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重生作者名: 蘇敏本章字數: 8965字更新時間: 2024-08-06 17:06:46
貴州是一片海
1
這些年,因為工作原因,我走了不少地方。這次出差貴州,便是其一。
貴州簡稱“黔”或“貴”。這大概是我讀小學時就知道的。小學四年級時,我們有地理課,地理老師曾教過我們一個口訣,比如“吉林吉長春,遼寧遼沈陽”,這個口訣讀到貴州時,是“貴州貴貴陽”。貴州是省名,中間的貴為簡稱,貴陽則是省會城市。后來我又讀過:“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边@則典故出自唐柳宗元《三戒·黔之驢》,也就是成語“黔驢技窮”的來源。
我不太能理解的是,一個有著“貴”之名的省份,連簡稱“黔”亦與“錢”諧音,為何常常與“貧窮”這兩個字沾上關系。前些年,曾聽到過許多關于貴州的駭人聽聞事件。如果說網上的這些消息尚不能給我關于貴州最直觀的感受與印象,那這些年親身接觸過的那些來自貴州的員工,則以最真實的案例將所有的這一切都生動而形象地告訴了我。貴州常年在外務工的大概有一千多萬人,他們大多分布在廣東、浙江、江蘇等沿海一帶。我所在的單位里,有一百多號員工來自貴州的畢節、銅仁、六盤水、遵義、黔東南等地,他們當中有不少人是少數民族。
余興忠便來自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他當年帶著幾十號老鄉在車間里拋光。老板看他手里有人,便給他封了一個“車間主任”的頭銜。他管理的車間,主要負責金屬表面拋光處理。通過他們的手工打磨,將一件件表面粗糙暗淡的金屬件,硬生生地磨出明晃晃的鏡光來,可以照得見人影。這個過程需要用砂輪、麻輪來打磨。打磨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噪音與粉塵。車間的除塵設備極其簡陋,除塵效果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幾十臺拋光機器轟隆隆轉動起來,沒一會兒工夫,車間里就灰塵翻滾,如云里霧里,昏天暗地。我曾在一篇《機器與手藝》的文章里詳細地描寫過這樣的場景,它很難讓人想到這樣的一個車間正置身于某個沿海繁華城市的某個角落。
我妻子的外甥今年大學畢業后,來我單位上班。沒多久,他就談了一個貴州女朋友。那天我請他們吃飯,席間才知道這女孩兒其實今年已經考上了大學,但因家里太窮,交不起大學學費而不得不輟學。輟學回家后,跟著她的母親一起來到我們廠里打工,她母親在車間里干活,她做質檢員負責驗貨。
這樣的貴州人,這樣的貴州現象,多少讓我對貴州有了一些偏見。我想,如果是出差杭州、上海,或者北京、深圳,我可能會毫不猶豫。臨出差前,我跟老板再三強調,這次到貴州招聘,極有可能招不到人,是不是考慮取消這次招工安排?但老板吃了秤砣鐵了心,瞪了我一眼:沒效果也要去!
