瓦均已斑駁破敗,墻上的石灰殼輕輕一碰就會掉落。那扇木門被風雨侵蝕,陳舊不堪,手指稍微用力便能在上面摳個窟窿出來。刺骨的冷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呼啦呼啦作響。點在爺爺靈位前的長明燈燈火孱弱,飄忽搖擺,幾次險些被吹滅。那天,輪到二叔守夜,他竟恐懼起來,不敢獨自一人前去祠堂。二叔硬拉著我們幾個,在爺爺的壽材旁邊玩撲克。爺爺在世時,其實挺喜歡二叔的。那時,還可以“接替”,也就是頂崗的意思。后來,爺爺將自己的飯碗讓給了二叔。或許父子前世是仇人,年輕時的二叔和爺爺爭吵過不少回,甚至動手動家伙干過仗,差點你死我活。我不知道二叔那天的恐懼,是不是因為內心的愧疚與不安。

三年后,奶奶又逐爺爺而去。奶奶的離去,讓我好一陣子都不能緩過來。如果說爺爺生前嚴肅吝嗇,我對他并沒有太多的不舍,奶奶卻不一樣。奶奶慈祥、和藹,從未打罵過我一次,哪怕語氣重一點的責怪都沒有過。小時候,只要有好吃的,奶奶總會給我留著。尤其是在我生病后,為了能讓我盡快好起來,奶奶開始信奉佛教,每逢初一十五上廟,燒香、磕頭、拜菩薩、念《大悲咒》,祈求我早些好起來。想起這些,我至今仍感動不已,淚水也常會泛眶而出。

等到奶奶走的時候,祠堂已經破敗不堪了,中廳完全倒塌,門廳只剩下門套和一扇剝蝕的木門,主廳也是搖搖欲墜。那天,我帶著弟弟妹妹們,坐在敞篷一樣的門廳里,給奶奶寫“財包”(用黃裱紙包起來的,類似于冥錢),我們在“財包”上寫著:蘇母張氏觀梅老夫人冥間受用。奶奶在世的時候,我從未寫過或者喊過奶奶的名字,那一天,我寫了好多好多奶奶的名字。只不過,那時,我已經不再喊奶奶了,而是“老夫人”。

在一個破爛不堪的祠堂里,奶奶走完了她辛苦、清貧、勤勞而善良的一生。奶奶生了八個兒女,一個夭折,其余七個都活了下來。我的父親是老大,我是奶奶的長孫。奶奶生前沒有住過好房子,走的時候祠堂又如此破敗,作為奶奶生前最愛的孫子,這樣送奶奶最后一程,我的內心有著無限的悲涼與愧疚。在奶奶簡單的葬禮上,我用小號吹奏了幾曲驪歌。我希望用幽怨嗚咽的號聲陪伴奶奶走完這最后的一程。我不知道奶奶在去往天堂的路上是否能夠聽到我動情的演奏。那天,我幾乎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也耗盡了我全部的不能傾訴也無法傾訴的悲傷。我將號嘴緊貼嘴唇,用力按下那些閃閃發亮的鍵子,從丹田間生發出來的氣息噴薄而出,穿繞過彎彎曲曲的號管,讓驪歌在村莊上空回蕩,凝滯,升騰,四散。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吹奏過小號。

我小時性格頑劣,與不少鄉親鬧過別扭,但隨著自己年歲的增長,閱歷的增多,加之多年不曾回一趟老家的緣故,自打決定帶頭張羅重建祠堂這件事后,我就暗自告誡自己:一定要克制,不要和鄉親們發生沖突。但現在想想,我的修行還遠遠不夠,所做的思想準備也遠遠不夠。我早就破壞了自己立下的規矩,違背了自己的諾言。與建華在微信群里的吵架,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與族人吵架了。

其實,建華也是挺支持重建祠堂這件事的。他甚至還對我說過,這祠堂,沒有你們年輕人,根本做不起來。與村里很多人一樣,建華更知道,這祠堂早就該重建了。這些年,村里的經濟條件有了好轉,利用打工的收入,差不多每家每戶都蓋起了兩三層的小洋樓。就連幾個五保戶,也都住進了由政府統一蓋起來的水泥樓房里。四年前奶奶走時,祠堂就破敗不堪,到現在已搖搖欲墜了。僅剩的一間主廳和一副石門框,靠幾根木頭撐著,仿佛風一吹就要倒塌。一眼望去,這祠堂在比比皆是的水泥洋樓中,就像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在穿著整齊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地刺眼。

每當村里有老人去世,或者每年春節,族人聚在一起時,總有人說,這祠堂真不像樣子,該重新翻建一下了。這樣的話不知說過多少回,也不知說了多少年了。鄰村的陳門口、童家河、何嶺,比我們村都要小,人口也少些,但都重新修建了祠堂,唯獨我們的祠堂一直未能重新修建起來。

這幾年里,以文榜叔、道福爺爺、建華為首的長輩們,也曾幾次張羅過,但最終都沒有結果。每當談到關鍵問題的時候,大伙兒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有各的意見,各有各的想法。還有人翻出陳年舊賬,比如誰家多占了一處地基,誰家吃了什么虧,等等,雞毛蒜皮、雞零狗碎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扯不清,有時說著說著,還要動起手來。于是,重建祠堂這事兒便一直擱著。直到這次成立祠堂重建理事會后,才真正有了一些眉目。

2

公歷2018年8月29日,農歷七月十九,是祠堂正式動工的日子。雖已入秋,但這一天的陽光依舊毒辣、耀眼。在離故鄉七百多公里的溫州,我坐在一間距離大海不到一百米的辦公室里,心情頗為復雜,就像那百米之外起伏的潮水,渾濁不堪,泛著泡沫,夾雜著垃圾,一浪接一浪,嘩嘩嘩地沖刷著堤壩。