2
從溫州飛貴陽,然后乘機場大巴到貴陽北,再坐G2852到大方站。司機在頭一天已經趕了過去,他正在那兒等我。
動車在高原上奔馳。車窗外,青山巍峨,連綿起伏。群山之上,天空湛藍,陽光燦爛,幾朵白云優哉游哉,在山巒與天空交接處嬉戲。我剛從大方站走出來,一只蜜蜂便落在了我的手上。這只可愛的小精靈啊,該是多久以來與我這般親密接觸的小動物呢?我怕驚著它,用另一只手悄悄地取出手機,給它拍照,發朋友圈。
中秋節已過,桂花本該熱烈奔放,十里飄香了。不過由于氣候的異常,今年沿海一帶的桂花并沒有如期而至。杭州城里那些往年聲勢浩大、鋪天蓋地的桂花,今年也是悄無聲息,不動聲色,仿佛被熱傻了般。
大方站的這只蜜蜂,“嗡嗡嗡”地朝我飛來,準確無誤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就如剛才降落在龍洞堡機場的那架空客般,穩穩當當的。它一點也不膽怯,仿佛與我認識了很久一般。它“嗡嗡嗡”的聲音,是想要告訴我些什么吧。
三天后的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大方縣貓場鎮那條陡峭的街上溜達時,突然間聞到了一陣陣清幽的桂花香氣,那香氣是那么的熟悉,然而卻仿佛又有些不同。有哪些不同呢?清涼的夜色里,我深吸了一口這高原的花香——溫州的桂花夾有海鮮味,杭州的桂花雜糅著江潮味,這里的桂花則有著高原的甘冽與奔放。
這也許是一只本地蜜蜂吧,它近水樓臺,先我一步嘗到了貴州的桂花花蕊,聞到了貴州的桂花香味,如今它盡地主之誼,熱忱地歡迎我的到來??晌肄D念一想,它有沒有可能像我一樣也是從外地翻山越嶺,跋山涉水,遠道而來?——在這個陽光明媚的秋天,它來尋蜜,我來尋人。
司機的岳母家在大方縣綠塘鄉。他將岳母一家人送到家后,開了一輛租來的車來接我。與這只可愛的小蜜蜂戀戀不舍地告別后,我們便馬不停蹄地投入了工作。車子行駛在大方縣神農大道上,從車窗里,我看到街道兩旁掛著許多“勞務公司”“人力資源公司”的招牌。這些商機嗅覺靈敏的人,租間辦公室,注冊個公司,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臺電腦,就可以將業務經營起來,他們給求職者介紹工作,給廠家招人,從中賺取介紹費和人頭費。
我讓司機停下車,循著這些招牌,撥通上面的電話,然后加了微信,將我們的招聘信息發了過去,等候他們的回復。在貴州,我先后找到類似這樣的勞務公司有七八家。他們的回復也大致與我預料的差不多——這時候不好招人。他們說,該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不想出去的,你來找他,他也不愿意出門;其他留在家里的,也就是些老弱病殘了。
9月23日,我們正好趕上了大方縣綠塘鄉的趕集。在鄉里唯一一塊較為平坦的地方,攤販們支起帳篷,擺起了水果、山貨、蔬菜、豬肉和一些日用品。地處大山深處的集市上,水果的品種竟如此豐富,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也來自農村,老家在皖西南的一個小山村里,在我們老家幾乎一年四季都很難看到水果,人們也很少有吃水果的習慣。這些攤位上水靈靈、花綠綠的水果,它們也許透露出某些信息——這里不再是從前的畢節,也更不是我印象中的畢節了。
我們將招聘的攤位設在進出集市的門口。窄小的街道上有餐館、商店、信用社、賣摩托與電瓶車的店鋪。幾只音響正播放著流行樂曲,仿佛正給即將開始的集市熱場。我們懸掛的招聘廣告在山風的吹動下,呼呼作響,也仿佛在跟前來趕集的鄉親們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啊,我們從浙江來招工的,歡迎加入我們公司。
擺攤將近五個小時,真正前來咨詢的人并沒多少。幾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站在我們的招聘廣告前,極其認真地看著,讀著。也有些前來搗亂的,一個留著長胡須的中年人,騎著一輛摩托,他見我戴著墨鏡,硬說我是算命的,非得讓我給他算一卦。還有個中年男人,嘴里叼著一支煙,時不時露出滿嘴大黃牙來,他不屑地說:保底五千五誰給你干?八千我就去。
據司機講,好些年前,貴州不少人外出后都被騙去做傳銷,有些人最后連命都沒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對于我們這些陌生的外地人,在街頭豎一廣告說招人,他們當中多半是不會輕易相信的。在納雍縣化作鄉趕集那天,路過的人們對著我和司機指指點點,那意思像是說,鬼才信你們呢。