我丟下手頭的工作,打開手機和蘇尊敬(我堂叔)聯系,了解祠堂動工的事情。堂叔在微信群里發了一段施工的短視頻,并用語音說:“動工了啊,動工了!”在祠堂原地基的四個角上,施工隊澆筑了混凝土。

在屋角澆筑混凝土的做法,是按照族里幾個長輩的要求做的。8月19日,我專門回老家給族人開祠堂重建會議,與大家溝通祠堂重建事宜。會上,以道福爺、訓良公公為首的幾個長輩,堅決不同意重新開挖地基,他們要求在原地基上直接施工。道福爺一本正經地說,老祠堂的地基經風水先生看過,不能輕易動它。這祠堂保佑著每一個蘇屋的子孫,假如今天去動它破壞了風水,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事實上,這么多年,我們村里并不平安,非正常死亡的事情時有發生。出事故的,瘋了的,殘了的,傻了的,生重病的,幾乎每個大家族里都有些不幸的事情發生。如果說,老宗祠的風水好,祖宗福蔭后人,那怎么會出現如此多的事故和非命呢?假如祖宗沒有福蔭后人,我們族里是不是會有更多的不幸?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減少如道福爺這幾個族人的阻力,想必很多年輕的人,或者開明一些的人,估計都想要將這老祠堂扒了重新修建。可是,誰愿意因此而去和一幫上了年紀的人爭執不休、面紅耳赤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照道福爺他們的意思,我對施工隊說,原祠堂的地基就不要動它,尤其是四個角。我將堂叔尊敬發的這段視頻轉發到蘇屋微信群里——我想借用視頻告訴大家,歷經艱難險阻,祠堂終于動工了。微信群里,除了我的弟弟發了一條表示祝賀的短信外,沒有任何其他人說一句類似祝賀的話語。

上午十點多,道福爺的兒子尊詳在蘇屋微信群里發了一段視頻。按輩分,尊詳長我一輩,我該喊他叔。但我們年齡相仿,小時候一起上過學,也就一直稱呼他詳佬。詳佬在微信群里發的視頻是,施工的挖機壓斷了老祠堂的門檻石。

我沒細看視頻,或許石頭已斷成兩截,或者干脆碎了。這塊埋在地里多年的石頭,被無數人踩踏過、跨越過,它不聲不響,卻也曾見證過眾多逝去的祖輩(包括我的爺爺和奶奶)黑壓壓的棺材,見過眾人的哭哭啼啼或嬉笑怒罵。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塊石頭有一定的價值,它是一個歷經時間沉淀,見證族史的物件。據堂叔講,這塊石頭和屋頂的梁,大約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一兩百年的時光飛逝,它們完全可以算作一件文物了。我們村里,上年份的東西,現在幾乎看不到了。這幾年來,兒時記憶里的建筑,幾乎連一塊磚、一片瓦也找不到了。單從這點上講,故鄉已經不是過去的故鄉了。唯有村頭那座廢棄的石橋,在新建的混凝土澆筑的橋梁底下,瑟瑟地靜臥著,一副老態龍鐘、不問世事的樣子,上面長滿了青苔和雜草。

從石材的質地上講,這只是一塊極其普通、極其平常的石頭,連河面上那些用來筑橋的青石也比不上。它質地疏松,顏色泛黃,承受不了太大的壓力和敲打。我們管這樣的石頭叫“馬虎石”。做一塊石頭,也馬虎了事,不能算是一塊真正的好石頭。當初,我的祖輩們,為何選用這樣一塊“馬虎”的石頭,來做如此重要的門檻石呢?

建華之所以與我在群里吵架,便是因為這段視頻。

這一段時間里,因為設計方案的事,因為集資的事,因為開工日期的事,我已經費盡了口舌,覺得精疲力盡,幾乎有撒手的念頭。費力不討好,還被誤解、被責罵,一次兩次還可以忍受,多了,我就窩了一肚子火,有些受不了。

我也曾私下問過堂叔,他是祠堂建設理事會成員之一,根據分工安排,他負責監督現場施工。他給我的解釋是:老人們不讓施工隊挪動門檻。他說的老人,主要是指道福爺。

祠堂重建前,道福爺找了風水先生,擇了個日子,將快要倒塌的大門石柱用幾根廢棄的木棍撐了起來。那天,我回老家開祠堂重建溝通會,站在村里的洋樓中間,望見瑟瑟的秋陽里,那根被五花大綁起來的石門柱,我突然想起一幅悲涼的電影畫面:在秋風蕭瑟、滿目枯黃的崇山峻嶺間,一條彎彎曲曲、崎嶇坎坷的鄉間小路上,一個須發花白、風燭殘年的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艱難地跋涉著,一步、兩步,他險些就要跌倒,或是被一陣風吹倒。

祠堂重建會議上,以道福爺為首的幾名長者,堅決不同意拆除大門。道福爺本就是個酒糟鼻,一激動起來,鼻子紅得就像是戲臺上的小丑。他怒氣沖沖地說,誰拆大門,我就和誰玩命。

為了減少阻力,我以理事會的名義向族人保證過,新的祠堂保持原來的大小、朝向與方位不變,但這門不拆除,后面的主廳、中廳根本無法施工。好說歹說,算是好不容易說通了幾位長者。但這埋在地底下的石門檻,還是沒有同意被事先挖出來。于是,當挖機經過的時候,便給壓壞了。

晚上下班,我正往宿舍趕,建華在微信群里大罵:“不會做事就給我停下來,老子明天就回去找施工隊玩命!找他們賠錢!”建華氣勢洶洶,臟話一句接一句。

我勸他:“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建華不聽,繼續在群里罵。

勸告不管用,我只好發火了。我說:“26號拆屋,他們將那根一百多年的梁燒掉,是不是也要找他們賠錢?”