這幾天,我們驅車五千余公里,先后到了貴州畢節大方、納雍、威寧、六盤水六枝特區、黔東南凱里、羅甸等地;拜訪了大方縣與納雍縣人社局;聯系了綠塘鄉、化作鄉、云貴鄉、麻江良田社區等鄉村干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綠塘鄉的婦女主任,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皮膚黝黑,扎著一個馬尾辮,嬌弱卻又干練潑辣。她騎著一輛大摩托,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路飛奔,帶著我們挨家挨戶發傳單。發完傳單后,還帶著我們去她家做客,給我們燉起了土豆。
3
曹永兄說,在這樣的大山里,翻過一座山是山,再翻過一座山依舊還是山,久而久之,你便會絕望,會暴躁,會抑郁。
我在貴州的大山里待的時間不到十天,盡管現在的高速公路四通八達,省道、縣道也遍及各地,每一個鄉村都修通了水泥路,但我仍然能深深地體會到那種閉塞帶來的絕望與焦慮,以及久而久之的麻木。司機負責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座,所經之處,我幾乎沒看到一塊像樣的平原。車窗外,除了山,還是山。
無論是山脈的氣勢,還是其形狀,貴州的山與我老家的山是完全不一樣的。或許每個地方的山都有自己的秉性吧。我的老家,也是重巒疊嶂,群山起伏,其中有一座最高的山峰叫羅漢尖,海拔一千一百余米,它剛好矗立在我家老屋的對面。小時候,我特別想去爬這座山,想爬到這座山的山頂上,去看看父親經常跟我們講到的那塊飛機場。父親神氣十足地指著羅漢尖的最高處,繪聲繪色地跟我們說:“那兒,就那兒,是一塊比操場還要大的平地,當年打日本鬼子時,那里停過戰斗機。你們知道什么是戰斗機嗎?”父親瞟了我們一眼,繼續指點江山:“‘噌’的一聲,戰機攜著炮彈,直插云霄,拖著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向敵人的上空,然后拋下炸彈,‘轟隆’一聲,炸得鬼子們抱頭鼠竄,血肉飛濺?!备赣H一邊說,一邊比畫著。
車窗外這一座座大山之上,又發生過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戰斗呢?1934年12月中旬,經歷湘江之戰后的紅軍,人數銳減,抵達湘黔邊界時,毛澤東力主放棄原定進入湘西與第二、六軍團會合的計劃。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黎平開會,接受了毛澤東的主張,決定向以遵義為中心的川黔邊地區前進,使紅軍避免了覆亡的危險。遵義會議后,紅軍撤離遵義,在川黔滇邊和貴州省內迂回穿插,創造戰機,運動作戰,最終擺脫了幾十萬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取得了戰略轉移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勝利。望著眼前這一座座連綿起伏的群山,我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那隆隆的槍炮聲,沖鋒陷陣的號角聲。
司機的小舅子熊三帶著我們去了位于大方縣綠塘鄉境內的最高峰龍昌坪,龍昌坪海拔近兩千五百米,是“羅漢尖”高度的兩倍還不止。據熊三說,很久以前,觀音菩薩曾帶著她的弟子到龍昌坪避暑。炎炎烈日下,觀音菩薩坐在山頂歇息,弟子們則在山間的小溪里嬉戲、洗裙子。弟子們將洗好的裙子曬在后山山梁上??蓻]多久,忽然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觀音菩薩只好帶著弟子們草草離開,回到天庭,連當時弟子們洗曬的裙子也來不及收拾了。就在這場大雨過后,那些曬在山梁上的裙子一夜之間便變成了大山。眼前的大山,高低起伏,溝壑縱橫,看起來像裙子的褶皺一樣。熊三當起了導游,他指著觀音菩薩乘涼的地方說,那個叫“觀音山”;指著弟子們曬裙子的山梁說,那個叫“羅裙山”。
盡管熊三的講述神乎其神,但我并沒有真正感到眼前這座大山的神秘。大概是身臨其境的緣故吧,除了幾塊石頭形狀有些怪異之外,龍昌坪就一絲不遮地展現在我的面前。山坡上生長了一些低矮的近乎貼著地表的綠植,很難見到稍高大一些的灌木,更別說參天的樹木與森林了。整個貴州的大山,幾乎也都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很少有樹木。我不知道這是與高原土壤稀薄、雨水較少有關系,還是與當地村民的過度砍伐有關系。
如果常年置身于這樣的大山之中,將會有怎樣的體驗呢?我的童年便是在大山里度過的。我那時從未見過大江大海,甚至連一條像樣的河流也沒見到過,我也從未去過五十公里開外的縣城。父親講述的羅漢尖的那些故事,便構成了我童年無邊無際的夢,它仿佛有著一種神奇的魔力,深深地吸引著我。那時的我,常常坐在家門口的門檻石上,望著那座就在眼前卻無法企及的山峰發呆,出神。我那時常想,長大以后的我,可不可以征服這座山峰,可不可以看到山那邊的縣城,山外的長江和大海呢?