拆屋時,族人發現主廳的大梁有些地方腐爛,見已派不上用場,便堆起一堆柴火,付之一炬。他們燒掉大梁是擔心有人占為己有,或者擔心有人因騎在這梁上而倒霉。看著那根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木梁在熊熊大火里一點點地化為灰燼,我感到全身無力。而幾個燒梁的族人,圍著火堆抽煙,吐痰,有說有笑。

見勸告無效,我只能用“霹靂法”了,絕不能允許他繼續這樣胡鬧下去。自從擔任這個理事長以來,為了處理各種意見和糾紛,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吵架了。我曾指望和族人講道理、講情分,并動用各種關系來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可是后來發現,任憑我的嘴巴磨起泡、嗓子講啞,皆不管用。

這些年來,族里遇上鄰里糾紛,也基本上靠的是嗓門,是拳頭,是家里的人多勢眾。這幾年,大概又多了一點,就是錢,誰的錢多,誰的嗓門也會高一些,大一些。

嗓門我倒是不小,但我肯定不是拳頭最厲害的人,更不是族里最有錢的人。從老家搬出來后,我教過書,開過店,打過工,經歷過不少事,算是見過一些世面,這或許是大伙兒推選我做理事長的原因。小時候我玩世不恭,平時認理不認人,也多少能寫幾個字,這或許也是大家認為除了我再無別人適合張羅這事的理由。

我在群里說:“今天這么一個大喜的日子,吵來吵去,有意思嗎?我現在就在這里告訴你們,你們誰要吵,我請假回去專門跟你吵!你們誰要打架,我請假回去專門跟你打架!你們誰要打官司,我請假回去專門跟你打官司!”

——沒人說話了。

摁著講話鍵,我繼續說:“今天我把話撂在這里,你們誰有本事沖我來!我一定奉陪到底!”我的聲音近乎嘶啞了。

直到這時,才開始有人出來勸架。其實,在祠堂正式動工之前,我心里一直都不踏實,既擔心族里的幾個老人撒潑耍橫,又怕因臨時增加諸多的施工要求,施工隊撂挑子不干。

8月29號這天早上,祠堂準備開工。送鋼筋的農用車跑錯了地方,將車子開到了湖北省蘄春縣。我們老家與蘄春縣交界,兩省交界處水泥路窄而彎,坡道陡峭,時有交通事故發生。農用車“突突突”冒著濃煙,迎面遇上一輛載人的三輪車,差點就撞個滿懷。運送鋼筋的師傅緊急剎車,可由于車身的重量與慣性,加之是下陡坡,怎么也剎不住,無奈之下,他只好急中生智,將車子一頭撞向公路內側的巖石。

當天晚上,我從超市回來,路過一個小區時,突然從天而降一件神秘暗器,只聽“嗖”的一聲,暗器從我耳旁飛過,緊接著,“哐當”一聲落在地上,響聲清脆,閃著寒光。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借著路燈昏黃的光線看去,是一個不銹鋼制成的撐衣桿的金屬頭——這家伙,要再偏那么一點點,就剛好砸在我的頭上了。

3

大約在三年前,也就是奶奶走后的第二年,文榜叔便找過我商談祠堂重建的事情。文榜叔能說會道,與族人的關系都不錯。他深知重建祠堂這件事情,涉及鄰里關系,錯綜復雜,并不那么容易。那天,我們在二叔那里喝酒,他端起一杯酒,說:“這事兒你要想方設法動員族里年輕人一起參與。”

族里的老一輩們,幾乎都沒怎么出過門,大多沒什么文化,他們整天窩在巴掌大的地方,免不了為一點點蠅頭小利而大動干戈。誰家田里的水被人放了些,誰家的牛吃了地里的一棵白菜,或田里一株秧苗,誰家山上少了一棵樹一根柴火,誰家的狗咬了別人家的一只雞崽,這些在村里都是大事情。

母親不止一次跟我講過,道福爺欺負我們家的事情。那年,大隊里安排修路,每家按人頭分配任務,負責修建多少米的公路。那時沒有挖機,沒有鏟土機,全靠鋤頭鐵鍬,靠肩扛手拎,硬生生地,要在荒山野嶺上挖掘出一條可以通汽車的馬路來。在食物尚不能果腹的日子里,誰家田地里的活都忙,可對于這額外的任務,大家敢怒不敢言。大隊書記和村主任,夾著一支香煙,整天在工地上晃來晃去,見誰家不出工,便大聲嚷嚷,說要牽你家的牛,趕你家的豬。

父親在學校里做民辦教師,一天到晚要上課,改作業,幾乎沒時間去工地修路。而我們兄弟三人還小,尚不能出勞力。修路的重擔,全部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

道福爺是我們生產隊的隊長,修路的任務由他來分配。等其他家的任務分配好后,剩下他自家和我家的。他將剩下來的任務分成兩段,左邊一段土方少,石頭少,挖出來的泥土也好處理,工程量要小一些;右邊的一段相對而言,工程量大,施工難度也要大些。他跟我母親說抽簽。道福爺轉身背著母親,從路邊折了兩根小樹枝,做好了簽,握在手里說,抽到短的便修建左邊的,抽到長的便修建右邊的。我母親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看出了道福爺的小心思,伸手就抽中了那支短的。按照事先的約定,抽到短的,那段較好施工的路段就是我家的了。可簽剛抽完,道福爺便死活不認賬,硬逼著我母親重新抽。我母親堅決不同意,和他一路吵架回來。