在畢節,我見到了曹永。他去年剛獲得滇池年度文學大獎。我一篇三萬余字的非虛構散文也正以《個人史》欄目在《滇池》連載。我們的話題從這里開始,但兩個玩文字的人,關于文學并沒有聊多久,我們的談話很快轉移到疾病、健康,以及營養保健上來。曹永兄看起來狀態并不是很好,瘦削的臉龐有些發黑,眼珠也有些發黃。據他講,這幾年,他深受失眠的困擾,精神一直處于近乎崩潰與抑郁的邊緣。我也跟他分享了一些我多年前那場疾病的經歷?;蛟S在這一點上,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遠超過文學與寫作吧。
不過,我們的談話就如同貴州高原上那些綿延起伏的群山峰回路轉一樣,還是轉回到文學上。曹永兄跟我說:“你也寫小說吧,我正在構思一部小說呢?!闭f到這里時,我仿佛看到他那泛黃的眼珠里,突然閃出一道神奇的光芒來。
寫作這件事情,不僅耗費精神,也耗費體力,實屬一件折磨與消耗的苦差事。但縱使這樣,不管塵世紛繁復雜,我們這些碼字的人,心底隱隱約約總有一份堅持,并因此而有了一些韌勁和一些執著,我們常常因此而失眠、焦慮,某些時候還會表現出與這個時代、與社會脫節。
貴州山多,貴州作家也多。比如歐陽黔森、唐亞平、冉正萬、王華、謝挺、戴冰、唐亞林等,在當代文壇上掀起一波波“貴州文學現象”。貴州的山或許給了貴州人出行不便,或許一度讓貴州的經濟落后于其他地方,但想必這樣的山,也一定給了貴州作家們廣闊的創作空間與非凡的創作靈感吧!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還將會孕育出多少才氣十足的作家?還會書寫出多少不為我們熟知的故事和傳奇呢?
4
如果細想起來,這次貴州之行,最令我難忘的,恐怕還是我在大方縣綠塘鄉親自體驗了一回的“招魂”儀式。正萬兄在一次采訪中說到,巴蜀文化向南輻射,湘楚文化向西推演,它們在黔北高原相遇,形成了兼儒、釋、道和巫頌,極具神秘感的文化。今天的貴州農村,巫文化依然盛行。
到大方縣綠塘鄉的第二天晚上,我剛好趕上司機的岳父一家給他們剛出獄的兒子熊二舉行的“招魂”儀式。
夕陽漸漸沉下山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高原白天的喧囂像潮水一般退去,夜色里,群山之間,風生呼嘯,其間又隱約傳來聲聲野獸哀怨悠長的低嚎,和飛鳥倦怠的零星鳴叫。鄉親們紛紛趕到熊二家。他們看起來頭發凌亂,面帶塵土,樣子顯得有些邋遢,身上散發著陣陣汗味。飯桌上,擺了幾只盤子,菜肴并不豐盛,都是些家常菜,熊三給大伙倒上了啤酒和米酒。最后端上來的,是用一只洗臉盆裝得滿滿的酸菜湯。我嘗了一小口,又酸又咸,險些吐了出來。司機跟我說,這可是當地最高的待客標準了。
晚飯過后,招魂儀式開始。人們在掛有祖宗牌位的堂屋里,擺上了香案,香爐里點起了蠟燭和香火,案臺下放著一只火盆,有人不斷往其中添燒紙錢。黃色的裱紙,在火苗的吞噬下,化作裊裊騰空的紙灰。前來參加招魂儀式的鄉親們分坐兩旁。主持招魂儀式的是一名鄉間巫師。他坐在左邊的最上方,手持一只鐃鈸,叮叮當當敲打,口中念念有詞。
堂屋里燭光閃爍,煙霧繚繞。熊二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煙,一言不發,閃爍的燭火讓他瘦削的臉龐忽明忽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身穿著一件戴帽的運動服,面色虔誠凝重,他的神情看上去與年齡完全不相符。他瘦弱細小的手臂里,端著一只竹篾編制的簸箕,簸箕上擺滿了香火紙錢。跟隨著的鐃鈸與咒語,他不斷給祖宗牌位行鞠躬禮。
隔壁的廚房里,煤爐上的蒸鍋里,幾只雞蛋正在熱水中歡蹦亂跳。熊二的母親和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和著紅薯粉,她們的動作十分熟練。和好的紅薯粉被捏成一只只酒盅狀,有大有小,其中大的四只,小的二十二只。“酒盅”做好后,要放進蒸籠里蒸熟成形。
蒸好的酒盅被端了過來,在香案上一字擺開,四只大的擺在了正中間的位置,兩邊分別是小一些的。一個鄉親給一些酒盅里倒上了菜油,然后分別插上紙卷的引子。道士豎起食指,一邊念著咒語,一邊點燃酒盅。堂屋里,頓時變得亮堂起來,仿佛一片光明的世界。
熊二此時坐在香案前的一張小板凳上,仿佛此時才成為儀式的真正主角。巫師忽而手舞足蹈,忽而渾身顫抖,忽而緊閉雙眼,忽而兩目怒睜。堂屋里的氣氛開始變得神秘而緊張起來。鄉親們一個個屏住呼吸,皆閉口不語,神情莊嚴肅穆。四個高矮不一的小孩,手中各持一根點燃的香燭,在熊二身前一字排開,他們跟著巫師的咒語聲,“撲通”一聲毫不猶豫下跪,接著“咣當咣當”,興奮而虔誠地挨個兒朝熊二跪拜磕頭。
多年前,熊二因五千塊錢與人發生糾紛,沖動之下,操起手中的酒瓶將人打傷,因此背上官司,鋃鐺入獄。歸來的熊二看起來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毛躁沖動,穩重了一些。列祖列宗在上,兩旁是鄉親父老,熊二坐堂屋正中間,正接受一群稚嫩純真、童心未泯的孩子的跪拜。
熊二有些控制不住,鼻子發酸,開始淚水漣漣。至此,我才明白這樣的儀式,不僅僅是讓熊二因入獄而丟失的“魂魄”重新回到村莊,回到祖宗的庇護之下,也許更是通過這樣的儀式,讓這些純真稚嫩的孩子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告訴他——熊二,你不能再糊涂了,你該迷途知返了,你看看,你已是成年人,你眼前跪拜的這些孩子,是你的下一代,你身上有著多么重的擔子,你肩上有著多么大的責任啊?