這些年,道福爺在村里開了個小店,我每次回家都要在他那里買點什么,比如香紙、爆竹之類。他家差不多算是村里的娛樂中心了,每到農閑或下雨時,留在家里的鄉親們,都集中在他家打牌。他的二兒子叫尊豪,也是這屆理事會的成員之一。尊豪當年和我同一個學校畢業,現在在鎮上的學校里當會計。大概是因為這些原因,道福爺一直認為,他在村里有絕對的發言權,至于重建祠堂這樣的大事情,必須征求他的意見,或者必須由他牽頭。

那一年,文榜叔、道福爺、建華等人曾一起組建了祠堂建設理事會,籌備祠堂重建事宜。但很多族人不滿道福爺帶頭張羅這件事情。擔任理事長后,有人跟我說,他私挖學校的操場,增加了自家的屋基面積;有人跟我說,他已經和某個林場聯系好了一批木材,準備用來做祠堂建設的木料,想要從中賺一筆。建華也曾和我說過,這事一定不能讓道福爺插手。當然,也有人不同意建華張羅,說他做磚匠,想要承包這祠堂工程做。還有人不同意文榜叔,說他懂風水,到時候,肯定只會為了自己家選個好日子。

因為眾人的反對,加之他們幾個人內部本就意見不統一,他們這一屆理事會先后幾次籌劃,也一直沒能將重建祠堂這事真正張羅起來。有不少的老一輩希望有年輕的人能夠站出來,將這擔子挑起來。今年春節過后,蘇威在微信上建了一個群,群名叫“蘇屋微信群”。我是被他第一個拉進群的。看這群名,我大致知道他建這個群的目的。他在群里誠懇地講道,希望年輕人能站出來,完成祠堂重建這件事情。蘇威也是年輕人,老實,身體瘦弱,戴副眼鏡,說話輕聲細語,典型的書生相,讀高中時他曾寫過小說,這些年在安慶開了一家印刷公司,生意做得不錯,盤下了一個國營印刷廠,算是真正的老板。

族里的年輕人大概有四五十個。微信群里,我一開始沒怎么說話,直到大家一致推選我做理事長后,我的話才多了起來。我知道,這將是一份純義務付出,而且還要貼錢受氣的差事,但同時也覺得,這也將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既然年輕人信任我,還有不少的長輩支持我,再三推辭之后,我還是選擇當了這個理事長。

上任后,我用電話和微信與族里的年輕人交流,希望他們能承擔一定的責任,共同來挑起這個擔子。族里這些年輕人大多混得比我要好,也大多比我有錢,他們有的人在省城,或者外省的城市里買有房子,買有私家車。但幾輪溝通下來,很多年輕的族人都不想去蹚這趟渾水。

為平衡各大家族的關系,我要求原則上每個大家族都選派一個人到理事會里,方便后期籌款和溝通。經過最終討論,由我任理事長,蘇威、蘇尊豪負責籌資和財務;蘇訓枝、蘇平松負責規劃監督和驗收;蘇尊敬、蘇流利負責材料施工;蘇曉、蘇寶生負責組織聯絡。但是在后來,理事會里真正發揮作用的沒幾個人,除我和蘇威外,他們幾個人長期處于“潛水”狀態,寶生更是至今連泡都沒冒一個。理事會另建了一個籌建群,主要用于討論有關祠堂籌建的事情,議題一般由我發起,有時候蘇威也會提交一些事項供大家討論。

理事會成立后,我們按照計劃開展各項籌建工作,首先就是確定施工方案和集資、捐資方案。經大家討論決定,祠堂建設要秉承天人合一的理學思想,在保持原有一重三進的格局與大小的基礎上,融入徽派建筑特色,建馬頭墻,鋪琉璃瓦,造飛檐翹角,在主廳與中廳之間,中廳與門廳之間,保留原有天井,作采光與排水用,取四水歸堂之意,寓意水聚天心,象征家族團結、和諧、共榮和美好。

蘇訓枝是學美術出身,現常年定居上海。畫圖設計的事情,自然就交給了他。設計圖很快就出來了。稿紙上的祠堂,大氣、漂亮,既古樸優雅,又時尚大方。

方案公示通過后,開始組織工程招標。連建華、東生在內,我們尋找了多家施工隊投標報價。最終,理事會評定,由朱秀紅承包祠堂重建工程。朱秀紅算是我們蘇姓的女婿,家住我們村附近不遠,平時四處承包道路橋梁與房屋建設工程,擁有一定的施工經驗。持續一個多月的招標后,其他施工隊報價均在二十萬以上,最高報價是二十四萬。朱秀紅的報價最低。那天我與蘇威一起,將他約到我家談合同與施工細節。最終敲定時,我們砍掉了零頭,約定了一個整數價格,十八萬。

為了避嫌,我們注冊了一個公共賬號,開始著手集資,按族里男丁與媳丁人均一千元的標準收取祠堂建設集資款。

4

蘇曉是第一個交集資款的。其實,族里很多人都不同意蘇曉這一大家族參與這次祠堂重建。很多年前,蘇曉的爺爺那一輩,另起爐灶,自己單獨建了一個祠堂。據說,當年分開時,祖輩們給了他們一筆錢。

蘇曉的大爺爺叫蘇訓來,當年當生產隊長,是一個很厲害的角色,族里很多人都畏懼他。

小時候,我跟蘇訓來吵過架。我跟他吵架的原因,主要就是看不慣他那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樣子。我父親在村里的學校教書。學校一共就兩間教室,被蘇訓來霸占了一間去。在占去的這一間教室里,他的兒子裝上了柴油機和軋米機。有時候,我們在上課,他兒子在隔壁開動柴油機軋米,那轟隆隆的響聲,如炸雷,幾乎要把我們的耳朵震聾。

我父親懦弱,不敢說他。我不管這些,跟蘇訓來吵了起來,一句也不讓他。他氣得呼哧呼哧的,想要打我。我扭頭就跑,他追不上,拿我沒辦法。

我除了跟他對罵,還偷偷地從窗戶鉆進機房里搞破壞。我就是想要讓他兒子的柴油機不能再發出響聲來,那樣,我的父親可以不用扯著嗓子講課了,我們也可以安安靜靜地讀書了。后來有一天,柴油機真的發不出響聲了,我和一幫小伙伴躲在教室里偷著樂。

蘇曉的爺爺那一代從祠堂分出去,離現在大概至少有四十年了。從我記事起,他們就不在同一個祠堂里祭祖。我那時并不知道這些原委,以為他們一家是另一個祖先,直到這次祠堂重建才了解有這么回事情。他們一大家自己設了一個祠堂。后來,蘇訓來去世的時候,就是在他們自己家的祠堂里舉行的葬禮。

族里的老一輩認為,蘇曉的爺爺們曾經拿了好處,現在如果蘇曉這一家族要回來,就必須得多交些集資款。可蘇曉的父親,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精明得很。那天,我跟他溝通這件事,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直打到手機沒電。

年輕人中,除了東生為此事找我說過幾次,其他人都沒說過什么。這一來是年輕人想得開一些,不太計較這些事情,更主要的是蘇曉這些年在武漢開金融公司賺了些錢。蘇曉對族里的年輕人也算是出手大方,據說族里有年輕人去武漢,他都會請他們胡吃海喝一頓。

成立祠堂建設理事會時,我就強調要團結,不搞分裂,要求年輕一代有新思想、新觀念、新胸懷。但族里有幾個長者,一直咬著蘇曉的爺爺們拿了錢占了好處這事兒不放。比如以道福爺為首的那幾個人,直到開祠堂建設會議那天,還在憤憤然說著這件事情。

集資款收得并不順利。從7月24日起,到9月2日,共一個月零九天的時間里,賬戶上共收到集資款十九萬三千元。建華的集資款是8月底交的。建華和很多人一樣,他們都以為,這次祠堂重建可能還會和之前一樣,終究是不歡而散,做不成功的。不說別人,就連我在武漢的堂弟也都這樣說,一開始也都不愿意交錢。直到現在,還有幾戶人家沒有交這筆集資款。這些不交錢的族人,幾乎都有他們不交錢的理由,比如手頭緊張(或許真有人手頭緊張),比如還沒發工資,比如孩子要上學,比如還有一批貨款沒收到,諸如此類。總之,他們就是一而再、再而三想辦法推諉、拖延。

其實,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這年頭,村里幾乎再無真正的貧困戶了,誰家拿不出這幾千塊錢來呢?我后來總結了一下,這些族人之所以不愿意交錢,大致的原因是,有人繼續揪著過去的事情不放,有人想要承包祠堂重建工程,有人想要賣點材料準備趁機小賺一筆,有人想要借此占一塊邊角地,有人認為我們是要從中撈一筆,甚至也有人希望這祠堂建不起來。

真可謂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方案終于確定了,集資款也收了個八九不離十,祠堂就等擇日開工。經理事會討論,決定于公歷2018年8月28日,農歷七月十八動工建設。重建祠堂畢竟是件大喜事,這一天算是黃道吉日,借此圖個吉利。

以道福爺為首的幾個族人,堅持要等到國慶節開工。那天的會議,是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召開的。從一早開始,會議持續了快三個小時,太陽越升越高,曬在身上有些發燙,我的額頭與后背上汗水直冒。會議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能心平氣和,慢慢地,大伙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大,相互之間罵罵咧咧,到后來有人摔瓶子,砸凳子,就差動手動腳了。道福爺一開始不說話,歪著頭坐在他家的店門口。大概是日頭曬的原因,也可能是生氣的原因,他的鼻子已經紅得發紫了。他拉長著腔調,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不支持你們年輕人,但是有三件事情,一是大門不能拆,二是必須用木頭做檁條,三就是這開工日期必須是國慶節。他一只手叉腰,一只手不斷指點著,以“不能”“必須”這樣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話。

等到國慶節開工,這祠堂年前還能不能完工?老家在山里,一入冬,就天寒地凍,那樣嚴寒的天氣,會不會對祠堂建設的工程質量造成影響?現場便有不少人竭力反對道福爺。這個消息傳到群里后,建華說,如果到國慶節開工,那就退錢!聽到建華的聲音,我仿佛看到他在手機那頭張著滿嘴黃牙、噴著口水的樣子。建華說了后,好幾個人又跟著說,退錢,退錢!