煮熟的雞蛋上,寫下了熊二的名字。巫師繼續念念有詞,他將手高高舉過頭頂,然后松開雙手,在香燭前丟下竹卦?!鞍舌币宦暎褙陨⒙湓诘孛嫔?,發出清脆的響聲。鄉親們一個個將頭伸了過去,“哎,不是……”人群里發出一陣嘆息來;“啊,是了,是了!”人群里又發出一陣驚呼來。
熊二的母親靜靜地站在堂屋的門口,輕聲地呼喚著“熊二……熊二……”這深情而又低怨的喚兒聲啊,這位可憐巴巴的母親又何曾只在今晚這樣的儀式上呼喚過呢?熊二被送進監獄的那些日子里,她又該在多少個夜晚哭干過眼淚,哭啞過嗓子呢?屋外的風嗚嗚作響,門口那棵老槐樹被吹得嘩嘩作響。
一只毛色光滑艷麗、雞冠碩大血紅的公雞登場。道士閉著雙眼,豎起食指畫起神秘的咒符來。公雞被施了咒語后,在巫師的手里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唯有兩只豆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映著閃爍的燭光。在民間信仰中,雄雞能牽引太陽,有驅邪通天的神性,雞啼則與光明相輔相成。因此,在紅白喜事、驅邪和占卜上,雄雞便成了一個重要的角色。除了會在祭祀時用雞還神外,古時民間還會用生雞來代替死人拜堂,據說這樣的做法至今在某些地方仍有保留。不過,要數最特別的,莫過于像今晚這樣用雞來辟邪和招魂了。
巫師繼續手舞足蹈,他動作的頻率越來越快,口中咒語的節奏也越來越快。接著,只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去了雞冠最高的那一塊兒。可憐的公雞“咯”了一聲,仿佛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巫師便已完成了他的法術。堂屋內,除燭火閃爍撲騰,一片寂靜。巫師捏著雞冠,將雞血擠到一個稻草人身上,擠到一碗清水中?!岸_恕?,雞血滴入清水中,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音,血絲在清水中晃動,像一條紅色的絲綢隨風舞動。巫師端起這碗血水,喝了一口,朝堂屋里的四角和稻草人噴了起來。
夜越來越深了,酒盅的菜油開始見底,油火開始搖曳,慢慢暗淡下來。熊二起身,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散給鄉親們?!靶芏俗踊仡^金不換啊?!薄岸。鶚勚厣僮鋈?!”在震徹山林的鞭炮聲里,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招魂儀式終于結束了。
民間傳說人有三魂七魄,魂魄是人的本命精神所在。人的靈魂平時附于人體,當受到意外驚嚇后,靈魂就會離體旁落,難以回歸。有些人會因此而萎靡不振,精神恍惚,甚至臥床不起。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掉魂”。在迷信人的眼里,對“掉魂”者救治的唯一辦法便是招魂。熊二經歷了一段人生的坎坷與挫折,也算是“掉魂”了一回吧。不過,我在想,儀式上熊二眼里泛起漣漣淚花的那一刻,該是他真正洗心革面和重新做人的開始吧?