大家互不讓步,雙方各執己見,開工日期的事情就一直這樣僵持著,無論哪一方的工作都無法做通。無奈之下,我說,大家投票吧,由大家投票來決定開工日期。就這樣,大家開始在群里投票。我每天公布投票的結果。剛開始,選擇8月28日開工的占絕大多數,選國慶節開工的寥寥無幾。眼看這日子就要定下來了。在投票期間,不斷有人告訴我說,道福爺和訓良公公在家里天天罵這個罵那個,當然包括罵我。還有人將他罵人的聲音錄了下來,從微信里發給我。

離投票結束不到一周,劇情突然出現反轉,很多之前選8月28日開工的人,一夜之間都要改成國慶節。我感覺這事有些蹊蹺,但為了尊重族人的意見,還是給他們改了過來。到后來,我才知道,詳佬在私下里給很多人打了電話,要求他們將票改過來,并且跟他們說,這日子是我文榜叔選的,文榜選這個日子,一定是為了我們這個家族好。

為了能在年底前順利完工,并保證工程質量不受天氣影響,無奈之下,我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日子,也就是公歷2018年8月29日,農歷七月十九,比原定的日子延遲了一天。

不得不說,為了說服大家,建華也做了很多工作,他甚至給我出點子,說絕不能到國慶節開工。為此,他也私下給很多人打電話,動員他們將票再改回去。建華是做磚匠的,他一定知道,搶出來的工程質量必然會有問題,他也知道天寒地凍對現澆水泥的影響。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建華今天會在群里突然翻臉,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說實話,一直到祠堂動工后,我緊繃著的神經才好不容易松弛了一些。為了這件事情,在這半年的時間里,我得罪了不少族人。其實,我內心一次次告誡自己不要這樣,但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心平氣和地說服他們。

我的母親為了阻止我任這個理事長,跟父親大吵了一架,并且在電話里跟我說,你不是不知道族人的德行,你張羅這個破事,多少年尊輩長的都不管,你何苦呢?吃飽了撐著吧?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就行。母親還說,你不答應辭了這理事長,那我就去尋死算了。

母親以死要挾。算起來,她對族人的了解,遠超過我。但想想,我如果這樣輕易放棄,誰還敢來接手這塊燙手的山芋呢?

5

時間來到冬月,山里一連下了幾場小雨。山中的冬雨,淅淅瀝瀝,冷冰冰的,連綿不斷。隨著雨水的到來,山中的氣溫也隨之下降了不少。此時,祠堂的主體建筑部分已基本完成,中廳和主廳的屋頂上,都已鋪上了琉璃瓦。門廳也差不多將要完工,僅剩馬頭墻還沒建好。從視頻里看去,竹林掩映,雨水蒙蒙,霧氣氤氳,祠堂已儼然有了一派莊嚴與肅穆的氣勢。

建華那天從外地回到老家。他大概每個月都要回去一次。建華每次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祠堂工地上看看。上一次回去時,他便拍了很多的照片和視頻。他在視頻里說,這根柱子不正,那塊地坪不平,這里有一截兒鋼筋露在外面,那里的拐角兒做得太大,等等。聽他口氣,這工程做得一無是處。

看到視頻后,我讓負責現場的堂叔尊敬去看看,建華講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畢竟遠在七百公里之外,我對現場的施工情況并不了解。我跟堂叔再三強調說,如果涉及質量問題,要毫不猶豫地讓施工隊返修整改。

這一次,建華拍的視頻是尚未建好的門廳。他將鏡頭對著門廳的天花板,一遍一遍地來回移動。那塊還未刷白的灰色的天花板在視頻里打著轉兒。建華大聲地說,你們看啊,你們看啊,外面大落,里面小落。“大落”和“小落”是我們老家的方言。這句話的意思是,屋外面下大雨,屋里面下小雨,也就是豆腐渣工程的意思。從這聲音和這轉得讓人頭暈的視頻里,我仿佛能看見建華血紅的臉龐、憤怒的眼神,以及橫飛四濺的唾沫。

視頻發布后,群里便有人出來說話了。我逐個地點開語音,有人說,祖宗有靈,呼天下雨來檢驗房子質量,免列祖列宗受雨淋之苦;有人說,花了這么多的錢,做成這個樣子。

我看到這段視頻時,已是幾個小時后的事情了。聽到一段段幸災樂禍的語音后,我有些坐不住。假如質量真是這樣,那更是說不過去。我再一次點開視頻,想要看個究竟。天花板上,濕了一大塊,滲透進來的雨水,沒有規則,像是石壁上滲透著泉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看起來,的確像是存在嚴重的質量問題。假如真是這樣,我怎么交差——我可是信誓旦旦保證過會高度關注質量的,而且,出了質量問題由我負責我都是拍著胸脯保證過的。

為了弄清楚到底發生什么事情,我立即與堂叔尊敬聯系。可他當時并不在家,無法了解現場的情況。于是,我將視頻轉發給朱秀紅,打電話過去問他,說:“老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讓我們怎么向族人交代?”

大概是我的語氣不太好,朱秀紅似乎也被我激怒了。他回答的語氣也絲毫不客氣:“你看看其他地方漏不?馬頭墻還沒做,防水也沒做,琉璃瓦還沒蓋上,能不漏嗎?其他的地方怎么不漏?”朱秀紅反復強調已經做好的其他地方不漏水,他的意思是想要讓我放心,質量絕不會有問題。

此刻的群里,熱鬧非凡,想必是好久都沒這么熱鬧過吧。這些聲音中,訓良公公發的語音最多。說來奇怪,那一段段長短不一的長方體的方塊啊,大抵是現代人交流的主要方式之一了。在不同的群里,可能會有不同的語音,這些語音,或是調侃,或是命令,或是問候,或是叮囑,或是提醒,或是祝福。可這一次,我想,我點開的大抵是一個炸藥包。

論輩分,我稱呼訓良叫“公公”。關于族中輩分的口訣,我記不太清楚,其中有這么兩句:訓點尊前哲,忠良啟厚玄,這是父親小時候教我的。這口訣里的每個字,都代表一個輩分。訓良公公與我曾祖父同一“訓”字輩,我是“前”字輩,族譜里,我的名字叫“前紅”。在女兒出生之前,我是族里最小的一輩了。我是這一輩里年齡最大的那個,算是“老大”。因為輩分低的原因,在族里,見著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年紀比我小的,男的我都得喊他們叔叔、爺爺、公公、太公公;女的都得喊她們姑姑、姑奶、姑婆、太姑婆之類的稱呼。族里的男女老少加起來有三百來號人,誰是哪一輩,我是一筆糊涂賬,這么多人,哪里記得過來呢。假如有事,也就沖他們笑笑,點點頭。那些年紀相仿和比我小的長輩,我干脆就直呼其名了。

訓良公公和我的父親差不多的年齡,今年六十四五了。但看起來,他的身體比我的父親要好,至今他還種著幾畝田,一年能收獲十幾擔谷子,十幾擔紅薯、馬鈴薯。訓良公公的兒子叫水松,水松多年前死于一場礦難。水松遇難那會兒,我身體正不好著,天天吃藥掛水。我比水松要大一些,小時候幾乎沒和他一起玩過,但我現在依舊記得水松的樣子。水松他中等的身材,圓圓的臉蛋,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笑起來時,胖乎乎的臉上有兩個酒窩,眼睛也幾乎瞇成了一條縫。

訓良公公還有個女兒,相貌看起來與水松差不多,也是圓圓的臉,也是笑起來臉上有酒窩,眼睛會瞇成一條縫。但水松妹智力上有些缺陷,早些年,她外出打工,被人騙了去,給賣到一個叫泰順的地方,做了別人的媳婦,在那里生了一雙兒女。水松死后,訓良公公又托人將水松妹找了回來。現在,她和鄰村一個叫陳祥源的小伙子住在一起。我常常在想,在水松妹漫長的人生歲月里,那兩個從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會不會在夢中將她一遍遍折磨呢?

對于這樣的一個家庭,我內心是充滿同情與憐憫的。我曾在一次清明回鄉上墳時,聽到過仲蓮婆婆在水松墳頭的哭泣聲。那如泣如訴的哭聲,忽高忽低,時長時短,又若急若緩,似懺悔,如幽怨,像傾訴,和著山間凄凄的風聲、茅草的嗚咽聲,令人心境無比悲涼。我曾對水松的女兒說過,你有困難可以跟我說。其實,我并不知道我能幫助她什么,或許,我只是說出來,內心好受一些。

對于一個父母失去兒子,女兒失去父親和母親的家庭,我又能幫上什么呢?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感受,或許在于我自己經歷過生死,經歷過這世態的炎涼和人情的冷暖。相比起來,我更能理解那種無助、悲涼與絕望。

在祠堂剛開始籌建的時候,訓良公公曾找過我,問能不能把水松妹和祥源歸進族里。從法律的角度講,水松妹和祥源算不上正式的夫妻,到今天為止,他們那本紅色的本本兒是沒有的。從族里所謂的規矩來說,他們之間也未辦理任何一種鄉下人結婚的手續,比如找兩個媒人,拜個天地,辦幾桌酒席之類。他們只是你情我愿地住在一起,相互之間有個照應而已。兩家父母之間,也未曾正式說過提親的事情。

我能明白訓良公公的意思,畢竟他已經六十多了。人老了,總得有個人送終,總得有人來替他守住這個家業。不過也許是他一廂情愿,不知道祥源到底怎么想的,祥源的父親母親是怎么想的。祥源又是否同意自己的名字被我們寫成“蘇陳祥源”?祥源的父母是否同意讓自己的兒子做上門女婿呢?訓良公公跟我說的時候,顯得有些無奈和不滿。我跟他說,你放心,這事好辦,我來跟理事會商量,并幫你去做祥源的工作。

我擔心大伙兒不同意,與理事會商量時,先說明訓良公公家的實際情況,再強調說,我們要摒棄過去那些腐朽的思想和陳舊的做法。理事會里都是年輕人,對于我的提議,大家基本都沒什么意見。與祥源做思想工作的事情,交給了蘇威。他和祥源剛好是老表的關系。

訓良公公交代的事情,可以說進展得很順利,祥源很快就交了集資款。盡管在私下里有人說些閑話,但并沒有人公開出來反對。不過,我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情確定后不久,訓良公公便突然間像變了一個人,處處和理事會作對。

第一次是在暑假。那時,我妻子剛好到我這邊來探親。那天晚上,我正準備陪她去看場電影。去電影院的路上,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剎那間暴雨瓢潑一樣,鋪天蓋地,我和妻子差點就淋成了落湯雞。而就在此時,訓良公公正在群里大罵。

坐在一輛小三輪里,顧不上淋雨,我先是好生勸他,讓他有話好好說,不要發火。可是,這似乎并不管用,他的話越來越多,講得也越來越難聽。想著為他家的事情,我們也算是頂著族人的壓力,為他費了些口舌,而他今日如此不通人情,我便毫不客氣地將他頂了回去,并且還和他吵了幾句。但很快,我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在群里說,請大家原諒,我不應該發火。

另一次是回家開祠堂建設溝通會議時。會議一開始,我再一次對他表達了歉意,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諒和理解。他坐在板凳上并不說話。等會議快進行到一半時,他突然就嘰里呱啦起來,大意是,不可以用水泥磚,必須要用青石的沙子,動工不允許挑日子,大門不允許拆,開工不允許動墻角,所有的材料必須由他購買,等等。