貴州瑰寶陸離,多附鬼氣;民眾性格保守,重神厚巫。雖然商業的氣息在這里已經隨處可見,但他們骨子里還依然保留著那些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俗與文化。這些,或許便是他們的魂,是他們的根,是他們繁衍生息,延續命脈,與大自然,與這個世界獨特的相處方式吧。
5
貴州可謂“地上千姿百態,地下無奇不有”。這里有舉世聞名的黃果樹瀑布,有如天空之城的梵凈山,有氣勢磅礴的萬峰林,有“中國溶洞之王”之美譽的織金洞等著名的旅游景點。利用工作之余,我抽空去了九洞天、黃果樹瀑布和西江千家苗寨。九洞天的鬼斧神工,地下河流神出鬼沒;黃果樹的氣勢磅礴,千丈白練從天而降;千家苗寨的燈火輝煌,與苗家歌舞震撼的演出,都給了我非同一般的視覺盛宴與旅游體驗,讓我疲憊的身軀得以暫時歇息與舒緩。
當然,貴州最多的還是山。貴州的山峰,風姿各異,形態萬千。在這里,每一座山峰,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造型,都有自己的高度,也都有自己的飛鳥與鳴蟲,有自己的溪流與野花,有自己的天空與云朵。
因其數量之多,除了一些有名的,比如梵凈山、韭菜坪、雷公山、花果山之外,對我來說,絕大部分都是無名的山峰。我曾給我的故鄉那些沒有名字的山峰取過名字,比如騎馬石、筆架山、乳房山,可縱有再多豐富的詞匯積累,再深厚的文化底蘊,在貴州遍地皆是、數也無法數清的群峰前,你一定會感到自己詞窮,會覺得自己膚淺吧。
可是,盡管貴州的山峰或峻峭挺拔,或壁立千仞,或綿延起伏,令人嘆為觀止,令眾多游客接踵而至,但對于它的喜愛、景仰、流連,似乎并不是我唯一的感受。當我顫顫巍巍爬上海拔兩千五百米的龍昌坪時,看到那些貼著地面生長的植被,那些裸露的巖石層層疊疊,和那呼嘯而來令我有些搖晃的山風,更多的是讓我有些暈船的感覺。莫非,這山不是山?
誰說這一座座山峰它們不是那一朵朵浪花呢?你瞧,或巨浪滔天,或碧波蕩漾。你再看,那些散落于群山之上,群山深處的村落,那些夜幕降臨時閃爍的燈火,不正是那些朵朵浪花在陽光下的波光粼粼與夜幕下的漁火點點嗎?
我對同事說,這里有億萬年的時光,這里是一片浩瀚而神秘的海洋。
而我,一個在這樣的浪濤之上耳鳴、惡心、頭暈、失眠、心率加快,甚至呼吸困難,有著幾乎所有高原反應的陌生人,為何此刻心中竟有了一些別樣的情感呢?是留戀不舍,還是想要盡快逃離?當我真的遠離這里之后,我會在某些時候想起這蜿蜒曲折、九曲回腸的山路;想起這奇形怪狀、或高或低的山峰;想起這些既淳樸善良,又彪悍野蠻的人嗎?
臨回來前的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有合眼,整夜失眠。連續幾天的奔波,五千里路云和月,讓高原反應加劇。我躺在床上,除了上洗手間,盡量讓自己保持不動。趴在床上,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身子底下的席夢思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共鳴腔體,“砰砰砰”,帶著鋼的聲響。耳朵里,持續轟鳴,有尖銳的金屬嘯叫。我知道,在我腳底下的這片神奇的土地里,藏有大量的銅礦、煤礦和其他各種金屬礦物質。
夜涼如水,我光著身子,分明感到有金屬的涼意正一寸寸滲入肌膚。我裹上被子,將自己隱藏起來。我疲憊的身軀,被這些看不見的金屬磁場包圍與裹挾著,它們虛幻縹緲,卻又真實存在,令我幾乎不能掙脫與反抗。相對于冰冷堅硬的金屬,身上被子里的棉花是柔軟的,白天那些耀眼的陽光也許正鉆入其中。
口渴難耐,起來燒一壺水。我突然想起,這一連幾天,在貴州的群山之間,我幾乎沒有看到水,沒有看到一條像樣的河流,我所經之處仿佛是一片饑渴而焦灼的土地,正等待著雨露甘霖的降臨。但我知道,就在這些幾乎光禿禿的群山之下,擁有著巨大的地下水系。九洞天里深藏于地下的暗流,是它縱橫的血脈;黃果樹瀑布,是它偉大的交響。插上電源,水壺里發出吱吱的響聲來,我的耳邊又仿佛響起那洶涌的暗流,那震徹山谷從天而降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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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何止是山,貴州是一片海啊。貴州是人海,是山海,是文海,是景海,是巫海,是紅色革命的海,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一片大海啊。在貴州這片波濤洶涌的大海之上,我只是一個遠道而來的漁技平庸的漁夫。