這一次在群里,他話說得就有些酸不溜秋了。他一條接一條地發著語音,“理事會的人呢?”他拖著長長的腔調——“去困醒(睡覺)了吧?”帶著并不是疑問而是調侃的意味——“這么長的時間,也不去來講一句話?”——有些開始取笑的意思了——“做著虧心事吧?”他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我向朱秀紅了解到情況后,在群里用文字和語音分別回復道:據朱秀紅講,門廳尚未完工,馬頭墻還未做,琉璃瓦也沒鋪上,這是漏水的原因。請大家放心,我們一定會高度重視工程質量。

但訓良公公依舊不依不饒,一句比一句講得難聽:“我說過吧,不聽我講的,出事了吧?”明顯地幸災樂禍了——“大家看啊,漏成這樣,祖宗住著都不安心啊!”這句開始上綱上線了,將祖宗都搬了出來。

在這之前,他已經不止一次兩次在群里發火了,甚至還曾以死要挾過。為了說服他,我連他家的孫女都搬了出來,讓她一起出面勸勸她的爺爺,這孩子聰穎懂事,我一說便能明白我的意思。還有一回,也是因為他說那些風涼話,我毫不客氣地說了他,讓他不要管那么多的閑事。誰料到,水松妹竟在群里一句接一句,將我批得狗血淋頭。說實話,當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我還是忍住了,用文字回復她,說:水松妹,你是個女孩子,我不會和你吵。

或許是天氣的原因,也或許是生氣的原因,那天,我坐在辦公室里,身體一直在發抖。想想這些事情,我更是忍不住,在微信里用語音厲聲回應道:“你可以閉嘴了!一邊兒去,不要在這里亂說話!”

“我憑什么閉嘴?我憑什么不要說話?做成這個鬼樣子,還不允許講不是?把錢退給我!我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不是今天和這個吵,明天和那個吵嗎?你不是要單挑嗎?你回來,我和你單挑!你還是讀書人,讀到狗屁眼里去了吧?這么不講理,還是個讀書人!讀什么鬼屬弄?”或許是我激怒了他,訓良公公連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一句比一句難聽。

訓良公公反復地說我是個讀書人。他的大意是作為讀書人的我,必須講道理,不能發火,更不能說打架的事情。在族里,我大概算是個讀書人吧,二十多年前,我考上了師范,算是族里第一個正式捧國家飯碗“吃皇糧”的人。難道讀書人就該忍氣吞聲嗎?我立即回答道:“這和讀不讀書有什么關系。你是長輩,你講話要注意身份。你聽聽你自己說了些什么?別以為我聽不出來。我現在告訴你,對講道理的人,我們講道理;對不講道理的人,我們不講道理。”我半點都不讓著他,一一給懟了回去。

與他在群里有一句沒一句吵的間隙,我給二叔打了個電話,讓他馬上給訓良公公打個電話,盡快平息這場群內的爭吵。我知道,他多少是聽一些我二叔的。可是,我想,在微信群里,我絕不能被他這樣負面甚至反面的聲音給壓下去——我如果稍微點,各種質疑、各種反對就會隨之鋪天蓋地而來。

我依舊覺得不解氣,在群里繼續說:多少年了,祠堂好不容易能做到今天這個樣子,我們在背地里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氣,私下付出了多少,這些我們都不想說。但是,對于心懷鬼胎、破壞團結、尋釁滋事的,我們絕不會讓步。

我還意猶未盡,接著說:沒有誰天生就該有義務去做這些事情。我們不指望你們說好話,說感謝之類的話,但是絕不允許你們隨意污蔑、詆毀,這是我們的底線。我特別強調“底線”二字。

當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時,才有幾個人冒了出來。建華就是這個時候冒出來的。他發完視頻后,大概是躲一邊看熱鬧了。建華發了一條語音,說,你們不用吵,讓施工隊來整改就是。

為了確認工程是不是存在質量問題,蘇威也給朱秀紅打了電話,他還找了族里其他人去現場看過,確認了朱秀紅說的沒錯。蘇威在我們爭吵結束時,發了一條信息。蘇威說,目前了解到的情況是,屋頂還沒竣工,有些防水、連接縫、排水還沒做完整,滲水情況會有解決措施,大家都放心,少激動,更不要幸災樂禍。

6

再回到開工那天。當我看到堂叔尊敬發的開工視頻后,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蘇威也是百感交集,回復我說:太不容易。

我想,或許真正意義上的鄉村早就不復存在。重建這樣一個祠堂,也許多少能留住一些鄉村的痕跡,維系一下這早就分崩離析的族人,給現如今散布在四面八方的年輕人一點點族姓的懷想吧。多少年后,以族姓居住在一起的方式,或許將會不復存在。當然,也許重建這樣一個祠堂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不過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哎,那些善良的鄉親啊,那些淳樸的鄉情啊,是不是只存在于烏托邦式的文字作品里呢?

當然,值得可喜的是,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中,很多還是走出了大山,他們也不再像族里的前輩那般坐井觀天。我想,在轟轟烈烈的城鎮化進程中,這或許是鄉村那一點點的進步和那一點點的希望吧?

這些年,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各家的條件比起之前都有了好轉,但有些骨子里的東西似乎并沒有改變。多少年過去了,他們一直將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記在心上,這些東西或許早已融進他們的血液里。這真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我不知道,除了那深厚的泥土,還有什么能將這些埋葬?

視頻里,建華終于冷靜了下來。他說,我今天突然肚子痛,看到詳佬發的視頻,然后就火了起來。我不知道建華說的是真還是假。但從他多少有些悔意的表情和聲音里,我大概能猜想到,他可能理解我了。

——是這樣的嗎?我不管他。反正,祠堂重建這事兒,現在總算是真正地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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